雲海蒼茫,晨曦微露,一線金紅似刃,自遠方劃破夜的眉宇,光明隨之侵入。我和大師兄連同那華服客人一道別過雲雎山諸人,策馬飛馳而去。微涼的山風混著腥甜泥土氣息掠過我素白衣角,袍袖於風中翻滾成碩大而妖嬈的花朵,每一次綻放都伴著清脆響亮的鞭聲。
“小師弟,怎麼樣,這可是雪域高原千裏尋一的白駒,還騎得慣吧?”風裏傳來大師兄關切的嗓音。
“當然。”我微微側過臉,衝他一笑,素手輕揚,甩出一個漂亮的鞭花。
要知道,三年裏我雖沒下過雲雎山,卻纏著大師兄帶我騎過許多次馬。荒山跑馬本就費勁,更兼我毫無經驗,總被它掀翻在地,大師兄救我不及,疊聲叫苦,五次三番勸我莫要再騎。後來經不住我意誌堅決非練不可,隻好備了上等金瘡藥隨時替我療傷。這日子一長久病成醫,我雖稱不上騎術精湛,卻也絕對應付得來。
然而,煞風景的事總有人做,我話音剛落,便有人自然接上:“哎呦,隻怕是些假把式,經不起推敲,誰見過兔兒爺打馬能走三裏地的?待會兒脫離了送行的眼線,你自然縮到我大哥懷裏去,我看這匹馬算白跟著了,到時牽起來還費力,不如早些放了,由它自己跑回山上去。”
我雖不知他口中的“兔兒爺”為何物,卻明白不是什麼好東西,正要發怒,便聽得大師兄冷冷斥道:“含羽,一別經年,你半點長進都沒有,還跟小時候一樣信口胡言。你聽清楚了,他是我小師弟,我倆之間絕非你口中所提的齷齪關係。你若對他再有半點不敬,我便是到了軍中也不與你為善。看你怎麼幫沈天晟渡過這一劫,看你如何向叔父交代。”
大師兄的話果然威嚴有度,那含羽聽了氣焰立刻消減三分。我在一旁暗暗詫異,想他們兩個明明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為何性格如此不合。大師兄平日裏待誰都是和和氣氣的,偏生遇上他,兩句話不到便開始針鋒相對。難不成這便是史書中所載的手足反目禍起蕭牆?
卻聽得那廂裏含羽微微歎了口氣,歎息聲散在流掠的風裏,頗有些壯士飲恨熱血難酬的荒涼。他一手執轡,一手打馬,忽然轉身盯住大師兄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為了沈天晟而來?”
大師兄的臉上暈開淺淺笑意,那笑從容自在雲淡風輕,透著與生俱來的優雅談吐與華貴氣息。“我通共隻有你一個弟弟,我不了解你,誰了解你?你自幼和天晟交好,雖然後來沈家敗落了,你卻四處派人千方百計打聽他的消息。他被貶軍奴,你替他贖身;他沒有家私,你替他籌謀;他遠走天涯,你置酒送行……雖然我不知他此番如何坐上三軍統帥,但我肯定,其中必有你的手筆。如今三月失五城,你怕他再惹殺身之禍,所以向叔父請旨來雲雎山邀我。若我真能退敵,自可保他無虞,遂了你的心願;若我束手無策,你也大可把責任推給西涼,說其兵力太盛,連我這般玉虛散人弟子尚且奈何他們不得,更遑論區區一個沈天晟?”
大師兄說罷亦抬眼看向他,眼風剛勁不避不閃,仿佛天下大事盡在掌中,含羽那點小心思怎逃得過他的法眼?“你待他如此親厚,對自己同胞兄長卻步步緊逼……含羽啊,我怕將來他反咬你一口,你死都不知道怎樣死的!”
“那不會,那決計不會……”含羽輕輕囁嚅,我的狐狸耳朵再次千裏傳音,把他剩下的話聽個一清二楚:“天晟不像你,表麵上溫潤儒雅,待誰都謙和有禮,骨子裏卻異常冷漠,真正是誰都瞧不起……他是天地間敢作敢為的英雄豪傑,可惜時乖命蹇鬱不得誌。若有一日他與你比肩而立,未必不如你……”
我心底裏忽然升騰起一股煩躁勁,不願再聽他們兩兄弟口角相詰,索性揚鞭催馬,驚風般掃掠而出,懶懶留下一句話:“二位慢聊,小弟於前方毓水河畔執轡恭候。”也不顧大師兄在身後急急喚我,縱身而去。
我坐下之騎名為逐月,通體皎潔似雪,漂亮得讓人不忍騎它。更兼乖巧懂事善解人意,每每夾緊雙腿,它便知我欲疾馳,不用揚鞭自奮蹄。所以我雖屢甩鞭花也隻是虛打,並不坐實。
馬蹄踏過山崗,早春四野裏蠢動的生機漸漸撫平了我的怒意,萬丈霞光自雲海深處靜靜流瀉,於青青碧草間鋪展開華彩斑斕的錦繡長卷。鳥鳴深穀,花發枝頭,我偏過臉,聽馬蹄過處露珠自草葉上飛濺的聲音,隻覺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思緒流轉,忽然又想到那個被孟家兄弟操手擺布的沈天晟,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