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生吃驚地問,哪來的錢?

上個月,在春蘭家我和燕妹子通了電話,說了你的事,家裏急需錢,要她勤謹點兒。她這邊彙來了好幾千,剩餘的由你舅暫時墊付著。

娘,你做得好差呀!樹生一聽,差點哭了起來。

樹生從廣東番禺流花派出所回來,青水灣突然又變得陌生了。幾隻蘆花雞在幹瘦的老棗樹下扒著生活,像青水灣疲憊了一生才勉強拚得個溫飽的老農。樹生娘坐在門檻上用一隻皺巴巴的眼睛發呆,也不知呆坐了多久。

樹生一進屋,娘一彈就跳了起來。回來了?快一個月了哩!娘的心都快想爛了。樹伢子,事情辦好了嗎?樹生說,您放安穩心,燕妹子現在很好。頓時,娘那隻空洞的眼裏就像一口裝滿了混濁水的大水缸。

劉燕在拘留所裏已關了二十七天,一同被抓來的女孩子幾乎都被領出去了。那個叫阿毛的年輕幹警似乎有些變態,已提審了她好幾次,每次都要她細說賣淫的具體過程,比如誰先脫的衣服,嫖客都摸了哪些部位,怎麼摸的,什麼感覺,都用了哪些姿勢等等。劉燕開始如實回答,後來就拒絕回答了。阿毛幹警把警棍弄得刺溜溜地響,閃閃地冒著電火花。劉燕就哭著說,我是妓女,我的確是妓女,但妓女也有妓女的尊嚴!

樹生在流花派出所裏呆了三四天,求爹爹告奶奶好話說了一笸籮,最後才以一萬塊錢贖出了劉燕。阿毛幹警還罵罵咧咧,說這個婊子的態度實在是不好。樹生想把劉燕帶回家,劉燕說你上班的事兒確定了嗎?你交派出所的錢哪裏借來的?樹生說,是春蘭姐幫的忙,要土生哥從拆屋工地上轉出來的一筆款子。

哥,哥呀!你不該把我取出來呀!第二天,劉燕留了一封信給樹生後又消失在滾滾人流裏。劉燕說,我不能回家,不能回家!你上班做了鄉幹部就說沒有我這個妹妹,我會保重自己的,過年也許會回來,別到這裏找我,你找不著的。

燕妹子現在在哪兒?瘦了嗎?有沒有挨打?娘急切地問。樹生說,還好,還長胖了呢,她說過一陣子再回來,到外麵養養心情。娘就歎了一口氣,又坐到門檻上。樹生的鼻孔裏酸嘰嘰的,感覺妹妹就像一條他小時候在田野裏、溝渠邊、水草叢中見過的小鱔魚,在泥水裏鑽洞、覓食、遊弋。可是,因為那點穿在鐵絲上的蚯蚓,那點散發著鮮美氣息的食物,就不知不覺地滑到捕鱔人精心安放的竹籠子裏了,進去了就出不來了,真的出不來了……其實,他自己又何嚐不是這樣。哦……鱔魚,鱔魚,不知春蘭養的那池鱔魚現在怎麼樣了。前些日子,他把從新華書店買來的關於水產養殖方麵的書看了幾章,但書上的東西往往是泛泛而談,不解用的。上次,他發現好幾條鱔魚泄殖孔的周圍長了一叢叢的白絨毛,他和春蘭把書上的辦法一個個都試完了,還是沒有阻擋那些白絨毛的蔓延。好幾天過去了,它們一直在水裏遊蕩著,不時地把小腦袋探出水麵來尋覓死亡的場所,可是,在這有限的空間裏,無處可逃,也無法選擇。它們眼睛裏彌漫著褐黃色的無可奈何的光,身體迅速地消瘦下去,然後,就拖著疲憊的身體接二連三地死在了水域的邊緣。這是一群奇特的生物,它們不死到洞穴,不死在家裏,總是選擇遠離故鄉的地方去死。當然,猝然的死亡除外,就像命運之神突然掐斷它未來的日子。

春蘭又到城裏去了。最近一段日子,她就像一隻候鳥一樣在城裏與鄉村之間遷徙。土生把郵電局的那棟五層舊房拆除的業務攬下來了,這是他們在城裏攬到的最大的一筆生意,土生非常高興,一高興了就打電話要春蘭到城裏來,給她描繪燦爛前景。春蘭說,家裏還有鱔魚呢。土生便曖昧地笑笑,說我這裏也有鱔魚呢,一條肥壯的鱔魚。春蘭臉紅了,在電話裏罵他死鬼,罵他是不正經的東西,說是不是城裏的哪個妖精把你的鱔魚喂肥了。一種溫暖和濕潤便周身回蕩著,經久不息。

在城裏那間臨時搭建的低矮棚房裏,健壯的土生像一匹北方的狼,把春蘭渾身收拾了個透。春蘭在男人粗獷得近乎原始的生命氣息裏,像小青河裏的魚一樣酣暢淋漓。她把土生漸漸安靜下來的頭按在自己起伏的胸部上,突然就哭了起來,莫名其妙,然後把指甲深深地嵌進土生那被城裏的陽光曬成古銅色的肌肉裏。

春蘭說,土生,回去吧,我們回去吧。你們在這裏拆屋,我這心裏總不安然。

回去?看你說到哪裏去了。簽了合同的,一個月全部拆完,還要加班加點搞呢。土生親昵地拍了拍她的屁股,自豪地說,莫看我們現在住得差,吃的夥食也差,夜裏困得也差,想老婆,也想那事。可每天賺得個上百呢,除掉吃住還有百把塊錢一天的收入,這在青水灣打燈籠也找不著。等有錢了,我想把戶口也遷過來,到這裏買房子。

的確,那是一個多美好的夢,一個農民做的城市夢。

那是一個城市的中午,太陽像一團凝固了的血塊掛在天上。民工們還沒有收工,在城市破舊的樓房上錘的錘,撬的撬,拆的拆,抬的抬,喊的喊。高樓上的風很闊,仿佛要把這些來城裏拆屋的農民一個個吹走,吹到鄉下的泥土裏去。

這棟五層高的舊房已拆得百孔千瘡了,土生正在第三層的某一個窗口用鐵杵撬著一塊預製板,沒想到那板便從中斷裂了,土生像一隻大鳥一樣栽了下來,接著,就像一片殷紅的樹葉子平麵地鋪展在這個城市的地麵上。像豹子一樣生龍活虎的土生,轉眼間就釋放完了生命力。隻是一瞬間,土生的一條腿就稀散了,脊髓中的某個部位也斷裂了,腦殼裏的管管線線被震得亂七八糟。在醫院裏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土生還是變成一個什麼都不知曉了的植物人回到了青水灣。他隻是活著,呼吸接近於常人,但所有的記憶、思想與情感都已經死去了。這個世界的感覺再也與他無關。

春蘭說,土生,土生,你能跟我說句話嗎?土生就瞪著空洞洞的眼睛陌生地看著她。春蘭哽咽著說,哥,哥呀,你怎麼一下子就不能說話了呢。土生依舊是木木的,仿佛是一棵被砍倒了的香樟樹。春蘭哭著哭著,差點昏了過去,昔日秀麗的臉龐上就像一片災難後的廢墟。樹生娘說,閨女,閨女,你可要挺住呀!沒有過不去的坎,這是命呀!

強強還不明白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依舊像往常一樣玩耍。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頃刻間,一家的頂梁柱就倒塌了,乍起的秋風給他們捎來了上帝的詛咒。樹生轉過身去,悄悄地抹掉了眼梢的淚水,輕輕地把坐地上玩耍的強強抱了起來,擱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青水灣的日子依舊是這麼淡淡地過,一切人生的變故都會不著痕跡,隻是春蘭變得沉重多了,失去了如花的笑容。青水灣這戶一等一的小康人家突然間就陷入了困頓殘缺的境地。那一池鱔魚也接二連三地死去了,尚來不及冬眠。樹生連句安慰的話都無法出口。他不知道怎麼說,怎麼做。突然,他心裏誕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並為此激動著,激動著,晚上也做著由這個念頭衍生而出的一係列夢,比如,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狡黠的鱔魚,趁春蘭沒注意的時候向那靜寂的池塘裏滑去……

再過幾天就是元旦了,元旦一過,樹生就要到鄉裏去上班了,毛鄉長已經特意跑到青水灣通知了他。這些天,毛鄉長到青水灣來得更勤了,說是快年終了,各項工作都要盡快到位,青水灣是他的點。村長整天陪著他檢查工作,以前還有村會計土生,現在土生變成了一塊不會說話的石頭,但毛鄉長還是沒有忘記土生,總要在他家停留停留,噓寒問暖,隻是不好意思指明要到土生屋裏吃飯,說喜歡吃春蘭做的鱔魚湯了。

毛鄉長問春蘭,鱔魚養得怎麼樣了?盈利了多少?紅旗不能倒,你要在困難中前進,堅持下去,明年我再到鄉裏給你爭取一部分資金和技術扶持,我們新成立的三農服務公司就是為農民服務的,你們村的樹生就是主要成員之一。有幾次,毛鄉長到青水灣來就叫上了樹生,說一同熟悉情況。春蘭見了樹生隻是淡淡地笑笑,平靜無波,完全看不出生活的變故,然而話卻明顯地少了,有時就是一問一答,甚至呆得久一點兒,還覺得有些尷尬。樹生從春蘭的眼睛裏看出了距離和一絲愈來愈近的陌生,心裏空落落的,好像遺失了什麼,又好像在尋找著什麼。

黃昏時,樹生常常爬到一個小山坡上眺望著,公路對麵的那一星燈火,在青水灣的冬夜裏率先清冷地亮著,有一份孤獨,也有一份堅定。樹生仿佛聽到了燈光裏的聲音,他在心裏默默地喊了一句春蘭姐,就像一個委屈的孩子一樣眼眶裏漫出了淚。

娘不知何時已到了身後,樹生打了一個寒顫。娘說,樹伢子,過幾天你就要去鄉裏上班了,抽空去看看土生夫婦吧,做了鄉幹部,一定要記得人家的好。多好的人家,上天怎麼瞎了眼呢?多虧了春蘭!

樹生嗯了一聲,猶猶豫豫地向那燈光閃爍的方向走去。娘不提醒他也會去的,娘一提醒反倒猶豫了。一旦走近這個在腦海裏回蕩過無數次的農家小院,樹生的腳步不由得放慢了,放輕了,見到她不知該說句什麼合適的話。小花狗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跑過來,輕輕地叨了他的褲角往屋裏扯。樹生一陣感動,一股熱流從腳底升起。

門被掩著,從窗戶裏透出昏黃的燈光。樹生剛想喊春蘭姐,模模糊糊地聽見春蘭在低聲地哀求著什麼,屋裏還有另外一個粗重的男聲,很低,卻透著威嚴。樹生隻覺得腦門上血往上湧。

您是有知識有身份的人,求您顧及自己的名譽吧!

春蘭,春蘭,你想死我了,在烏馬鄉好多女人送上門我都不要。真的,蘭蘭,我會好好地待你的……

這個聲音樹生有點熟悉,可一下子又記不起來了,鼓脹脹的腦殼裏塞滿了混亂與煩躁。

他忍不住把眼睛往門縫裏貼去,隻一眼,樹生便驚呆了,腳被釘住了一般。竟然是毛鄉長!毛鄉長的手臂已捆住了正在左遮右掩著的春蘭。

春蘭掙紮著說,請你放尊重點,再胡來我就要叫人了。毛鄉長猛地一驚,放了手,可隨即又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叫吧叫吧,今晚我非要你不可,在烏馬鄉還沒有我得不到的女人。寡婦門前是非多,誰來管你的閑事?何況你年紀輕輕的還是個活寡婦呢。我要說你勾引我毛鄉長呢?再說,你守著這一具活屍,生理上真的就不需要?蘭蘭,就別假正經的了……來,來,乖點嘛……

毛鄉長正想空出一隻手把門閂上,樹生就進去了,冷冷地看著毛鄉長。毛鄉長已將春蘭的上衣扯開了,雪白的乳房仿佛是雲朵裏的滿月。毛鄉長驚恐地退了幾步,見是樹生便迅速地鎮定下來,幹咳了幾聲,說你來幹什麼?但隨即又轉了笑臉,像屋裏的主人一樣熱情大方地招著胖嘟嘟的手說,樹生,坐……來坐,下個星期一上班我還準備派鄉裏的司機來接你呢。哦,對了,你剛才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看見,是不是?

樹生沒有回答,仍舊冷冷地看著他,看得讓人有點毛骨悚然。半晌,毛鄉長才哼了一聲,悻悻地走了,出門時狠狠地將門一甩!

春蘭呆呆地立著,衣也沒整,任由兩個雪白的奶子在寒冷裏抖索著。樹生站了一會兒,剛想說句什麼,突然從窗戶裏灌進來一股冷颶颶的風,嘩的一聲將裏屋的另一扇門也撞開了,隻見土生和他的四輪車落在漆黑的門框裏,像一幅鑲著厚厚的黑邊的剪貼畫。

樹生叫了聲土生哥。土生沒有說話也說不了話,在輪椅上漠然地枯坐著。他對這個熟悉的世界全然淡漠了,像一個心如死灰者般的靜止,或如一個入定禪者般的高深莫測。春蘭就跑過去,抱著土生嗚嗚地哭了起來……

十一

春天又來到青水灣了。除了一些人和事的變遷,季節總是來回地播種和收割著大地。春蘭在灶房裏燒熱水準備給土生擦身子,柴火呼呼地笑著,按照老人們的說法,火笑有客來。春蘭抿著嘴苦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冬去春來了,土生的生命並沒有半點複蘇的跡象,而且還朝著更壞的方向走去,肌肉開始萎縮了,許多生理器官的功能也在慢慢地退化。春蘭在他的耳邊輕輕地呼喊著土生土生,把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傾聽心跳,土生就像牆壁上掛著的那口破鍾一樣,嘀嗒嘀嗒地送走著機械的光陰。

生存畢竟是第一位的,有好心人私下裏勸春蘭預選個人家,她還不到三十歲啊!她就把頭搖得像潑浪鼓一樣,說除非那個男人允許她把土生一同帶走,讓她服侍他,直到他油盡燈枯。後來,也真的有這樣的男人來過,同意她提出的條件,說一定把土生當做自己的親兄弟,可春蘭又立即變卦了,說她還有一池鱔魚沒人照看。來做中間說合的人就明白了,春蘭是不想離開青水灣,要不就是她心裏早有了人選。

其實,對於這個再也現實不過了的問題,春蘭真的從未好生地考慮過。她愛土生,是土生的妻子,她至少要愛到他死,否則她會內疚一輩子的。她比他要幸運得多。打心眼裏,她也喜歡上了另一個人,但隻是一種蒙蒙矓矓的毫無希望可言的喜歡。

那天傍晚,毛鄉長悻悻地甩門而去,春蘭就清醒過來了。樹生過幾天就要到鄉裏去上班了,而毛鄉長恰恰是他的頂頭上司。樹生,你為什麼要進來呢?又怎麼偏偏是你呢?你怎麼連這點自我保護的意識都沒有?你當做什麼也沒看見就是了,為啥要那麼較真呢?她的心裏亂極了。屈辱,痛苦,甜蜜,自責……像一鍋玉米粥一樣在她的心裏煮沸著,一宿都沒有睡著。第二天,鄉裏就傳話過來了,說上麵編製有調整,不能隨便進人,要樹生再等等,到明年再看情況吧。

春蘭對樹生說,去找找毛鄉長吧,婉轉地認個錯。

認個錯?我錯哪裏了?

好,好。你沒錯,是我錯了,我去找他求情。

你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我不許你去。樹生生氣地說。我偏要去!她也強了起來。

我也想通了,不去鄉裏上什麼鳥班了,我要出去打工。樹生急了起來,粗暴地捏著春蘭的胳膊,臉紅脖子粗地說。

什麼?你要去打工?你丟掉體體麵麵的鄉幹部不當了?你發神經了呀你!你知道你一家人為你這個大學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嗎?她嚷了起來,氣憤地甩著樹生的手,眼睛裏一片晶瑩。果然,這話像刀子一樣刺中了樹生的軟肋,他的手一顫,一個男人的力道就在無形中消解了,差點鬆開了她的胳膊。

她感激他,在她麵對侮辱時,他毫不猶豫地護住了她,而不顧自身的處境。她也隱隱約約地感觸到了他感情的須角,就像那爬山虎一樣癢癢地慢慢地爬滿了她的心房。然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他是一個風華正茂前途光明的大學生,而她卻是一個帶著幼崽和一個植物人丈夫的農家婦女。喜歡就像一把刀,割開著內心的隱秘,解剖著深藏的痛苦。她愛著土生,一個農婦的愛其實樸實簡單得很,給他做飯,給他洗衣,給他生娃,陪他睡覺……一切都心甘情願,快快樂樂。後來,樹生極不經意地闖進她的生活中來了,就像一個討人喜愛的侵略者。他有文化,樸實,陽光,善良。她把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歡悄悄地放在心裏,遠遠地欣賞著他。他給一個農村婦女的平凡生活帶來了一種說不出的新奇與感動。她也內疚過,自責過,千百年來沉澱在一個女人心裏的貞潔與善良曾讓她惶恐不安。難道土生就是因為她把喜歡偷偷地分享給了另一個男人,才腳下一個閃失,像隻大鳥一樣從樓頂上摔下來的嗎?而麵前的這個男人,又要為她失去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國家工作了……

樹生,不要想多了。她擠出了一絲苦笑,說,他是鄉長,你能不能上班也就是他一句話,我今天晚上去找找他,他會幫忙的。

你說什麼?樹生重新捏著她的胳膊,驚訝地問道,春蘭姐,你說什麼?今天晚上?

嗯,她平靜地說,他是鄉長,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春蘭姐的。這事情是我引起的,我不能連累了你,連累了我們青水灣的第一個大學生。

不許你去,就是不許你去!樹生的目光透過近視鏡片很可怕地盯著她。她差一點動搖了,全身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不許你去,就是不許你去!這是多麼貼心貼肺的話,隻有那種最親密無間的人才說的話。她差點歪倒在樹生的肩膀上,但理智又讓她堅強起來。

謝謝你,樹生!我是你什麼人?我是你姐,你知道嗎?她說服著自己,也尋找著說服樹生的言辭,她不能再猶豫了。她說,其實,我也不是完全為你才想去找他。我也想通了,女人都是草,是要到男人的泥地裏才能活著的,空氣養不著,愛也養不著。我是一個女人,你土生哥也要活下去,家裏的積蓄早已用光了……也許他是真的喜歡我,想我,他說烏馬鄉好多女人送上門他都不要。他是鄉長,能耐大,至少可以幫助我,還可以幫助那池鱔魚的……

哦,哦……樹生像隻野獸一樣哦哦地叫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分明地感覺到了,他顫抖的手指仿佛要掐進她的肉裏去,但是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的痛。

過了許久,樹生才平靜下來,說,的確,我不是你的什麼人,我也無權幹涉你的自由和阻礙你的幸福。隻是,我也很明白地告訴你,我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會去那裏上什麼班的,決不後悔。我下午就會走的,遠走高飛。一滴露水活一篼草。

說完,樹生就頭也不回地走了,音信全無,過年都沒有回來。

樹生,樹生,你跑到哪裏去了呢?春蘭小心翼翼地給土生擦完了身子,換上了幹淨的衣服,用輪椅推著他到地坪裏透透風。這個健壯的男人已如一捆風幹了的稻草。春天已經過來了,田野裏開滿了美麗的紫雲英,小青河泛溢著明亮的春水。夕陽斜照在土生泥塑一般的臉上,就像給一尊佛像鍍上了金色。一群雞像往常一樣無憂無慮地找著食,用金黃色的爪子不緊不慢地扒著紫褐色的泥土。強強叉著小手向春蘭跑過來,春蘭把他輕輕地放到背上,低著頭一手托著強強的屁股一手推著土生慢慢地向院子裏走去,是那樣從容,那樣平靜。強強坐在他媽的背上,拍著小手搖頭晃腦地輕唱著媽媽教給他的兒歌:

小兔子乖乖,

把門開開。

爸爸你不乖,

說不出話來……

突然,他不唱了,在春蘭的背上蹭了幾下,揚著小手興奮地叫了起來:叔,叔——

春蘭扭過頭一看,一下子驚呆了——她看見樹生背著一個大包匆匆地轉過了那片小竹林,正風塵仆仆地朝她走來……

十二

樹生回來了,他變得深沉,也變得健壯,眉宇間浮上了成年的滄桑。娘抖抖索索地摸著他的身子,用一隻眼睛打量了無數遍後,問:伢崽,你跑到哪裏去了?也不吭一聲,年都不回來過。樹生說,媽,你還放心不下呀,我大學都念完了,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樹生又來到父親的墳前。整整一年了,父親像一條蟲子在泥土裏酣睡著,隆隆的春雷也叫不醒他。他用柴刀清理完墳頭上葳蕤的野草,插上了三炷香,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跪在墳前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說,爸,我也許要辜負您了,但我願意。然後,捧起一把泥土輕輕地向頭頂上揚去,紛紛雨落,他就彌漫在父親的氣息裏。

過了幾天,樹生就把春蘭的那個鱔魚池子掀了一個底朝天,在池底鋪上了幹淨的稻草和油菜稈,再在上麵蓋了一層厚厚的融泥。然後,又像砌長城一樣在水麵砌起了一道道S型的硬泥埂,在泥埂上栽種著馥鬱的蘭草花。

春蘭不解地問道,樹生,樹生,你在搞麼子名堂呀?樹生詭秘地笑笑,你說呢?

鋪稻草和油菜稈幹嘛?

給它們做席夢思呀,冬暖夏涼。

砌泥埂幹嘛?

給它們打洞做洞房好下崽子呀。

栽蘭草幹嘛?

給它們搞綠化呀,建個休閑散步的好地方。

樹生興奮地用手指比劃著,他說,這池子上方還要搭個架子,栽點葡萄什麼的,盛夏的時候遮遮陽光,降低溽熱。另外,要建座小水塔用管子把小青河裏的活水引過來。我終於搞清楚了,你為什麼這幾年都虧了,養鱔首要解決的是缺食缺氧缺生存空間的問題。爭食爭氧爭地盤,生存能力與抗病能力下降,你那鱔魚隻怕有三分之一是餓死的,三分之一是憋死的,還有三分之一是累死的呢。就像我們這些所謂的大學生一樣。

春蘭瞪著大大的眼睛聽著,驚喜地說,大學生,你這書沒有白讀。

嚴格地說,是這幾個月的江湖沒有白跑。樹生一本正經地糾正道。

這幾個月你都去哪裏了?連個音信都沒有,也真是!春蘭說。

又不去犯錯誤,要個音信幹嘛?樹生嘻笑著反問道。

傻瓜,你不想到會有人牽心嗎?

牽心?誰呀?

七嬸,你娘呀!

還有沒有?還有沒有?

沒、沒……沒有了。春蘭囁嚅著說。

哈哈!樹生像個大男人一樣朗爽地笑起來,說我才懶得想那些呢,我隻想著你的一句話,你說人家毛鄉長能耐大,他至少可以幫助你,可以幫助你的鱔魚。他毛鄉長能做的我也能做,所以我就到外麵取經學技術去了哦。

春蘭眼睛裏含著笑,嗔道:他能做的你也能做?他欺侮我,所以你也來欺侮我?

樹生一聽,怔了一下,一股男性的衝動迅速地翻卷起來,腦海裏閃出了那天傍晚的情景。對,我也要欺侮你。他猛地一下子抱住了春蘭。春蘭差點軟了,暈了,做夢去了,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配合起來。接著,淚水也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樹生慌了,停止了侵略,說,你……你怎麼啦?春蘭這才真正地醒過來,理了理被樹生弄亂的衣襟,有氣無力地打了他一巴掌,斷斷續續地說,你要死,要死,我是你姐,你姐,是你土生哥的老婆呢。

樹生便順著她的身子慢慢地單腿跪了下來,像個歐洲中世紀的騎士一樣吻著她的手,鄭重地、清晰地說:春蘭——他第一次省略了姐字,請讓我來照顧強強和土生哥吧?春蘭沒有回答,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軟了下去,夢寐般地喊了一聲——鱔魚,我的鱔魚呀!她看見一條碩大的鱔魚正向春天泥融的水草裏鑽去……

責任編輯 詠 紅

插 圖 魏紅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