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呀?可如今他連正眼都不瞅一下,還說討厭那東西,不支持我養鱔魚。春蘭說,不過,我也曉得他的心思。

什麼心思?樹生問。

他想做城裏人唄。春蘭說。

然後,兩人就有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各人想著各人的事兒。樹生爹拚命地送他讀大學,不就是想讓他跳出農門嗎?找一份國家工作,到城裏去生活,這是多少農村人的願望。土生村幹部也不想當,帶著一隊民工在城裏打天下,也差不多快要成些氣候了,腰裏插了手機,口袋裏也塞了名片,名片上的頭銜是這樣的:舊屋拆除公司經理。

半晌,樹生才說春蘭姐,你那鱔魚養得咋樣了?

春蘭說,還不是那老樣子?我可能還真不是搞那東西的料,隻怕真要被你土生哥那張烏鴉嘴給言中了呢。你現在有事嗎?沒事的話去幫我瞧瞧。我真的心裏沒底,有點發慌。

天氣越來越炎熱了,大塊的陽光在池麵上跳躍著。鱔魚最難熬過的就是夏天。那麼多的鱔魚擠在一塊池塘裏覓食、遊弋、戀愛、繁衍、競爭,一起迎接炎熱的到來,確實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情。樹生感覺它們就像一群大學生,這池塘就像是一所大學。一對瘦長的鱔魚從水麵下探出頭來,病懨懨地喘了口氣,灰色的小眼睛裏充滿著陰鬱。它們在水底裏糾纏了一下,盡可能地表達了彼此的愛慕,然後一前一後地向池角的蔭涼處遊去。動作是那樣遲緩,慵懶,毫無生氣。

春蘭不安地問,它們怎麼啦?不會死吧?樹生說,應該不會吧。

春蘭扯扯樹生的衣袖還要說什麼,那邊的公路上有輛桑塔納停了下來,喇叭嘀嘀地叫著,仿佛在喊春蘭。接著,就從車裏下來了三個人,中間那個矮矮胖胖的人樹生認識,是毛鄉長。毛鄉長老遠就揮著手喊,春蘭,春蘭,今天有市晚報的大記者要采訪你。

春蘭愣了一下,笑著說,毛鄉長,笑話哩,我有什麼好采訪的呀。先一起到家裏去喝杯茶吧。

毛鄉長說,好,好,好。不由分說,拍了拍那個背相機戴眼鏡瘦瘦高高的男人就往回走。春蘭見樹生磨磨蹭蹭的樣子,便說,怎麼?你土生哥沒在家,不想幫我去陪陪客人?

喝了茶,村長便送了隻殺好了的蘆花雞過來,並把春蘭喊到一邊耳語了一陣。毛鄉長向記者要過筆,在一頁紙上刷刷地寫了幾個字交給村長,說你拿這個到鄉裏去報銷,然後背對著村長眉飛色舞地向記者同誌介紹春蘭的情況:她愛人土生是青水灣的會計,鄉裏有意想培養他入黨。這個春蘭呀,挺能幹的,在家養殖鱔魚。這東西滋陰補腎,營養價值、藥用價值和附加價值都很高,領導幹部都喜歡吃。她是一個優秀的養殖大戶,估計年產值有五六萬塊錢咧。鄉裏還準備支持她擴大規模,搞成產業……

記者是到鄉下來抓典型的,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邊聽邊記,還不時地叫毛鄉長暫停,問這問那。毛鄉長滔滔不絕地說,我們烏馬鄉,十有八九的年輕人去了廣東,搞勞務輸出,至於去那邊幹什麼,嘿嘿,不太好說,鄉裏也不太清楚,反正打工賺錢唄。而像春蘭這麼年輕漂亮又能幹的小媳婦,不愛外麵花花世界的錢,一心守在青水灣搞農業、做專業戶,在我鄉是一個典型,一麵旗幟,一條道路,一個方向,你們要多多宣傳這樣的典型呀,鄉裏盡量配合。

記者抽個空隙和春蘭握了手,又向她詢問了鱔魚的投資及生長情況。記者見樹生坐在一旁不說話,怕冷落了他,便過去跟他認真地握了手,說村會計工作很重要,如今村幹部也年輕化知識化了呢,將來村幹部也要拿工資的,屬國家公務員。

樹生聽得一頭霧水,仔細一想才曉得記者同誌是把他當做土生了,剛想說明一下,記者卻不容他插嘴,說他愛人真不錯,這樣的農村女子他在鄉下還沒碰上幾個,你要大力地支持她,接著便親熱地問他孩子幾歲了,在哪裏上幼兒園等等。

樹生窘得滿臉通紅,春蘭也紅著臉,卻抿著嘴偷偷地笑。輪到記者有點納悶了,春蘭才脆聲地笑著說,記者同誌,您弄錯了呀!他大學剛畢業,還沒結婚呢,是我們青水灣的第一個大學生。

記者摘下眼鏡,搓了搓手,慌忙道歉說,你看我這人!嗬嗬……亂點鴛鴦譜了。春蘭隨口說,他是我的技術指導咧。記者怔了一下,突然就拍手叫了起來,好!好!好素材,到報上絕對可以發頭條。農家女養鱔魚,大學生做指導。好,好新聞,好新聞!

記者說,如今的大學生滿街都是,可都往城市裏擠,往單位裏擠,往企業公司裏擠,眼睛瞄準的是高樓大廈燈紅酒綠,其實農村也是塊廣闊的天地嘛,我們天天講文化下鄉科技下鄉知識下鄉,要破解三農難題,當代大學生應該肩負起這個時代的使命嘛。

劉燕來信了,大意是說,哥,你在家要好好地照顧娘,好好地等工作,有工作了就好了,不怕人欺侮。該送的情還是要去送,如今的世道就是這個樣兒。家裏欠了賬,但不要太擔心,我會曉得的。

樹生翻來覆去地看著信,眼睛鼻孔心竅裏都有些酸酸的。妹妹沒讀多少書,幾百字的信中光錯別字就有八個,樹生用筆一一地描了出來,心想:等工作的事兒辦妥了,一定要幫妹妹補一補課,她還隻有十七歲,甚至還可以去上學。

隔了幾天,劉燕彙來了五千元錢。樹生有點吃驚,這天夜裏便睡得不怎麼踏實,仿佛有一隻黑暗的大手壓著他的胸部——像父親粗礪的手。一清早,娘就問,樹生,昨夜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我聽見了,好像是你爹在喊燕妹子咧。樹生說,你又在瞎說爹了,我什麼也沒聽見,睡得好好的。樹生娘說,我的耳朵近來是有點聾,老出現一些古怪的聲音。

吃了早飯,樹生對娘說,我到田裏去看看,春蘭姐說我種的田比我爸差不了多少哩。娘滿意地笑了笑,說,人家是在誇獎你哩。

天空像一隻青紫色的螃蟹趴在青水灣的頭頂上,很生動。穀線子已經沉甸甸的了,晨風一吹,仿佛是弱不經風的孕婦,腆著個大肚子搖搖曳曳的,飽含著生命的沉重和母親般的自豪。過了公路,樹生看見傍山邊的那塊稻田裏有個身影晃了幾晃,很熟悉,在朦朧的清輝裏像一條魚。樹生喊了一聲春蘭姐,跑了過去。

春蘭說,早呀,我剛才看過了,你家的稻子熟得很快,估計產量不會比你爹在世時差。樹生說,我媽說雙搶時要我到你家來打工。

春蘭格格地笑起來,說,我請得起大學生嗎?

樹生沒理這句話,繼續說,你若不嫌棄我這個馬虎勞力的話,年年雙搶我到你家裏來蹭飯吃。

嫌棄?盼還盼不來呢,將來進城當幹部了,未必還記得你春蘭姐。可話一出口,春蘭就覺得哪裏說偏了,連忙將眼睛移向那片開闊的稻田去,不再做聲。

樹生看見春蘭晶瑩滋潤的半邊臉兒驀地紅了,仿佛襯了一層胭脂。他把目光很自然地往下移了一點點,看到的是一段細膩白嫩的脖頸。再往下一看,仿佛是一彎寧靜的月亮掛在她的胸前,散發著朦朧而又聖潔的光輝。霎時,樹生感覺有一股細細的酸酸的電流迅速地劃過心尖兒,猶如纖細的手指在梳齒上輕輕地掠過。

春蘭姐,你真好看!樹生脫口說道。

春蘭一回頭,見樹生正呆呆地瞧著自己,便不好意思地說,你真是有點亂嚼舌頭,還好看什麼,你侄子強強都好幾歲了呢。隻有你們大學裏的女同學才算得上好看哩,又有知識,又時髦,那才是真好看!

樹生認真地說,你到我班裏的女生中一站,比她們個個都強十倍。春蘭笑了起來,說樹生你是個馬屁精呢,要說你是想讓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你又有了。不過,我有個表妹叫彩鳳,我覺得她與你很般配。哦,對了,柳葉怎麼這麼久沒來了?

樹生一聽這話,臉皮子一陣紅一陣白,接著就像失了血一般難看。往事一片片翻卷起來,就像銳利的刀子。

春蘭以為他是害羞,便說,大男人了還害什麼羞呀,七嬸早就把你們的親熱樣兒都學給我看啦,洗桶衣服是兩個人抬著,吃飯都在桌子下麵手捏著手……

樹生對娘說,要進一回城。昨天,一場悶雷過後,春蘭家的鱔魚一個個拚命地把頭從水麵上躍出來,煩躁不安。到傍晚時分,水麵便漂了一層,就像一場惡戰後扔下的屍體。春蘭呆在池塘邊,晚飯沒做也沒吃,嘴裏一個勁兒叨念著,土生,你呆在城裏不回家,你那幾千元的成本隻怕真的打了水漂漂哩。

樹生在新華書店和圖書城轉了好幾圈,買了三四本養殖方麵的書,準備回家好好地看看,雖說書上的東西大多是一些紙上談兵,或許也能給春蘭幫上一些忙。那天,春蘭不是對記者說他是她的技術員嘛,盡管隻是一句隨口的話。

出得門來,太陽很辣,回青水灣的班車還要等一個多小時,樹生便買了一份晚報坐在人行道旁的樹底下看起來。翻到報紙的第三版,樹生的眼睛就亮了,正是那個記者寫的一篇報道,內容是烏馬鄉青水灣春蘭養鱔魚致富的事,文中提到了毛鄉長如何重視支持,大學生義務做技術指導等。新聞前頭加了一則編者按,點明了這則消息的意義,還配了照片,是毛鄉長、春蘭和樹生三個人的合影。照片中,細眼睛的毛鄉長笑眯眯地斜睨著春蘭,春蘭則微微地向樹生的肩頭歪著。照片中的春蘭淡淡地笑著,蒙娜麗莎一樣,好看極了。

樹生拿著報紙會心地笑了笑,心裏仿佛吹進了一絲沁涼的風。走了一段路,眼前還浮著那張照片中的人物,可人一走神,差點就被一輛斜插過來的寶馬車撞著了,那人洋氣地罵了一聲找死呀便把車停了。樹生順聲看去,一下子就愣住了,腦海裏刹時一片混亂,城市裏的建築仿佛都在旋轉起來。車停了一會兒,然後絕塵而去,消失在穿梭般的車流裏。同學說柳葉傍了一位大款,被人家金屋藏嬌了,樹生怎麼也不相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隻見了一眼,樹生就不得不相信了,那個被摟在一個半老頭兒懷裏的女孩就是他心愛的柳葉,曾經愛得死去活來山盟海誓的柳葉。柳葉也一定看到了樹生,一定看到了的。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間,絕對隻有一瞬間,便恢複了平靜。那敏銳的老頭兒好像讀到了什麼,擁了擁柳葉說,你認識那個小子?柳葉嘟了嘟變得性感多了的小嘴,說誰認識誰呀,他有點像我老家屋場裏的一個人,快走吧。車子就箭一樣悄無聲息地從樹生身邊溜過去。

樹生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晚飯也沒吃就躺在了床上。樹生娘做了一碗他最愛吃的糯米湯圓送到床前,說沒病著吧?快趁熱吃了。樹生說,沒事的,也就是有點暈車,躺一下緩緩勁兒。樹生娘看著樹生狠狠地將碗扒了個底朝天才放了個心,坐到床邊,說樹伢子,你舅來過了,可惜你們又錯過了。他說鄉裏已基本同意你去上班,鄉裏最近成立了一個什麼三農服務公司。樹生哦了一聲,並沒有說話,好像在聽一件別人的事兒。

樹生娘說,你舅為了你的事兒花了不少錢,光送情就送去二千多塊,不能讓人家吃虧。正好今天劉燕又彙來了三千塊錢。你明天去縣裏給你舅送二千塊錢去,順便也買身好一點的衣服,當幹部了要像個幹部樣。

樹生大吃一驚,從床上坐了起來說,媽,前些天才彙了款了呢,她有幾百塊錢一月?娘也驚了一下,想了想說,或許那邊的錢兒好賺些吧,是開發地區。樹生悶不做聲了。窗外的夜色水一樣漫了過來,青水灣仿佛籠罩在一隻夜鳥巨大的羽翼裏。

柳葉這下是真的走了,走到了樹生再也夠不著的地方。那個曾經彎在樹生胳膊裏數著天上星星的柳葉,就像一隻楚楚動人的小鳥,如今這鳥兒撲棱一下翅膀高高地飛走了,那裏是一個金色的籠子也好,是一片蔥鬱的森林也好,反正柳葉是那麼心滿意足,比跟他這個找不著工作和未來的劉樹生強多了。樹生這麼想著,心裏應該是輕鬆多了的,然而那些甜蜜的回憶卻像鐵鏵犁一樣在他的心裏來回地耙著。一連幾天,樹生都是蒙頭大睡,再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爬到門前的那棵大樹杈上吊著一雙腳發呆。樹影黑幢幢的,葉子絮絮地響著,樹生眼裏一顆蓄了很久的淚驀地掃落了,眼前仿佛掠過一隻看不見的手——父親在世界的背麵伸過來的慈愛的手。

這天中午,樹生娘把她的擔心事兒對春蘭說了。春蘭說,樹生他沒事的,大概也就是一點感情上的事兒,讓他自個兒想想就通了。正巧土生從城裏打來電話,說今天晚上可能回來,還有幾個一同在城裏包屋拆的朋友,要她準備晚飯,搞豐盛一點。春蘭很興奮,說,七嬸,要樹生到我家來吃晚飯吧,土生他們今晚回來。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樹生準備出門。樹生娘提著個盒子踉踉蹌蹌地趕出來,說春蘭比親閨女還要好,去別人家吃飯也不能老空著手去,上次你舅帶來的兩盒月餅還沒吃,順帶著吧,也不顯得我們家不曉事。

春蘭正在給一隻新宰了的雞褪毛,院子裏一地雞毛,見樹生來了,忙吹吹手站起來笑著說,樹生你來啦,我還怕你快要當幹部了的人擺架子請不來哩。樹生也笑笑,說什麼幹部不幹部的,還是八字沒有一撇的事哩。春蘭說,別瞞著我了,七嬸都說給我聽啦,前幾天你舅舅不是來了一趟嘛,還有那個毛鄉長,是不是過些天就接你去上班呀?

樹生岔開話說,春蘭姐,土生哥回來了沒有?春蘭說,我也正納悶著,最後一趟客車都過了,還沒回來。打他的手機又老是占線。樹生就說,土生哥在城裏做大老板了,怕是要開小車子回來呢,給你一個驚喜。

飯菜都上桌了,很豐盛,有子雞燉板栗、紅燒鯽魚、苦瓜炒雞蛋,還有一箱爽啤。可土生仍沒回來,春蘭到路口望了三四回,天也就斷黑了。春蘭把屋裏的燈和門都開著。

草叢裏的夜蟲已開始清唱了,星子也次第亮起來,眼睛一樣綴在黑黝黝的天幕上。土生這才打電話來說不能回來了,臨時又攬了一個事兒,郵電局一棟四五層的舊房要拆,那邊要他馬上趕過去談談,他本來是上了車的,隻好打回轉了。春蘭失望地說,不來就不來,早點說嘛。說罷狠狠地一擱話筒,招呼樹生吃飯,開了酒,給他滿滿地倒了一杯。樹生本來是不喝酒的,這晚卻悶聲不響地一連喝了兩三瓶,頭便有些暈暈乎乎了,走起路來東一腳西一腳。春蘭說,不礙事吧?我送你回去,便尋了個手電在前邊照路。

鄉間的路麵不寬,坑坑窪窪的。樹生是近視眼,春蘭讓他牽著自己的衣邊走,後來索性把個手反過身讓樹生捏著。春蘭的手溫暖柔嫩,又輕巧靈活,樹生心口有些發熱,鼻孔裏卻有些發酸,好像有許多的話要說給春蘭的手聽。

轉過那片小竹林,樹生的手不由得緊了一下。春蘭輕輕地喲了一聲,回轉頭笑了笑。樹生感覺到春蘭的手在說話,這是一隻會說話的手。路上沒有行人,小青河在黑暗裏靜靜地流著,沒有一點心思。走了一會兒,就隱約望見小山坡下的那個鱔魚池了。春蘭說,過去看看吧,今晚還沒有投食呢,忘了。也可以到那兒坐坐,說說話。

到了那兒,春蘭拿手電四處照了照,找塊石板坐下來。樹生還在站著,春蘭就拉了一下他的褲腿,說坐著吧,七嬸很擔心你哩,我知道你心裏的事兒,我早就感覺出來了。

可能是不勝酒力,樹生把頭埋在膝蓋上久久沒有做聲。春蘭繼續說,人到一起是要有緣分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別總想著那不開心的事兒,女人她是一棵草哩。

樹生猛地抬起頭,醉眼朦朧中,春蘭像一棵美麗的水草在小青河的波光裏搖曳著,通體散發著聖潔幽深的光和蘭花一樣的氣息。春蘭說,樹生,你是個男人呢,肚子裏別老讓一個女人撐著,喜歡你的女人這青水灣也有,雖說少了點文化,但這心裏頭都是實打實的。我給你介紹個女孩子吧,我表妹彩鳳,高中畢業,考大學隻差一分,比那個柳葉還要漂亮……樹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喃喃地說,不要,不要!誰都不要!我就要……春蘭說,樹生你醉了呢。樹生說沒醉沒醉,趔趄了一下,差點跌在春蘭的身子上。春蘭呻吟了一聲,便不由自主地仰倒在身後的一片青草地裏。樹生吻著春蘭的額角、眼瞼、耳朵、脖頸,然後像孩子一樣掀起她的衣襟使勁地吸吮著那雙豐滿白嫩的乳房。春蘭在身下白蛇一樣扭動著,說樹生,我知道你心裏的難受,你是想要嗎?樹生就紅了眼抽泣起來,粗暴地揉捏著她的乳房,把春蘭的脖頸兒吸得生痛。春蘭嗚嗚地掐了他一把,他的一隻手便本能地向春蘭的腹部伸過去……春蘭猛地一顫,抽了他的手,氣喘籲籲地說,樹生,對不起,剛才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是你土生哥的妻子哩。說罷,便摟緊了樹生,像個母親一樣撫摸著他的腦袋。

大地在刹那間安靜下來,日月星辰都停止了運轉。樹生定了定神,兩耳已是火燒一樣,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愧疚就像千萬條蛇一樣噬咬著他。春蘭姐,剛才,我,我……春蘭爬了起來,整了整被樹生弄亂了的衣襟說,走吧,別傻想,沒事,就當著什麼也沒發生。

第二天,東方剛露魚肚白,樹生就起床了,樹枝上有一隻失眠的鳥對著他叫了幾聲,差點落下來。遠處傳來了斷斷續續的狗吠,想必已有早行人。樹生洗漱完畢後,胡亂走了一陣,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昨夜的鱔池旁。水麵上還漂浮著幾片新鮮的菜葉,看得出,春蘭剛剛來過。那塊青石板旁邊,有一塊席子大小的青草還沒有恢複原狀,那上麵仿佛還貼著一個看不見的身影。樹生悵悵地察看了一陣,便漫無目的地向對麵的公路上走去。

春蘭牽著強強,肩上挎著個精致的編織袋也到公路上來等客車,看到樹生這麼早在公路溜達,頗感意外,問道,樹生,早啊。樹生不知怎麼回答,喉嚨裏咕嚕著。

春蘭說,到城裏的客車是六點半吧?帶強強去看看他爸。春蘭把強強馱到背上,扭頭朝樹生歉意地笑了一下,雪白的脖頸上便露出了幾個紅紫色的小圓斑。強強看見了,說媽媽你的脖子上被蟲蟲咬了。春蘭笑了一下,說不是蟲蟲咬的,是昨晚一條不識好歹的凶巴巴的大黃鱔咬的。樹生猛然醒悟,十分狼狽。

路上沒有車,春蘭也沒有要等車的意思,背著強強快步朝前走去。樹生看著春蘭的身影一點點地縮小,一點點地變淡,直到消失在一條路的盡頭。樹生揉揉眼,爬到一個小山坡上,像一個觀賞風景的外地人一樣遠眺起來,他好像是第一次這麼全麵、仔細地看著生他養他二十餘年的青水灣,心裏已生了留戀,生了懷念,生了感激,生了莫名其妙的牽掛……

早飯後,娘叫樹生到鄉裏去打聽上班的情況。樹生說,這有什麼好打聽的,要人會來通知的,打聽也是白打聽。娘就有些生氣了,說你舅為你的事操了好多心,你卻不當回事,去問問又不是什麼醜事,你不去娘去。樹生說,好,好,我去就是。

鄉政府裏靜悄悄的,辦公室的小李在織毛衣,小黃在看報紙,還有一個穿公安製服的中年人,是鄉派出所的民警。樹生問道,毛鄉長在家嗎?小李打量了他幾眼,說找毛鄉長幹嘛?樹生說,我是今年新安排的,鄉裏新成立了個三農服務公司是吧?小李停了手中的活計,禮節性地去泡了杯茶,說上周開黨委會時是討論過這件事,董事長就是毛鄉長,有好幾個大學生要分來。但這是個新公司,會上研究的是新來人員要帶資上班,每人集資八千塊錢,先做啟動資金。小李繼續說,你是叫劉樹生的是不是?青水灣的?樹生懵懂地點點頭。什麼?你是青水灣的?那來得正好。坐在桌對麵的中年民警插話說,等會麻煩你給我帶個信回去,青水灣有個叫劉燕的妹子在廣東番隅陽馬鎮被派出所抓了,昨晚通知了我們派出所。

樹生的腦殼猛地一震,像被誰揭開頂門丟進了一顆手榴彈,臉色霎地慘白了,結結巴巴地問,她,她,怎麼啦?幹了什麼?民警說,還能幹什麼,在一個發廊裏被抓的。做雞。你家隔她家遠嗎?

不遠……不,遠,就在我家隔壁一點點。樹生覺得口裏幹燥得很,渾身都在發燒,失態地打了招呼就退出了門框。民警隨著出來,到一邊小聲地說,告訴她父母,出了事要想辦法,這次運動蠻緊,估計要關個大半年,當然,花一到兩萬塊錢也許能把人取出來,關在號子裏的滋味可不好受哦。

樹生的頭像要炸裂,很沉重,又很混亂。回到家,見娘正坐在太陽地裏紮著芒花掃把,娘幹枯的手指靈巧地扭著,轉著,織著。芒條柔韌得如一根金色的麵條。周圍的地麵上已輕輕地綴了一層細碎的小白花,風一吹,滿院都是。娘很安詳、滿足,嘴裏還哼唱著一首在青水灣已失傳了的山歌,歌詞的意思不大清晰,然而直達樹生遙遠的記憶裏。

樹生喊了一聲媽,便往自己的房間裏走。娘愉快地應答了一聲,說回來了?順利吧。飯在鍋裏熱著,我吃過了,正忙著咧。樹生回頭看了一眼,想說什麼,但忍住了沒說。娘用一隻眼溫暖地瞟著樹生,慈祥裏透著一絲狡黠,樹生感覺到娘好像在偷偷地對著他的背影笑,像一個老孩子。

樹生的內心充滿了煩亂與焦躁,但他暫時不想對母親說。大半年過去了,父親的墳上已經長滿了寂寞幽深的草。每次,樹生到那裏去坐一坐,抽一支煙,內心就能平靜一段日子,盡管他說不明白那躁動來自何處,仿佛有一種痛苦能和他父親的靈魂一起在泥土裏安息。他答應了父親的,要像個男子漢,要好好地照顧妹妹,好好地上班娶妻生子,把劉家的香火燒得旺旺的。而現在……樹生坐在墳前的石板上抽著煙,又給父親點了一支插在墳頭上。嫋嫋青煙中,仿佛看見平麵的父親從土塚裏從容地飄出來,慈祥地看了他幾眼,倏忽間又像一頁薄薄的紙片插進了亂石的縫隙裏。

樹生說,爸,劉燕被抓了,您知道嗎?

天色漸漸地暗淡下來,山巒上有一群黑鳥在嘎嘎地叫著,有些淒厲。樹生抬頭望去,那鳥兒在土生哥的屋頂上繞了三圈後,齊刷刷地消失在蒹葭蒼蒼的小河灣裏。

娘問樹生,又到你爸那兒去了?樹生點點頭。娘說,是應該去的,老頭子總算管了家裏的事了,上班前要買掛長鞭炮去放放。樹生有點責怪地說,媽,上什麼班呀!娘就笑,皺紋抻得平展展的,像打開一個什麼秘密似的說,娘有件事瞞著你辦了呢,錢都交了,八千塊,毛鄉長簽了字的,元旦後就去上班,就是鄉裏幹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