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書場

作者:李桂龍

車子從城裏出來,向西跑三個多小時,便到青水灣了。

樹生又回來了,隔老遠便聞到了一股新翻泥土的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腥味兒,混合著苜蓿和燕子花的清香。縱橫的溝渠裏飽脹著春水。正是麻鞭水響的季節,青水灣的牛兒們像是剛找到了單位的大學生一樣歡快地工作著。

下車後,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徑直走到了小山坡下的鱔魚池旁。春天老早就來了,可它仍然靜寂著。樹生扶了扶眼鏡,目光漫過開滿了紫雲英的田野,便看到了一根藏青色的炊煙筆直地栽在公路對麵的一戶農家小院的屋頂上。他凝望著,近家情更怯,但那不是他的家,而是土生哥的家。他蹲了下來,把自己縮小到窄窄的田埂上。這時,一條滑亮的東西就從他腳旁的水草裏向新翻的泥融裏鑽去,倏忽一下就不見了,然後在另一片淺水裏劃出一道美麗的波紋,消失在星星點點的綠肥裏。

哦,鱔魚,鱔魚!樹生差點驚喜地叫了起來,仿佛這是一個多麼熟悉的夢景,不止一次,他夢見自己變成一條滑亮的鱔魚快活地向春蘭遊去……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他去年也正是這個時節回來的。

老黃牛一聲華麗的長哞,把頭平平地探入朗潤的天底下,高而闊的背脊一躬,亮鏵犁便削入膏腴的泥土裏。它和劉厚德一前一後默契地行走著。鞭子劈空忽而甩響,但沒有一條落到它的身子上。鞭聲其實也是一種多麼豐富的語言。

樹生站在路旁呆呆地看了一陣才喊爸。老黃牛率先扭回了頭,興奮地朝他哞了一聲,先替劉厚德應答了。劉厚德抬起頭,平靜地說,才讀了兩個月書,就回來了?

嗯。課程去年就上完了,這學期隻準備畢業論文。再就是自己去聯係工作,搞應聘。

不去了?

六月底去拿畢業證。

那你先回去,我弄完了這塊地就來。劉厚德甩了老夥計一鞭子,牛便歡快地奔跑起來,劉厚德的兩根細腳趔趔趄趄地跟著。樹生迎著風擦了把眼,眼眶裏有一點濕潤。

樹生回來沒幾天,劉厚德就病倒了,又不肯去看醫生,說是醫院太煞黑了,不能把冤枉錢往水裏扔。挺了幾天,實在熬不過去了才對老伴說渾身酸痛,可能是得了虛症,打發樹生到土生那裏買兩斤小個頭的鱔魚來做藥,把筋脈暢通。他說,他以前也犯過這病,弄了一斤黃鱔,用半斤燒酒送服,把那東西活活地吞了,再蒙頭睡一覺就恢複了。

樹生這才知道土生家裏養了鱔魚,魚池就挖在小山坡下的那塊稻田裏。到了土生家裏,樹生說明來意,然後問多少錢一斤。

土生的妻子春蘭就格格格地笑了起來,說大學生,你把我們當成啥子人啦。這,這怎麼要得呢?樹生立在那兒,不知所措,便望著土生。

土生三十來歲,是村裏的會計,算起來與樹生還是本家,不過已脫了五服。他在青水灣是個能人,農閑的時候拉起一幫人去城裏拆舊屋,每年能賺回不少票子。妻子春蘭聰明漂亮,又肯幫人,村裏老人評價她是青水灣的第一個媳婦。

快拿去給厚德叔治病吧,我們又不是靠這個營生的專業戶。土生說,這事兒你春蘭嫂子說了算,這鱔魚是她養的她做主,然後,和春蘭相視一笑。這是一對多麼幸福的農家夫妻。

樹生就提著春蘭特意挑選出來的一小魚籃鱔魚回來了,連感謝的話也不知道怎麼說。劉厚德咳嗽著說,樹伢崽,你這書是從屁眼裏讀的呢。

然而,那鱔魚也不曾救得他爹的命。劉厚德倒下去了就再也沒有爬起來。醫生說,早年要是重視可能還有救,肝腹水,還是抓緊準備後事吧。樹生一聽,眼珠子都差點要暴出來。他揪著自己的頭發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他爸的床前,默默地流淚。

劉厚德從被窩裏伸出枯瘦的手指摸著他的頭說,你這是幹什麼?是個男人就給我站起來,今後一家人的日子就靠你扛著啦。我已扛到你畢業了,剩下的就由你來扛,知道嗎?人老了就要死,這沒有什麼可怕的!我這一輩子滿足了,家裏總算出了一個大學生,你看這青水灣七八百人哪個屋裏有大學生?我值呀!以後好好照料你娘和燕妹子。

樹生的淚珠子如雨線一樣流出來,然後是一顆顆的,碩大碩大,像輪子。劉厚德到那邊去了一會兒,又轉回來了。他說,樹伢子,上次你帶回家的那個女娃兒咋沒一起來?哎,我怕是等不及了。生了孫子要帶到我墳前看看,哦,對了,要盡量生個男娃,剛才我回去看見你祖父了,他要我把這個事交代給你。說完,努力地笑了笑,喉嚨裏的氣息就一絲絲地弱了下去。原來,生與死之間的界限是那麼不明顯,是那麼一丁點兒東西在連結著。樹生死死地握著他爸漸漸冷卻了的手,仿佛是拖著不讓他走到那個看不見的人生背麵去。

七叔公說,他走了,準備送行吧,便在門前的石橋上點了一堆火。樹生娘的眼睛不好使,抖抖索索地從樓上搬出了紙轎紙馬,還有一個矮矮的眉清目秀的引魂童子,舉著一麵白幡在火光裏閃了幾閃。樹生娘點燃了一掛鞭炮向火光裏扔去,她說她看見劉厚德騎著白馬走了,好長好長的一路隊伍,隻有劉厚德是騎馬走的,過了石橋,順著小青河,走到山那邊去了。父母死了眾人埋,這是老規矩。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忙著張羅劉厚德的喪事。樹生被套上了白衣白帽,耳朵旁吊起了兩團白棉球,就像古代皇冠上的流蘇。他仿佛是一個被臨時擁戴即位的皇子。黃昏很快就蓋過來了,樹生坐在門前的一塊石頭上,眼角的淚冰涼冰涼地擱在那裏。一直在他家裏幫襯的春蘭就勸慰他說,樹生,人死不能複生,別太傷心,你是主心骨哩。風大,別著涼了。他突然哭出聲來,喊了一聲春蘭姐,便抱著頭蹲了下去。

有人說,劉厚德是被家裏的這個大學生給累死的,起早摸黑,有病不治,一心一意地積錢送伢崽念大學,現在好了,大學是念出來了,自己卻埋黃土了。

樹生是青水灣的第一個大學生,不幸的是,青水灣出第一個大學生時國家就不安排工作了。他本來是考上了一本的,可市裏的一所二本學校有個內部的特殊政策,多交三萬塊錢負責安排工作,他們與組織部、教育局和人事局都掛了鉤的,叫定向培養生,名額有限。這消息還是樹生在教育局當幹部的堂舅透露給劉厚德的,於是劉厚德就命令樹生讀這個學校了。他說,反正隻能讀有工作的,沒工作還不等於一個零?爹也隻有這個挖泥拌土的本事,再扛幾年多流幾把汗把你送個工作出來爹就放心了。樹生說,要多三萬塊錢哩。劉厚德說,三萬塊錢我可以想辦法,可後來要給你找工作我可是一點子辦法都沒有啊!

爹死了,娘五年前就病瞎了一隻眼睛,另一隻也隻有豆大的光亮。妹妹劉燕在劉厚德下葬後第三天就跟著劉米、劉敏等幾個妹子到廣東打工去了。臨行時,樹生想給妹妹交代一些什麼,可張了張嘴又什麼也沒說出來。青水灣的年輕人大多跑了廣東,不到外麵去到哪裏刨錢?沒人給他們多少知識,沒人給他們安排工作,他們就像一棵草,把自己連根拔起,遠遠地向陌生的城市拋去,在水泥與鋼筋壟斷的空隙裏找到自己生存的地方。妹妹說,哥,賺了錢我會寄回來的,那邊同伴多著呢,不用擔心。樹生說,那就多打個電話回來。

落夜了,青水灣靜得如一枚樹葉子。這些天來的變故是樹生在夢裏也想不到的。娘坐在火塘邊叨念著,說昨夜劉厚德托了個夢給她,他在那邊也是種地,這老家夥還當了大隊長哩,還要樹生這些天莫出去,工作的事快定下來了。說著說著,那隻瞎了幾年的枯井似的眼窩裏冒出淚來,格外大,格外嚇人。樹生笑了笑說,媽,那邊怎麼跟不上時代呀,還叫大隊長哩,應該叫村主任。

娘兒倆正嘮著嗑,村會計土生在窗外喊樹生。樹生問有什麼事,土生就把他拉到一邊悄悄地說,下午信用社毛主任來過了,說你爸借的那一萬塊息錢到期了,要想辦法把息金交付。二是你家臨公路的那塊大田還沒整理完,耽誤了季節鄉裏是要罰款的。

樹生低著頭犯了錯誤似的,說,我不知道,我明天就去想辦法。

土生說,你爸剛過世,一時到哪裏想辦法?錢我暫時給你墊著了,不用管。至於田裏的事……唉,你這大學生……這樣吧,明天我和春蘭來幫你。再過些天,狗駝子他們又要約我去城裏拆舊屋了,有好幾筆業務呢,我不去他們拿不下來。

樹生感激地說,土生哥,這……

土生拍拍他的肩膀,手一揮,說別這這那那的。樹生的臉就紅了,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土生笑了笑,說好歹我也是個村幹部哩,學了三個代表的。

次日上午,樹生打開牛欄的時候,這牛竟瞪著眼睛朝樹生晃了晃頭,湧出一顆碩大的淚來,平伸著頭長長地哞了一聲,然後又把頭壓下去,咀嚼著幾根幹草。樹生拍拍它的腦袋說,你是想我爸了吧?我也想著呢。牛又哞哞地叫了幾聲,才甩開四蹄朝田野裏奔去。

剛走到自家的田邊,樹生就傻眼了。父親剩下的田地一清早就被土生夫婦蒔弄得水平如鏡了。土生正挽著褲管坐在田塍上抽煙。春蘭也是汗水麻麻的,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樹生感激地說,土生哥,春蘭姐,真不好意思,你們這樣,我怎麼感謝你們啊!

這好辦呀,土生彈了彈指頭上的煙灰,輕鬆地說,請我們吃喜酒,厚德叔說你在學校就談好了妹子哦。

樹生的臉便霎地紅了,窘迫起來。

春蘭補充著說,樹生,你女朋友柳葉怎麼這次沒來?樹生心裏好像被什麼猛然刺了一下,說,飛了哩。

春蘭說,你們大學生就是會騙人,厚德叔前些天還對我說,你們是同學,又都是大知識分子,要新式結婚哩。

樹生說,一畢業,自己都不知道在哪裏呢,怕是要各走各的路了,誰還保證得了在一起。春蘭詭秘地笑了笑說,還不能在一起呀,都一起回了家,一起在一個屋裏……春蘭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便打住了話頭。

樹生有些尷尬,便轉了話題說土生養鱔魚的事,問他們是怎麼想到這點子上去的。說如今種田不賺錢,累死累活的把種子化肥錢一除,落不下幾個子兒,搞特種水產養殖要劃得來得多。

土生說,是啊,大學生的話就是大學生的話呢。去年你春蘭嫂子聽報紙上瞎說養鱔魚賺大錢,硬要我挖一塊田給她養鱔魚,結果虧了幾千塊。我說帶她到城裏拆屋的地方去煮煮飯,八百元一月,她硬不去,繼續養那勞什子。那野慣了的東西是這麼好養的?她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哦。土生歪著腦袋故意戲謔地問:春蘭,你說是不是呀?

那是沒經驗,技術上沒過關,我就不信今年還會虧呢。春蘭撅著嘴應道,要我去城裏當你們的丫環,服侍一幫爺們兒吃吃喝喝呀,你想得美!

土生夫婦正在打著嘴仗,對麵公路上村長李大有就雙手圍成一個喇叭喊土生,說是毛鄉長來青水灣檢查工作了,要到他屋裏安排午飯。定睛一看,村長身後果然跟著一個戴著墨鏡胖胖墩墩的男人,三十七八歲樣子,一小眼睛,大耳朵,腆肚子。

土生朝樹生擺擺手說,走,一起到我家去搞飯吃。春蘭慌忙在田溝裏洗了一把手,就領先回屋去做準備了。幾個大男人還逗留在田塍上看了一會兒風景,陪毛鄉長發了一些感歎才進屋喝茶。

村長有點諂媚地說,毛鄉長來青水灣檢查工作,指明要到你土生屋裏吃中飯。哎!我婆娘殺了個蘆花雞都沒留得住領導呢。

毛鄉長憨憨地笑了笑,擺擺手說什麼領導領導的,我上次在土生這兒吃過飯,滿舒服的,比縣城裏萬福來賓館的還要好吃得多。

村長騎摩托車拉著土生上小鎮辦菜去了。

樹生對正在廚房裏料理的春蘭說,春蘭姐,你家來了貴客,我就不打擾了。春蘭說,樹生你咋啦?大姑娘似的怕見生人是不是?今天就算幫我陪陪客吧。

樹生還要推辭,春蘭的眼裏就露出失望來。毛鄉長在堂屋裏喊春蘭給送個火機,說他的打火機丟了。

這小夥子有點麵熟,哪個村的?毛鄉長問。

劉厚德家的兒子,青水灣的第一個大學生哩,今年畢業,在家等安排。春蘭說。

樹生朝裏邊看了一眼,見春蘭正耐著性子給毛鄉長的煙點火。毛鄉長的小眼睛一個勁兒地向上抬,差點要落到春蘭的胸脯裏去。春蘭到了門外,樹生看見毛鄉長的小眼睛仍釘在春蘭豐滿渾圓的臀部上。春蘭經過他的身邊時,見他在發愣,便猛地敲了一下他的胳膊,說,別走。樹生這才回過神來,紅著臉嗯了一聲。

毛鄉長在屋裏說,春蘭,不要去弄什麼菜,簡單一點。就到你塘裏搞幾條鱔魚,我喜歡你做的鱔魚湯。滋陰補陽。

樹生到教育局分配辦去問工作情況。辦主任說,你是交了三萬塊錢的,放心,有安排,隻是怕一下子落實不了,一有結果,我們會及時通知的,莫到處亂跑就是。

十拿九穩的事其實也像夢一樣懸著。樹生到學校裏去看其他同學的情況,卻幾乎找不到人,人人都在忙那個未知的著落點,就像一隻隻鳥,沒頭沒腦地飛來飛去,在城市裏的各個角落裏尋找著自己的籠子。人人都像發了瘋一樣拚命地包裝自己推銷自己。人去樓空的宿舍裏扔滿了求職書、自我推薦信、各種榮譽證書的複印件,一些公司的地址和老總的聯係電話等等,偶爾還有一兩個未拆封的避孕套。

樹生,你的“對象”找好了嗎?樹生正在感傷,同宿舍的楊勝一身酒氣歪了進來。現在大學裏流行把找工作叫做找對象,可見愛情在大學校園裏已經退居到了次要位置。

樹生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樹生問他看見了柳葉沒有。

楊勝說,她沒跟你聯係?正忙著應聘到天馬公司哩,競爭很厲害,僧多粥少,許多女同學打扮得花枝招展天天往天馬跑哩。據英英說,今上午蘭娟她們幾個去了“大紅樓”影樓,拍什麼寫真集,不是露乳的那種。這很流行,廣州上海這些大城市的女孩子搞應聘把文憑夾在自我寫真集裏是一種時尚。

才不過兩個月吧,這世界真是變化得太快。

樹生回到青水灣時天已黑了,一兩隻陌生的狗喊得他心煩意亂,索性把腦袋紮在小青河裏咕嚕咕嚕一通,才濕漉漉地往家裏走來。屋裏沒開燈,樹生娘坐在石門墩上,聽見響動,便說,是樹伢子嗎?下午你舅來了,為你工作的事。他說看能不能進到鄉政府做事,站穩腳跟後再去考公務員。毛鄉長已點了頭,如果黨委會上通過就可以了。你舅要你明天帶一千塊錢到他那裏去。樹生說要這麼多錢幹什麼?樹生娘說,是給每個黨委委員買條把煙呷。樹生又問,舅舅還說了什麼?

他說事沒成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講。樹生娘歎了口氣,說燕妹子去廣州快兩個月了,也不打個電話回來,難道不曉得家裏的困難嗎?去找找土生看,能不能先借點錢。他夫婦倆人好,手頭也寬整些。以前你要錢急用了你爸就是找的他們夫婦,至今還不曉得欠了他們多少哩。你以後當了幹部可別忘了人家的恩。人活在世上,恩情兩字大於天。

樹生想想也隻有這個辦法了,便用毛巾胡亂擦了把頭,手電筒也沒拿就朝土生家走去。出門沒多久,樹生就看見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迎麵走來。

樹生問,誰?

那個身影嘎地立住了,笑著說,是樹生嗎,哪裏去?我正要找你呢。

樹生說,是春蘭姐呀,我,我……他緊張起來,想到母親要他借錢的事,心裏一片亂,不知說什麼好。

春蘭說,劉燕彙來了1800塊錢,郵遞員把彙票送到村辦公室,你土生哥怕你急著用,就要我連夜送過來。你現在到哪裏去?

樹生很高興,說,準備到你家去啊。到我家去?好啊,走。

樹生說,還是下回吧。

春蘭笑了笑,把彙款單插到樹生的上衣口袋裏,怕不穩妥又按了幾下,才輕聲地說,交給你了啊,小心點,別掉了。

春蘭往回走了七八步,樹生突然喊了一聲春蘭姐。春蘭停了步,扭回頭說,還有事嗎?樹生說,沒事,謝謝你。

春蘭說,哦,差點忘了,我這次又進了兩千多塊錢的鱔魚投放在那個池子裏,今早爬起來一看,死了好些條呢。等你有空了幫我瞧瞧,參考參考。

樹生高興地說,好咧,春蘭姐,我有一個同學,他家是湖區的,父親就是養鱔魚的,不過養的是白鱔,把白鱔養得像烏梢蛇那樣大,聽說過年時還空運到廣東的五星級賓館去賣呢,發了大財。

我沒這個發財的命哦,保本不虧就行。我可不想跟土生到城裏去做侍候人的活兒。春蘭向他揮了揮手,消失在夜色裏。

樹生摸了摸胸口的彙票,心裏有了一點踏實感,然而這踏實隻在心裏頭晃了幾晃,便被一種愧疚代替了。自己讀到大學畢業了,還要用妹妹打工的錢去求人家找工作。劉厚德丟車保帥,妹妹小學畢業就沒讀書了,讀不起,十二三歲就在縣城給堂舅介紹的一戶人家做保姆。樹生心裏說,等工作了,一定要好好地照顧為自己念大學作出了巨大犧牲的妹妹。一晃又是許多天。樹生又到學校去了一趟。同學之間一打聽,留城的不少,更多的是天南海北地去打工。他們這些多交了三萬塊錢的學生也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推遲安排。幾個上班心切的同學到縣裏去問,回答說,你們急什麼?現在是人才膨脹、過剩,你們知不知道!清華北大生都要自己找,你們不過推遲了一點點嘛。

樹生到了堂舅那兒,堂舅說,鄉政府那事兒要暫時擱一擱,政府部門要進人也是在年初或年尾,中途一般不變動。另外,我幫你聯係了一下,縣農機二廠還是個不錯的企業,不過人家分進去的大學生先要交八千元的風險押金再上班,我考慮到你……

樹生說,這個您甭操心了,我不想去,就在家呆一陣子再看,隨便做點事。

大學畢業了還沒班上,青水灣就有了一點風涼話。有的說,這書真沒什麼好讀的,劉厚德累死累活地送了一個大學生出來,還不是照樣沒事做?有的說,我們青水灣真背時,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大學生,這第一個就沒分配了。

聽了這些話,樹生心裏有點難受,覺得辜負了他死去的爸,辜負了青水灣關心他前程的父老鄉親。最難受的還是柳葉離他越來越遙遠了。以前在學校裏像影子一樣跟著他的柳葉,突然就消失在生活的陽光裏,好幾個月都無法跟她聯係上,不知道她在哪裏,也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柳葉在給他的一封信中說:生活中不能沒有愛情,但愛情絕不是生活的全部。樹生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張舊竹床上,往事就像篩子一樣篩過,篩去的是一些理想、希望和愛情,留下的是一些生活中沉澱下來的堅硬顆粒。娘用一隻沒了多少光亮的眼睛看著樹生,嘴巴呶了幾呶,也沒說出什麼話來。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有點擔心他會突然做出什麼決定,她習慣了兒子端著一本書聚精會神的模樣。

不久,樹生娘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樹生說,娘,我想出去一陣子。

樹生娘望望兒子,又望望門前的那棵梧桐樹,老樹丫上有一個鳥窩兒,好久沒有鳥住著了。樹生見娘不說話,又強調了一句,娘,我想出去一陣子,看看有沒有事做。

樹生娘還是怔怔地發愣,就聽見春蘭在外麵喊,七嬸,七嬸,您在家嗎?樹生娘一邊應答,一邊慌忙走了出去,站在門外拽住春蘭的衣袖小聲簡短地說了個事:我正要找你說說哩,樹生說他要出去一陣子,這孩子雖說也二十多歲了,可身骨子單弱,挑不得、肩不得,吃飯吃不了雞蛋大一坨,出去幹得了什麼事呀!

春蘭聽說樹生要出去一陣子,眉心子暗了一下,但隨即大聲地說,七嬸呀,您擔的什麼心喲!樹生一身的文化,出去還做了吃苦的事不成?著算是打個臨時的工,肯定也是要坐辦公室做白領的呢。

樹生娘就笑了,抹了抹那隻空洞的眼說,這孩子,這孩子……

樹生一個鯉魚打挺躍下竹床,笑著說,春蘭姐,你諷刺我呀!土生哥呢?沒有一起來?我一個人就不能來看看七嬸?春蘭朝樹生笑了一下,說你土生哥出去好多天啦!他和狗駝子、六三、七七幾個在城裏包舊屋拆,最近又接了一個工程,每人挺了一萬塊錢的本,順利完工的話,大概可賺個四五千塊錢。

樹生說,土生哥門路廣,會賺錢,不知他那兒還要不要人?你幫我打個電話問問。

春蘭說,他們做的功夫你吃不消,牛馬活,要氣力的。抬著幾百斤的水泥板在三四層樓高的架子上走,嚇死人咧,也危險。烏鴉一叫,我這心就緊緊地跳哩。

樹生說,我也要找個事做才行,家裏為我讀書欠的賬還有兩萬多塊錢沒還。劉燕都在外麵打工,我這個做哥哥的又讀了大學,總不能心安理得地呆在家裏不賺一分錢吧。想去趟廣東,我有幾個同學去了那邊,可太遠了一點,有事回來不方便。

春蘭說,你有這個心思也是對的。日子嘛,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世上沒工作的人一大片,哪個不也活下去了?

樹生感覺眼前開闊起來,又說了一通閑話,便扯到這鱔魚身上去了。農藥、化肥、工業汙染和貪婪的捕殺,這東西野生的越來越少了,過年時賣到了四十多塊錢一斤,還供不應求。樹生娘說,不曉得那世道怎麼變了,以前不敢吃的東西現時都變成了寶貝,那些烏龜呀團魚呀黃鱔呀蛤蟆呀,看著都惡心,那些東西是人能吃的?就不怕遭到報應哦。

春蘭笑了起來,說七嬸呀,您是菩薩心腸,自然怕吃那些東西,聽說南邊一些地方的人還吃蚯蚓、蚱蜢、四腳蛇呢,放到飯上蒸著吃。樹生娘一聽,就把剩下亮著的那隻眼也嚇得趕緊閉上了,呸呸呸地吐了幾下,仿佛那些東西鑽到了她的口裏似的,說現時的人真要不得,要不得!

樹生想起了小時候和夥伴們到田野去捉黃鱔的情景。那時節,野生的鱔魚很多,入夜了就爬出洞來乘涼、找食,甚至翹著尖尖的小腦袋看天上的星星。這時,一人用手電筒把它們的眼睛照花,另一人就用一把特製的竹夾子在它的頸子上輕輕一夾,就牢牢地夾住了。要不就放籠子誘捕。籠子是竹篾編製的,二尺多長,一端封閉,一端開口,口子為倒剌狀,黃鱔進得去出不來。然後,用篾絲穿上蚯蚓放在籠子裏做誘餌。傍晚時分,把籠子放在田埂邊或水溝旁,鱔魚聞著蚯蚓那鮮美的氣味便會鑽進竹籠覓食,進來了就出不去了,樹生說,春蘭姐,小時候土生哥還帶我去照過黃鱔呢,那可有意思了。我拿火把,背魚籠,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麵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