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練攤民生路(1 / 3)

打工一族

作者:張鷹

這是一個令人焦躁而又忙亂的夏季。

強子早上五點就起來了,他忙三火四地先到街口買了一袋熱豆漿和兩根大果子放在妻子滿妹的床邊。然後,自己笨手笨腳地熱了熱昨天的剩飯,就著蘿卜鹹菜吃了兩碗,又喝了一碗白開水,就算是用完了早餐,五點半他得趕到早市賣頭撥菜。

聽他放下碗筷,床上,下肢癱瘓的滿妹仰了一下臉說:強子,別整那些拔強眼子的事,遇到城管你躲著點,咱得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掙飯吃。

從打滿妹有了這個令人心碎的遭遇,強子就變得又多了一層愁苦和焦躁,聽滿妹老絮叨說些對他不放心的話,就無可奈何地說:知道啦,我到哪兒都裝孫子,放心吧!

強子認為自己本來就是靠出大力混生活的鄉下人,在城裏人麵前低人一等,不耍點心眼,不說點好話討人喜歡,那活路不就更窄了嗎?所以他不願意聽滿妹說的話。

下身動不了的滿妹知道他有自己的主意,心裏就覺著不踏實,用手使勁擰一下被角,深深地歎了口氣,有淚水從眼角流下來,本來就痛苦的心又增加了對強子的擔憂。

強子和滿妹一塊出來打工八年多了,兩人把兒子留在了老家讓母親照看,在城鄉結合部的白家堡,租了一處房子。本來小日子在滿妹的操持下過得還算有滋有味,原計劃再幹個兩三年有機會在市郊買套經濟實用住房,把兒子和婆婆都接來,全家人也好快快樂樂地過一過城市生活。沒想到去年冬天的一個早上,命運和這小兩口開了個苦不堪言的玩笑。那天,在環衛隊上班的滿妹和每天一樣,起早先給在工地幹活的強子做好飯就急匆匆地上班了。強子在建築工地幹活,每天都是早六晚六,一天要幹十二個小時。那天中午強子剛到工地食堂去打飯,滿妹那邊清潔隊的人就給他打來電話,讓他趕快到市骨傷科醫院。當時他一怔,手裏的飯盒咣啷啷就掉在了地上,那清脆的響聲把身邊的人嚇了一跳。一個小胖子問:強子,你這是咋啦?

強子說:糟了,保潔隊的人讓我上醫院。是不是我媳婦出事了?大夥聽他這麼說就催他:快去吧!你還愣著幹啥?

他想了想還是擠到前麵打了一盒子飯,才跑出工地叫出租車,坐出租對他來說可是奢侈的事,進城八年沒坐過出租車。不管上班還是辦事,近了步行,遠了坐一元錢的公交車,他知道坐一次出租車就得十幾塊錢,那夠他兩口子買好幾斤大米了。

強子到了醫院慌慌張張地從出出進進的人群裏擠進大廳就喊:滿妹你在哪兒?他那急迫的吼叫把滿大廳的人都嚇了一跳。保安衝他跑過來,到跟前就攔住他不讓進。好在環衛隊有個女工等在這裏,趕緊過來解釋說他是看病人的。保安怒視著他沒再說啥。他被領到搶救室,隔著玻璃一看,傻了:床上的滿妹像個死人,臉色煞白,鼻子裏插著輸氧管,半空懸著兩個輸液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他撲到玻璃窗上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我的天爺,這是咋回事啊?

他這一喊,一個保安又過來氣衝衝地告訴他:這裏需要安靜,不許大聲喧嘩。強子擦著眼淚說:人都這樣了,我能安靜嗎?

保安看他這麼不聽勸導就瞪大眼睛嚴肅地嗬斥他說:你不能安靜就出去!強子不服氣,也瞪起眼要和保安爭辯。

一旁的環衛隊長趕緊過來攔住,很客氣地對保安說:對不起,這是患者家屬,情有可原,情有可原。然後把強子拉到一邊悄聲說:你別急嘛,醫院裏有許多的人,是不許大聲喧嘩的。隊長拉著他到一個角落說:滿妹今早到她的崗位沒多大一會,就被過來的一輛小麵包車撞了……

強子急不可待,不等隊長說完,就搶著問:那輛撞人的車呢?

隊長無奈地說:車跑了。

跑哪去了?強子瞪圓了兩眼,窮追不舍地問。

隊長搖搖頭說:滿妹被撞倒,那車一眨眼就跑沒影了。

交警哪,交警幹啥去了?強子看隊長的眼神都像要噴火。滿妹的隊長苦笑著說:那陣兒交警還沒上班哪。

強子的臉抽搐著顯得很絕望,一下子抱著腦袋就蹲在地上抽泣起來。隊長安慰他說:你別急,別急,我們已經報了警,也給省交通廣播電台打了電話,各方麵都在追查這輛肇事車,醫院正組織醫生進行搶救,現在滿妹已經脫離了危險,隻是……下身暫時不能動,醫生說,他們會盡力救治……

強子又站起來把臉緊緊地貼著玻璃窗往裏看,不時回身眨著那兩個紅紅的眼睛看著環衛隊長,像一匹要發怒的狼隨時都會撲向對方的樣子。兩人正這麼說著看著,來了一大幫人,有市總工會和區裏的領導,還有電台和電視台的記者,錄音的,錄像的……大家都安慰強子,讓他放心,說市長指示要全力搶救環衛工人滿妹,嚴厲追查肇事司機。有人送來花,也有人留下錢。不斷地有人與強子握手,不斷地有燈光閃動。強子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蒙了,不知該說啥了,隻是張著嘴,傻嗬嗬地點頭,顯得特別無辜和可憐。廣播電台的女記者小靳臨走給強子留下了電話號碼說:有新情況給我打電話。強子很感激地答應著。

到了下午隊長也要走,強子一把抓住他說:你走她咋辦?

你先在這兒照看她,我把隊裏的事安排一下再來。隊長說。

強子死盯盯地看著他說:你打個電話,不用回去不行嗎?

隊長苦笑著說:我們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我得回去安排一下。強子緊閉著嘴,兩眼看著他就是不吱聲。隊長急了說:你這人咋信不著人啊?滿妹的住院押金我都交了。

強子麵對這樣的場合真就蒙了,這些年他是從工地到家一條直線,生活得簡單而平靜,現在他麵對的是一個鬧鬧哄哄,醫生患者你來他往,樓上樓下摩肩接踵,滿眼都是病患、到處都是痛苦和憂傷的場麵,讓他覺得有些恐慌,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怎麼辦,就想把隊長當個依靠和主心骨……

我得走,那邊還有許多事要安排呢。隊長對他耐心地解釋著。

你不能走,你走了再有別的事我找誰啊,這是在你們隊裏出的事,你不能走。強子固執得有點蠻橫了。

隊長說:我還來。

還來也不能走。強子一點都不讓步,就擋在他麵前,那一臉的擰勁九頭牛都拉不轉。隊長為難了,這工夫手機還響了,對方在催促著他去辦什麼事。強子一副死硬的樣子在他前麵橫擋著。

弄得隊長無奈,乞求強子說:這樣吧,我再給你留下一千塊錢。說著從懷裏掏出錢數了數遞給強子。強子看到錢,態度就有了緩和。然後,隊長拉著他說:大夫說滿妹已經脫離了危險,但今晚還得在這兒觀察一夜。來,我告訴你滿妹訂的那個病房,隊長拉著他走進附近的一個病房,病房裏被褥、暖水瓶、洗臉盆一應俱全,隊長又把他領出來,告訴他哪是熱水站,哪是食堂,哪是衛生間……然後又從兜裏掏出兩包煙塞給他,兩眼企求地看著他,那意思是,這回可以了吧?

強子接了煙訕訕地說:這些你不告訴我,我也能知道,就是覺得你在這兒,我心裏踏實。

隊長笑了,說:滿妹的遭遇是你家的事,也是我們隊裏的事,咱們都得盡心盡力。隊裏還有好多事,我不回去不行,有情況給我打電話。說著隊長還和強子握了握手,很親切地道別。隊長走出沒幾步,強子有些後悔,就喊了一聲:隊長!

隊長停下腳步回過身疑惑地問:還有啥事?

強子紅著臉看著他吭哧了半天才說:沒……沒啥事,你……你走吧。

隊長看著麵前這個強子,不解地搖搖頭說:這人真是怪……

一百、二百、三百……每隔三五天強子就躲在牆旮旯數一遍兜裏的錢,這一陣強子對錢可是越來越上心。有錢好給滿妹買藥,好給滿妹買吃的,好給滿妹買營養品……他處處省錢,攢錢,想法衝隊長要錢,清潔隊長給他留下的錢,他分成兩份,一份揣在懷裏,一份揣在外衣兜內。隊長一旦問他還有沒有錢了,他總會把錢掏出來在隊長麵前晃一下說:沒多少了。一說沒多少了,隊長就給他拿幾百。

每次隊長給強子錢,滿妹就偷著拉強子的衣襟示意他別太過分。隊長一走強子就小聲嗔怪滿妹:這是工傷,不要白不要。滿妹說:強子,咱要錢得要得順情順理,別讓人看著咱是死皮賴臉沒人格啊,再說你咋花得那麼快啊?你是不是……

強子不理她。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

住到一個月時,醫生說:目前對滿妹的醫治隻能達到這個程度了,因為是脊椎撞傷,引起下肢癱瘓,現在還沒有什麼辦法一下子就讓滿妹坐起來或站起來,隻能慢慢打針吃藥進行調理。在醫院花費多,不如回家讓社區小醫院的大夫上門打針好。醫院裏的負責人叫來環保隊長和強子在一起一商量決定出院。隊長和醫院結了賬,也和強子對了賬。隊長把給強子的錢一筆一筆都與強子一一進行了核實,然後告訴強子這一筆筆錢都是暫時給滿妹的補助費。強子愣怔了好一會拍著腦門兒,說:隊長,我腦袋不好使,沒明白你說的是啥意思。

隊長就又重複了一遍。強子說:隊長,這不是額外的啊?那……我們……回家你還給不給了?

隊長笑了,說:這都是按有關規定辦的。不過你放心,我們不會虧了滿妹的,因為滿妹在我們環衛隊裏是最優秀的,還是區裏的勞模,你看……隊長又從背包裏拿出兩遝錢說:這是我們全公司職工為滿妹捐的兩萬塊。強子很感動地接了過來。

隊長又接著告訴他:不過單位按規定給的補貼畢竟有限,隻夠一般的維持,你心裏一定要有數,要科學地去安排。他的話聽得強子一頭霧水,瞪大兩眼愣愣地看著隊長。他不懂有限是怎樣的有限,也不明白一般維持是咋回事。強子說:我腦袋不好使,別的我不明白,你就說眼下單位還能不能再照顧她一些啦?

隊長撓著腦袋思索了一會兒解釋說:因為這是交通事故,肇事人還沒抓到,這期間滿妹回家是維持現狀,單位一天先補給她五十塊錢。

我的天,強子一聽傻了,一天五十塊錢,那隻能夠活命的,哪能夠給滿妹買……強子直盯盯地看著隊長。隊長無奈地說:眼前隻能按這個標準辦,隻有找到那輛車、那個司機,才能確定怎麼賠償。強子絕對不是啥也不是的人,強子腦袋再不好使也都聽明白了。他想,滿妹的單位也盡了力了,剩下的,自己夢還得自己圓吧,他就在心裏暗自打起了小算盤。

就在滿妹出院的那天,環衛隊的人忙著給滿妹辦出院手續,而強子乘空給交通廣播電台的記者小靳打了個電話。小靳問:有什麼新情況啊?

強子說:滿妹不在醫院住了。

為什麼?他的話引起對方極大的注意。

醫生說就治到這個程度了,讓滿妹回家打針維持。強子的聲音很低沉而且顯得很憂鬱。

小靳聽了想了想問:那你還有什麼事嗎?

強子悶了一會兒很委婉地說:我想買輛三輪車。

他的話讓對方一愣,又問:買三輪車幹啥?

他說:回家,我想到早市賣菜,離家近,還能照顧我媳婦。

好啊。對方很讚成。

可是……可是,什麼地方有賣三輪車的啊?強子完全是一副能喚起讓人同情和幫助的苦澀口氣。

道外區有專賣店。小靳很認真地告訴他。

他應了一聲就沒再說別的。小靳問:你聽到了嗎?

聽……聽到了,可我找不到啊。強子怯懦地說。

對方是個極富同情心的人,聽強子那為難的口氣就很侃快地說:這樣吧,你家在哪兒?

在白家堡七十六號。

好吧,下午你在家等著。

下午有人在門外喊:強子在家嗎?

強子聽到有人喊就趕緊跑出來答應:在家!在家!

你的三輪車。

啊,真是讓強子好激動,一輛嶄新的三輪車。對方說:姓靳的女士讓你簽個字。強子聽到這話,一下子就顯得很牛氣。因為他在工地時看到過那個工長給送材料的人簽字,那姿勢讓他羨慕死了,嘴裏叼著煙,右手很瀟灑地掏出筆就那麼三拐兩拐,最後把筆刷地一甩,真是很牛氣,他覺得這工長真有當家做主的架子。他知道自己學不來,趕緊說:我沒筆。

對方拿出一支碳素筆遞到他麵前。他接過來歪歪扭扭地寫了自己的名字。

滿妹雖然臥床不起,但是她的耳朵卻尖著呢。強子美滋滋地回到屋裏時滿妹問他:誰給你送車?

我給靳記者打的電話,她幫著買的。強子很興奮,很自得,他向滿妹顯示著自己的聰明和能力。滿妹根本沒理他那套,她知道強子在耍心眼,想自己不花錢。她責怪說:強子你咋能這樣啊,為啥就平白無故去麻煩人家啊?

他們有錢,咱們不是困難嗎?強子為自己辯駁。

強子你這是咋的啦,你窮得連人格都不要了?咱們得要臉,別丟了做人的本分,人家要看出你這麼貪圖,誰還願理你呀!

強子以前從不敢頂撞滿妹,從不敢逆著滿妹的意願說話和辦事,現在他想把這種情況改變一下,就趴到滿妹的耳邊小聲說:你就好好的躺著吧,今後我的事你就少操心,啊!

滿妹使勁擰了一下脖子,把那張發怒的臉衝著強子,揮起右手猛地拍了一下床,嘭地一聲,嚇了強子一跳。滿妹厲聲說:強子,你要這樣不要臉麵,今後我死了都不用你管。這一聲可把強子嚇住了。強子一下子就軟下來說:你看,你看,我聽你的還不行嗎!

他太愛滿妹了,他不敢惹滿妹生氣,從打小時候和滿妹在一起,他就怕滿妹看不上他,更怕滿妹冷淡他。兩人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到回村種地,強子就是看滿妹的臉色行事,滿妹要是樂嗬嗬的,強子就能撒歡,要是陰沉著臉,強子都不敢大聲說話。結婚後,兩人辦那種事都是滿妹說了算。原因是,結婚頭一宿開始,哪個晚上都得兩三次,一連四五個月,滿妹看強子臉都瘦得隻有四指寬了,就勸他說:強子,別把這事當成主要的,天天晚上折騰可不行啊,咱得望長久遠,別累壞了你身子骨,那可賠大了。

強子梗著脖子說:我身板壯著呢!

滿妹溫柔地摸著強子的肋骨說:你咋這麼強啊,看看你這身骨頭都沒多少肉了。她附在強子耳邊悄聲說:你就是壯得像頭牛,也受不了天天往出流……咱們定下規矩,要是活累七天一次,活不累三天一次。

強子說:沒累活,一天一次都沒問題。

滿妹說:兩天吧,就這麼定了。滿妹說得很嚴肅,強子沒敢反駁,也就按滿妹說的辦了。

強子和滿妹從小住東西院,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塊玩,滿妹比強子大一歲,自從懂事,滿妹就處處護著強子。滿妹十五歲那年夏天,山裏發大水,強子看到河套裏有不少菱角,他知道滿妹最愛吃煮菱角,就依仗自己會鳧水,大著膽子從小木橋上跳到河裏撈菱角,一下讓菱角秧纏住了腳,咋掙紮也浮不上來了。別人光喊叫,不敢下水,滿妹看得真切跳下去撕扯了好一陣,讓水嗆得昏頭漲腦地才救上了強子。初中時滿妹在班裏是班長,成績是前兩名,強子是倒數第二名,別人譏笑他,滿妹一點都不嫌棄,背地裏安慰他,鼓勵他。強子學習不行,但幹活行,因為他有一身力氣。結婚以後滿妹當上了村婦女主任領著八個姑娘種香菇,三年就在鄉裏有了影響,成了致富典型。而強子領一個小施工隊給鎮裏蓋房子,開始幹得不錯,憑手藝好掙了幾個錢。幹著幹著就生出花花心眼兒,用黃泥代替水泥,牆砌倒了,砸死了鄰家的奶牛,一下賠出了六七萬塊錢。強子沒臉再幹下去了,就進城打工。他一個人走了,滿妹不放心,也跟著進城了。後來經人介紹滿妹進了環衛隊,不到二年被提拔為小隊長,負責四條街道,經理很賞識她,沒曾想出了這種事。

眼下好長時間沒過夫妻生活了,一是滿妹有了傷痛,二是強子連愁帶忙的主要精力得琢磨賣菜掙錢,得伺候滿妹,還得隔三差五去環衛隊打聽找沒找到那個撞人的司機,就沒了那種精力。市裏對這事挺重視,還發出了通告,尋找目擊者,可一直沒音信。

滿妹是個漂亮能幹的女人,可漂亮能幹有啥用,現在床就是單位,每天就在床上上班。把一個像小鳥一般快樂的人封閉在屋裏,禁錮在床上,兩個人的世界一下塌了半邊天。強子一個人撐著這個家,一時還適應不了眼前的一切,別說去到早市賣菜,就是光看眼前這個下半身不能動的大活人,他嘴裏不說,心裏可老上火了,人一下子就變得憔悴了許多。滿妹呢,雖說人豁達,但對這樣的現實也確確實實接受不了。她哭,她不吃飯,她要尋死。她不忍心讓強子在以後的日子裏為了她吃苦受罪。這兩天她不咋吃飯,強子可真害怕了,就趴在身邊含著淚說:你吃吧,你別不吃,咱就認命了,往後無論啥樣,我都伺候你。再說,當初咱倆咋說啦,好了別分開,歹了不離開,你現在可倒好,有了這麼個閃失你就哭就鬧,就想離開我,這不是活活要我的命嗎!

這幾句話說得滿妹好感動。強子真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滿妹伸出胳膊把強子的頭摟在自己的胸前,兩個人就很動情地抱在一塊哭了。可是光哭有啥用,不是還得想法活下去嗎,眼前這光景就得靠強子一個人了。可是強子那個致命的毛病讓滿妹不放心,強子能吃苦,也肯出力,就是好鑽尖取巧,貪小便宜,有時讓人看不起他,厭惡他。滿妹怕他這種脾氣秉性在外麵惹出事,總囑咐他為人處事要大度,遇事要多謙讓,別因為雞毛蒜皮的一點事分毫不讓討人嫌。可是,她以前開口一說,強子就裝出有事躲開她,現在變得還敢當麵頂她了。滿妹心裏擔憂地叨咕了一句:就這德性,在外麵還能不惹麻煩?

強子一出屋就憋足了勁兒,把三輪蹬得嗖嗖快。車上裝滿了菜,直奔早市。

強子有強子的主意,按他的想法,說一千道一萬就得想法掙錢,這節骨眼是最需要錢的時候,咱不搶不奪,動心眼掙點小錢沒毛病。以前在施工隊,雖說一天幹十多小時的活,那是一條線的活,隻要兩眼盯準,不用太費心。那時從沒對小商小販這個行當理會過,心裏沒有這根弦,別說賣菜,就是買菜都是滿妹的事,自己對這種場麵真是太生疏了。現在他要置身這個行當了,強子不能不用心去考慮,他和滿妹回到家的頭幾天,雖然服侍完滿妹還專門到早市和夜市逛了兩天,想看看市場裏的人都賣什麼,怎麼賣?雖然明白了點皮毛,但他還根本不知道早市這個人海中的深淺和詭譎。小商販們都有自己的固定位置,強子進了早市根本找不到一個空地方,車是不能騎了,就推著在人群裏擠。在人頭攢動的市場上突然出現一張推著菜車的陌生麵孔,好像一群狗見到了一條很陌生的同類,都在用敵視的態度或是極其警惕的目光看著對方。他沒注意這些,隻顧找有利地形,走著看著,總算找了個小小的空地站下了,一旁的那個正賣水果的一隻眼的老太太滿臉陰沉地看著他說:你可不能在這兒撂攤兒啊。

他愣怔著不解地問:為啥,大娘?

這地界兒是我花錢買下的。老太太說的是唐山口音,眨巴著一隻眼冷峻地瞅著他,把花錢兩個字說得很重很重。他看著那張核桃一般的老臉和那隻充滿敵意而又混濁的眼睛,心想,犯不上和一個土埋脖根兒的人去爭執,啥也沒說推起車子就走。這回走到一個賣魚人跟前,看出這裏有地方可以停得下他的三輪車,就決定在這兒站。可他還沒把車停穩,一旁站在水槽子前賣魚的那個長臉大個子男人就放下手裏的秤立楞著腫眼泡黑著臉對他揮了一下手,像攆狗似的,大聲嗬斥著:去,去,別在這兒礙事!

強子被整傻了,他哀求地說:大哥,我在這兒賣菜沒礙你啥事啊?

沒礙我啥事?這兒是我花錢買的,你隨便在這兒站就不行!腫眼泡一臉蠻橫。強子一下感覺到在這個早市想找個立錐之地不大容易,這裏的每寸土地都已經有人花錢買下了,每天早上就在這兒賣菜掙錢,就靠這個地攤養家糊口。人們為自己能多掙點錢不是互相幫助而是排斥和防範著。他想,人要是到了這個地方,就別講究尊嚴啦,就得使出招數來掙錢吧。他還想和人家爭講爭講:就是你花錢買下了也用不著這麼橫啊,好好說還能損了你的壽命啊?但是他想起了媳婦對他說的,少招惹是非。他就憋著氣推起車子向早市的邊緣走去,可還沒走幾步,就聽見賣魚的喊他:哎,你站下。強子停住腳步,回過身見那人趕過來。強子愣愣地瞅著他,賣魚的走到近前小聲對他說:兄弟,你要想在這兒賣菜每個月給我一百塊錢地攤費就可以,咋樣?

每個月給你一百?強子叨咕著他說的話,好像沒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既沒點頭也沒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