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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丹到美國之後了好久,有天李強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把她著實地嚇了一跳。李強怎麼來美國的,她覺得奇怪不說,還有他的發型,給剃成了平行的三行,每行之間是白花花的頭皮。嚇過之後,李丹反倒鎮定了,以後就是在大馬路上碰到,他就是沒有穿褲子,她也不會驚訝。李強不僅外形上變了一個人,性格上也完全不同了。以前沉默寡言的他變得誇誇其談,最要命的是他的思路是飛越性的,經常讓人摸不著頭腦。
李丹以為李強是不會跟母親和解什麼的,但是三十歲以後,他偶爾還會回國兼回家,看望父母並住上幾天,隻要母親不去觸及他的終身大事,氣氛還是蠻祥和的,可是可以做到不去提的怎麼可能是他們的母親呢。所以最後大家總是不歡而散,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父親過世,李強自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相對於叛逆過縱的李強,李丹的反叛隻能算是小兒科了,即使她心中曾經掀起過驚濤駭浪,但麵上不過隻是動了動眉毛。但這也並不說明她和母親的關係就很融洽,在他們家的屋簷下,母親和誰的關係都不融洽,等李丹知道了暴力的種類之後,才明白他們家一直是處於暴力之中,語言暴力和冷暴力。實施暴力的是母親,而備受傷害就是父親和他們兄妹。被母親傷得體無完膚的李丹曾經想不明白為什麼對他們冷若冰霜,動不動就用語言刀子捅他們的母親,對她的學生可以笑靨如花,對她的領導和同事可以卑躬屈膝。不過等李丹知道自己可能一生也無法弄明白的時候,她采取了放棄。
李丹繼而開始羨慕李強的外援,積極尋找可以溫暖她的人,可她根本就是紮進人堆裏毫不起眼的,無論是外貌還是學習。似乎從來也沒有人青睞和注意過她。她的眼光還是很高的,瞄上了班上的帥哥,經曆了幾個不眠之夜後,她措詞好了一封信並發了出去,她沒有等到回信,確切地說是等到了意想不到的回複,她寫的那封信幾天之後被全班同學一一閱讀過,也因此,高中剩下的那一年她一直生活在嘲笑中。後來那種被世界嘲笑的感覺伴隨著她東奔西跑,讓她始終沒有勇氣去開始自己的感情生活。
在美國讀研究生時,有同學介紹了老鄉給她,她隻看了一眼,就決定終止自己的相親生涯,她沒有辦法接受自己被別人當成垃圾一樣去處理,至少在她的心裏對婚姻,對感情她還是有那麼一絲憧憬的,即使隨著年歲的增大這憧憬也越來越遠。直到過了而立之年,她稀裏糊塗地一頭撞進本的懷抱。
當本發現她還是處女的時候,目光裏充滿了同情。李丹被他同情的目光刺激到了,心裏說這可是中國男人熱切期盼的,千金難買的。為何到了本這裏卻一錢不值。而且本的同情發自內心,十分真誠,他簡單的思維裏,用他自己的經曆,十幾歲就初嚐禁果,這二十年來豐富多彩的床上生活,怎麼可以想象李丹這孤枕獨眠的漫漫歲月,這個中國女人真的是太可憐了。他也因為由憐生愛,在李丹的身邊駐足了快十年。
十年是段很長的光陰,長得足以讓李丹無論是年齡還是身材都跨入了中年婦人的行列,也長得足以讓李丹對世事更加冷漠,冷漠到對母親的死都表現不出應有的悲傷。
當她風塵仆仆地到家時,葬禮早已結束,生活正重新步入新的軌道。表弟等她落座之後,就開始彙報他的工作情況。表弟媳對她沒有熱情,讓她感覺還有些怨恨。她心不在焉地聽著,這個她出國後才搬的家,她是陌生的,算起來,她在這個房子裏住過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的。
表弟其實根本也不是她的什麼表弟,父親家的親戚早給母親得罪光了,沒有往來的,母親這邊有什麼親戚,除了母親,誰也不清楚。等到父親病了,李丹和李強都遠在美國。父親便把在學院裏做臨工的家鄉是一個村的年輕夫妻領了回來,母親似有很多的不樂意,但是也沒有辦法,她自己不怎麼會幹家務,要照顧病人更是不會。還好年輕夫妻很懂事,一口舅舅,舅媽叫得跟至親一樣,小兩口也很勤快,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
父親臨死前曾交代李丹兩件事,一是原諒媽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你媽也不容易,二就是一定要善待表弟夫妻,隻有他們才會悉心照顧母親。李丹當時怎麼也不明白不容易還變成母親了,明明是她自己讓大家的日子過得都不容易。再說表弟夫婦的去留操縱權是在母親手裏呀。
現在看來,父親的眼光還是不錯的,表弟夫妻盡心盡責地照顧了母親,即使母親患了老年癡呆症,也沒有嫌棄過。表弟拿出記事本,本上整整齊齊地碼列著母親這些年工資的費用和支出。李丹擺擺手,說不用看了,虧損有多少?
“沒有,還剩幾萬塊。”
“這根本沒有算我們的人工,要是算上人工肯定不夠。”弟媳有些憤憤。
“我們在這裏白吃白住怎麼算,舅媽當我們自家兒女一樣。”表弟打斷了她。
表弟還真是老實人,李丹心裏感歎父親看人這麼準,不知為何會為自己挑個那樣的老婆,難道父親從來沒有看出他和母親之間的不平衡嗎?父親是他們學院的司機,即便後來也做上車隊隊長,但是和做教授的母親還是不匹配的,更何況,人們還不依不饒地嚼著:
“要不是他那當教授的老婆,他怎麼可能當上隊長?”
想父親應該是深愛母親的,不然怎麼可以默默地忍受這些。記憶中好長一段時間,李丹都把父親當作難友,因為他和他們一起去承受母親的折磨,和他們一樣,反抗都蒼白無力。
到後來,李丹離家之後,這種感覺才得以轉變,在深深掙紮於過去的時候,她開始責怪父親,當初為什麼沒有履行父親的職責,保護他們。不過,這隻是一帶而過的感受,馬上取而代之的是對父親深深的同情,因為她和李強都可以逃離,而父親卻不可以。所以當後來麵對父親的死亡的時候,大家反而是鬆了一口氣,父親終於可以解脫了,而且是永遠地解脫,不管他的心底是否向往這種解脫。
相對於父親那時的灑脫,母親對父親的病顯得有一點緊張,不過隨即也就坦然了,她說:人是逃不過宿命的。這句話讓李丹不寒而栗,隨著年齡的增長,李丹自己照鏡子的時候,她都會看到另外一個母親,這更讓她覺得要是和本結婚會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她不希望在翻版了母親的身材長相之後,再翻版一下母親的婚姻生活。
弟媳得知李丹並沒有接受剩餘的錢,反而給了他們兩萬美金,驚喜異常。對她的態度馬上也熱情了起來。李丹其實很想說,李強和自己都不要母親的錢,那是因為他們希望和母親有個徹徹底底的了斷,不管是感情上還是金錢上。不過話到嘴邊,她又吞了下去,既然結果是一樣的,何必再給別人增加困惑。
人生要的是豐富而不是複雜,她自己已經有太多的困惑了。有的時候,她很盼望睡覺,希望睡了一覺之後,以往就變成空白。不過在經曆了一係列失望之後,她開始羨慕選擇性失憶症患者,老是盼望有天可以摔一跤或是給車撞一下什麼的。然後就自然而然地患上這病了。
表弟收起筆記本,又捧出了一個大箱子:“這些都是你們小時候的東西,你看看怎麼處理好。”
李丹順手拿起一個紅色的盒子:“這是什麼?我好像沒有見過!”
“你當然沒有見過,那是舅媽給你預備的陪嫁。”弟媳的聲音是興奮的。
“陪嫁?!”李丹不知為什麼聽得有些刺耳。打開一看,是一套金飾,隻是水波紋的項鏈和長耳墜耳環樣式都過時好久了,說明母親買這個也有好些年頭了。母親大約沒有預料李丹也會這樣遲遲不婚,尤其是自己對那個笨表示了無可奈何的接受。李丹還是無動於衷,母親忍無可忍:“我看你是不是因為和笨呆在一起久了也變笨了。”
沒有回應,母親的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其實李丹很想對母親述說自己的心事的,可是母親那居高臨下,咄咄逼人的態度讓她望而生畏,心事又被她藏回了心底。
和本相處也不是那麼一帆風順的,本和她有著極大的不同,本可以把臭腳架在茶幾上任憑那裏堆滿了食品。還可以一身酒氣不洗澡地爬上床還要求親熱一把。遇上不順心的時候,他可以把家裏砸個稀巴爛,而事後卻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可以一不高興就換工作,也不管自己有沒有下一頓飯錢。他手上隻要一塊錢,他也要想辦法花掉它,就像老鼠留不住隔夜糧。
本也是浪漫的,他從不會忘記任何一個日子,生日,情人節,聖誕節,不管什麼節一定是有花也有驚喜的。同時本又是寬容的,他接受著李丹的一切從沒有批評,隻有讚美,充滿柔情的讚美。他從不勉強李丹幹任何事情。弄得李丹有時想勸誡一下他,反思了一下他對自己的態度,又變得不好意思起來。
剛和本相處不久,李丹發現本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回他父母家。這讓李丹覺得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一度她認為本是有妻子和孩子的。這個想法讓她害怕,她連去證實的勇氣都沒有。他曾經邀請過李丹和他一起回去過感恩節。李丹想也沒有想地拒絕了。之後,他也沒有再提過。
後來,有次本工作時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斷了右腳,沒法開車,一連四周沒有回父母家。到了第五周,李丹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本的焦灼,周五下班回來,本用前所未有的懇求的語調“你可以開車帶我回去一趟嗎?”
李丹被那憂傷的眼神融化了,在同居了差不多三年後的那個春天,她開著車,載著受傷的本,一起奔赴本的父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