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篇:如意(1 / 3)

那個時代的醫生們發現,男人很容易患某種疾病,是非傳染性的,症狀--出於對男性權威的尊重,秘而不宣--也是很難治愈的。醫學權威們經過數年苦心鑽研,發現它的出現與某種古老的思想--儒家思想傳承有關,於是,把它科學地命名為“新儒家綜合症”。也是一個古怪的名字,和那個時代每天出現的無數新的名詞一樣。

我的一位朋友,人稱“鑽石王老五”的,在羊年那個最糟糕的年份,也不幸患上了這種疾病。他這人雖然不見得能以“仁德”服眾,但是他的攝取與征服能力卻是無可挑剔、由不得你不敬佩得五體投地的。譬如,他堅定地奉行單身原則,卻必須解決繼承問題--他已經過了四十,不小了,在這個任何物質的運動與演化都越來越快的環境裏,也難保那天不出意外。他怎麼解決這個矛盾呢?他迅速地與某家國際性的“克隆人公司”聯通,並很快與之達成一項協議:甲方承擔下列義務:預測乙方生命終結(任何形式的)的精確時間,在同一秒鍾內“克隆”出另一個乙方,並監護至可以重新掌管乙方財產:乙方於合同生效第三個銀行工作日內向甲方支付該項工程所需一切費用,折合人民幣……元整:……等等。完成這筆史無前例的交易,他僅用了四天時間。如此一來,他甚至可以長生不死地掌管和獨享他所創造的財富了。

他常說,他追求並已經逐步進入了“如意”境界。可是,現在他卻不得不承受這次巨大的打擊。他把他在這座城市裏的一切有形的東西轉換成一組簡單的數碼,隻帶著可以把這組數碼還原成原有的一切的密碼、和數年簡單生活之必需,獨自跑到湘西的芙蓉鎮過起隱居生活來。

芙蓉鎮,座落在那條把永順縣與古丈縣隔開的江邊上,是著名的猛洞河旅遊景區的必經之地。它本身也是一個旅遊景區,小巧而古雅。最初隻有一條主街道,街麵全部用厚重的青石板砌成,曲曲扭扭地一級一級往山坡上爬;兩旁的木板房經曆了多次火焚與修複,仍然保持著雕梁畫柱、垂簷翹的古樸風貌;房頂呈青灰色,多次油漆過的木板則是棕灰色的,融入群山青鬱的環抱之中,顯得寧靜安祥。後來,原有的居民在銷售旅遊服務中發了財,陸續在山頂蓋起幢幢別墅,機關也來湊熱鬧,於是形成了大三、四倍的新街,使老街變得象是一條剛從河裏爬出來的青龍,好奇地把腦袋探進現代化的街市裏。

在老街南麵三百多米的地方,一條小溪從山腰上飄掛下來,與老街平行,且行且住地注入河中,在盡頭處形成一簾白色的瀑布,從對麵山坡上看,象是新街淌出的一串淚珠,其實它是大山的乳汁。

他有備而來,事先在那條小溪邊上置了一棟平房,僅三間,後麵帶著一個小菜園子。他立心要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簡樸生活,因為他覺得自從患上了“儒家綜合症”之後,他實際上已經被剝奪得一貧如洗了,隻有這種生活方式才名實相符。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自己蒔弄著蔬菜園子,自己打理著日常生活。他每天都起得很早,沿著溪邊那條小徑來回跑步;溪水澄澈,進入春天之後,逐漸變得湍急。他很少有興趣上街去逛一逛,偶爾在江邊上租一條小木船,劃到對岸碼頭去那家小餐館用午餐,順便與風流嫵媚的女老板聊聊天--他可絲毫沒有勾引她的意思;他喜歡隔著寬闊的江麵,遙望對麵的那條老街,左邊那堵巨大的門扇似的石壁,右邊那條淚串兒似的小溪與瀑布,還有那些顯然來自城市、在老街和碼頭上穿梭的男男女女;他感覺最初的怨憤被莫名的悲哀所取代,然後在藍天白雲之下,在江麵飄渺的溥霧之中,在山間濕潤而清新的氣息裏,連那絲絲縷縷的悲哀也逐漸消失了……他想象自己就是那被壓在五行山下的齊天大聖,時而感到孤寂與落寞,時而燃起修成正果的朦朧希望。

他一般自己做早晚餐,從來不去喝“花酒”,生怕承受不了那種熟悉的場景的打擊。白天的其餘時間,他主要用來去溪溝裏釣魚。他發現,那條小溪裏潛藏著取之不盡的桂花魚。個頭都不大,僅半斤左右,味道極其鮮美,而且有著高貴的骨架與美麗的花紋。他向當地的一位老漁民學習勾引和烹飪狡猾的桂花魚的方法,從中找到了小小的樂趣。

傍晚時分,他堅持在溪邊散步,風雨無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時常很想去溪邊走一走,坐一坐。可是他發現,他象小孩子一樣,對沉沉的黑暗與寂瘳的山野充滿恐懼的幻想……他不看電視,不看報紙,隻保持了在城裏生活的一個小習慣:抽好煙。我一直記得他抽煙的樣子;右手穩穩地夾著煙條,緩緩地送到嘴邊,輕輕地一吸,再緩緩地放下……一直到抽完,整支煙的煙灰還完整地連接在煙蒂上。

仲夏的一天傍晚,他把剛用過的碗筷洗淨,放進那隻古老的木質碗櫥裏,淨淨手。他感覺,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從廚房裏轉進堂屋,轉進臥室,然後又轉回堂屋,卻始終想不起來究竟忘掉了什麼。他怔怔地看著中堂黝黑的牆麵,依序掛著馬恩列思毛畫像,上麵是孔老二的,下麵則是一個暗紅色的神龕。這些,都是原來的房主留下來的。他想到即將熬過的漫漫長夜,感到心煩意亂。在這兒,在每天獨處的默然與寂靜之中,他找不出過去生活的哪怕一絲影子,找不出與過去生活的哪怕一絲聯係--這種種聯係其實是他自己主動斬斷的。當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患病了的時候,他就一直回避談論這一方麵的事情。當他不得不接受心理谘詢的時候,他把自己的病情描述成某種工作方麵的焦慮和身體上的虛軟無力。現在他孤身獨處,時刻渴望著、同時又極端恐懼著回到人群中去。他感到了一個無聲無息、無形無象的幽靈,有時潛藏在房屋的某個角落裏,有時卻從他自己心底飄出來。他已經習慣以躁雜和瘋狂的忙碌讓自己不能安靜下來,現在一旦獨自麵對無事可做的境遇與高深莫測的寂寥,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另外一種模糊的聲音,莫名其妙地被嚇壞了。他內心時常湧起一陣想號啕大哭的衝動,但是,僅僅是這種衝動本身就已經使他恐慌得更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