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進屋放下書包後,他看了看天色,決定等一會再走。時間還早,農村的晚飯開得遲,可別讓人家笑話啊!
“寶貝兒,先去洗把臉,然後,跟我去--赴宴。”他細聲柔氣地對兒子說道。他挺了挺前胸,讓自己站得更直一些。可是無論他站得多直,卻不象是在站,倒象是在走。他從小就這樣,即使一本正經地在站,也老是在晃,看起來象是在走。向前,向左,向右,還是向後?看不出來。現在右腿瘸了,站著就晃得更厲害了。老人們說,象一根插不穩的蠟。
語氣有點誇張。可為什麼不可以誇張點呢?有身份的人都那樣。……老婆說,這窮日子沒法過了,離婚。兒子是怎麼說的來著?啊!爸爸好的時候你就跟他結,不好的時候你就跟他離。我不管,要離你自己離,我不離。雖然不是親生的,但和我很投緣,比親兒子還親呢。……義氣。女人怎麼會跟你講義氣呢?……不過,人家也不壞。現在在外麵打工,也就三百塊錢一個月,還時不時地寄錢來……給兒子買棉衣的一百塊,隻花了四十塊,其餘……買煤,花了三十塊。明貴爺爺說,從外麵撿些枯枝敗葉,就不用花錢買煤了。說得有理,可現在還有誰會打柴燒呢?也就隻有明貴爺爺了。坐在家拿幾百塊錢一個月,咳,居然還燒柴草,做那種丟身份的事。還有……上午打牌輸掉了八塊六毛。明天想法把它贏回來就得了。……其實,隻要贏了這場官司,誰還在乎那幾塊錢呢?大捌,胡了。紅胡!
“爸爸,去哪兒赴鹽哪?”鹽?是宴。初中生了,還嗲。“人家為什麼請我們的客呀?”兒子補充道。
“不要對別人說啊!德和叔叔請爸爸幫著打官司呢。也就是……”
是的,是代理。總經理也是代理。我也可以代理啦。說不定……還可以當專業代理呢。一條新的門路:專業代理官司。老婆,到時候你還能不回來嗎?可以考慮掛一塊牌子……當然還要多讀點書。有點難。可我有經驗啊。對,打贏一場官司的經驗。而且還是民告官。三下五除二,村支書就垮了。真他媽的痛快!
“打官司啊?我看就別打了吧。”兒子從臉盆架上抬起頭來,慢條斯理地說著,幾綹濕漉漉的頭發沾在前額上,水珠順著下巴淌落在胸襟上。兒子說話真有點象明貴爺爺呢,將來一定能成有身份的人。到時候……哈!
“為什麼不打?有錢賺。興許可以弄四千塊呢。”他穩穩地坐在板凳上,誘惑地伸出了四根象他的兩條腿一樣細長的手指頭,在兒子麵前晃了晃。“而且,要是……”
“上次贏了官司,卻不得不搬家……連媽媽也走了。我看--還是別打了!”
卻不得不搬家?是的,官司贏了,被強行用拖拉機裝走的穀子送回來了,家俱也送回來了,棉被也送回來了……那口肥豬也折了錢,送了回來。他媽的!老子在外麵打工,沒種一分田,還要交農業稅、人頭稅、教育費、村部提留……甚至牲豬屠宰稅。狗日的!我什麼時候宰過豬啦?就是宰了,也是在外麵宰的。真他媽的荒唐!不交?不交就是抗稅,就是犯罪,就要受嚴懲。小心點,老子還要捆人呢。你敢!他不敢。但是……終於勝利了。老子有理,能不贏嗎!可是那邊卻沒法住了。喂雞,雞莫名其妙地瘟;喂豬,豬莫名其妙地喝了農藥;田也種不得了,白天施完肥,晚上就被放幹了水……狗日的村支書,罷了官,還是威勢得很呢。也難怪,他有四兄弟呢。如狼似虎……明來嘛,老子不怕。來暗的,你有什麼辦法呢?雜胡。抽老千的家夥。老子不喜歡來暗的。喜歡來明的。可是……真的不怕嗎?誰叫你是外來戶呢,而且娘老子一死,就成孤家寡人啦。還是老家好……住的是堂弟的房子。堂弟做了縣長,把兩個老的也接到城裏去了,房子空了出來,讓我住著,省得請人看房呢……可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啊!田土也沒有了。穀子漲價了,聽說以後還有種糧補貼領,還要免稅,誰不想多種幾畝田,聽說,前村的王老板一個人就包了一百多畝田呢。一百來畝?是十來戶吃飯的本錢啊……可怨誰呢?當初根本就不該去打工,錢沒掙著,倒把一條好腿弄瘸了,做不了重活了。磚場。磚場的活可不是你能幹的。我可以碼磚呢。碼磚?那是婦人和小孩的活。……隻好打牌了。老子的運氣怎麼老是轉不過來呢?也難怪老婆要走啊。可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呢。……長久之計?老表的房子,三層十八間,象皇宮呢。還可以嫖。在南嶽路,滿街都是,又年輕又漂亮的。隨便你想怎麼搞就怎麼搞。……想怎麼搞就怎麼搞?老子……南嶽?菩薩。當著菩薩的麵嫖,就不怕遭天打雷劈?阿彌陀佛!保佑堂弟別染上愛死病。那可是絕症……哈,天無絕人之路呢。來了新門路。
“打。不打,哪來的錢供你讀書呢?乖兒子,一定要好好讀書啊。”
小呀嗎小兒郎,背著啦書包上學堂,不是為做官,不是為麵子光,隻為讀書長學問啦,不受人欺負,不做牛和羊。啷的格啷的格啷的格啷,不是……老子不打死你,老子就不是鐵錘……兒子呀,一定要把書念好啊!
兒子洗完臉,坐到飯桌前打開課本,專心專意地做起作業來。鐵錘欣賞地瞅著兒子一會,突然想起來該去換衣服了。他輕手輕腳地離開廚房,躉進隔壁的正房,輕輕地拉開老式櫥櫃厚重的木門。
藍色中山裝,還是灰色西服?屋裏有點暗。老房子。堂弟家原來也很窮呢。叔叔曾經是國家幹部,被打成右派後下了放,來老家勞動改造。在老家改造可以不做工。但是也窮。老爹呢?一生跟在牛屁股後麵唱山歌,唱民歌,唱十八摸……還有洞庭漁歌。我挑擔茶葉上北京呢……也快活!……西服?洋氣些。是打工時買的。紀念品。可叔叔終歸是幹部,後來平了反。表弟也就上去了。……中山裝?正統些。正統?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誰說隻能打地洞呢!呸!老子偏不穿正統的。
“乖兒子,走吧!”鐵錘穿好西服,回到了廚房。
“爸爸,我不想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不想去?起碼四菜一湯。一缽雞。秋天了,還是土雞,肥了。雞頭歸我。一盆炒瘦肉。油淋青椒。也喂幾支雞吧,下蛋給兒子補補。還有一樣會是什麼呢?紅燒肉?也許不是四菜一湯,而是七樣。吃了七樣想八樣。去狠狠地補一下。……為什麼不是八樣呢?按鄉裏的習俗,一十六樣才算尊貴。請人辦事嘛!請老表肯定是一十六樣。請我就是請老表。……不過,這是兩家都有利的事情,就別那麼客套哪。就定六樣吧,德和的老婆拍板說,打官司,事事順利!可雞吃什麼呢?人還吃不飽呢……兒子一定要去。
“別強啦。又不是去吃白食。一定要去,多吃點。”
“那……好吧。在飯桌上可不準給我夾菜啊。”
好。可我不給你夾菜,自然會有人給你夾的。紅光?啊,多麼美麗的晚霞!就象燒紅了的鐵鍋……應該開始炒菜了。先放油,滋滋。走羅嗬嗬,行啦羅嗬嗬,羅嗬……滋滋--滋。沒有牲畜的家可真不象是家,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樂嗬,樂嗬……
“寶貝兒子,走吧!”
走羅嗬嗬,行啦羅嗬嗬。哢嗒。老式的掛鎖。堂弟家的球型鎖真方便。可是,真的安全嗎?誰敢到縣長家裏去偷呢?不要命。晚霞。稻浪。洪湖水呀,浪呀嗎浪打浪呀。堂弟,小時候真的膽大啊,敢抓蛇……就在這條溝裏。是一條青竹標,沒毒,可有一尺來長,太嚇人了。……兒子的膽子是大還是小呢?摸不準。堂弟膽子大,就敢……隻是沒拿農民的錢。都是國家的。還有奸商的,別的貪官的。隻要不拿農民的,就是好人。不象那個狗日的村支書。還有鄉長。調到縣裏去了?調到縣裏去了就跑得掉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堅決打他狗日的!洪湖水呀,浪呀嗎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呀嗎是家鄉啊。清早呀……明貴爺爺的房子。也還是老房子。兩個兒子也都吃國家飯,隻是沒當官。所以兩個老的還住老房子。老人住老房子。農民住農民的房子。當官的住當官的房子,這個世界就這個樣。兒子也會做官的,是膽子大點好呢,還是小點好?……排渠。農民的房子也不差,大多翻成了樓房,就是屋裏空些。可有雞、有鴨、有豬,也還象一個家。明貴爺爺老兩口在散步呢。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清山帶笑顏……老婆什麼時候回來呢?……隨便想怎麼搞就怎麼搞?從後麵呢?等老婆回來了,可以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