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A君的處境他抱有一定程度的同情。不僅因為是同鄉,他感覺A君象是從他身上孽生出來的。當年,A君在他手下工作時,他待A君不錯;一次,他談好一筆合同,卻生病了,隻好把工作交給最信任的手下;這位手下卻以另外一家公司的名義簽訂合同,並把它轉賣,籌到一筆起步資金,然後離開他。回想住事,他希望自己更寬容一些。他並不相信佛家輪回那一套,但他知道,任何仇恨都會成為一種沉重的心理負擔,而他--無論是恩還是怨,隻要是負擔,都不想要。現在,他覺得並不是過去的恩怨妨礙他拉A君一把,而是特定的形勢不允許他這樣做。逃生的洞口隻允許一個人通過,最終逃出去的就不應該是別人。況且,他曾經給過A君一次機會,A君卻因為貪心錯過了。想到這一點,他不再猶豫。
"你應該知道市場的實際情況。"胡總直勾勾地盯著A君說道。"現在,幾乎全國的糧食商都盯上了這個地方性的小盤子。據說,某省分管農業的副省長在前不久召開了一次全省糧食工作會議,要求全省糧食係統行動起來,日夜加班加工粳稻庫存,現在他們已經開始在市場上拋售了。在這種時候,稍有風吹草動,市場就會崩潰。你想,你在這種時候退出,不是要把大夥往死裏整嗎!你--"
未等胡總說完,A君先是感受到一陣暈眩,緊接著,轟地一聲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噴到腦門上來,眼前出現一片黑暗……他下意識地捏緊拳頭,血液慢慢回落下來,眼前也恢複了光明。
"不要緊吧?來,先抽支煙。"胡總關切的臉移近了,A君這才意識到自己坐在沙發上。怎麼哪?剛才不是站著嗎?他搖搖頭,想起了"副省長"、"拋售"、"崩潰"幾個詞,跟著,意識全部恢複了。他接過胡總點燃後遞到手邊的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為什麼會這樣?"他茫然哀歎道。
"你也不要太擔心,這種事情我們見得多了。"胡總自信地笑了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定下心來,共闖難關。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再過幾天就進入交割月了,那時,市場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有一點必須提醒你:千萬別做傻事!"A君心神已定,對胡總的話卻毫無反應,胡總狠了狠心補充道,"對我們這種人來說,隻有一種法律是絕對不能違犯的。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嗎?"
從胡總那裏出來,A君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越秀賓館。他徑直走進浴室,打開浴缸熱水龍頭,緊接著,他給小蓮打電話,要她安排按摩師。擱好手機,他拭了拭水溫,便脫光衣服,躺進了浴池。浴室籠罩在日光燈柔和冷靜的光線中,充盈著熟悉的賓館氣息。他把頭頸仰靠在池沿上,閉上眼睛,竭力不去想剛才的事。但是,他始終無法擺脫恐懼的陰影,象穿著一件濕衣服,急著脫下來,卻越扯越緊。他懂得胡總最後一番話的含義,也知道那並不是虛言恐嚇。偶爾,他想到胡總和"兵團"其它成員,他們是否會不顧一切奪路而逃呢?這種想法加深了他的恐懼。他不停地扭動著身體,並用手使勁搓揉它,仿佛這樣可以加速恐懼的溶解似的。
一會兒,按摩師來了。她按了按門鈴,然後徑直推門走進來。他是她的熟客,而且有過兩、三次性接觸。A君聽到門鈴聲,匆忙從浴缸裏爬出來,用寬大的浴巾草草擦幹身體,套上短褲。按摩師高大結實,體格勻稱。此時,她正放下別致的坤包,褪去外套,露出隻穿了精致三點式泳裝的胴體。聽到背後的腳步聲,她轉過身來朝A君溫柔地笑了笑。A君感到衝動潮水般湧上來,但是,他僅僅嗯了一聲,就徑直在床上趴下來,用肥大的身體將膨脹的胯部壓入柔軟被褥中。
女人默默地打開坤包,取出按摩油膏,塗遍他的身體,然後賣力地按摩起來。在女人熟練的動作中,A君感到意識逐漸模糊,內心的痛苦也一點點淡化,好象就要消失了。但是,它不會完全消失的,他想。他指了指床頭櫃上的兩張百元大鈔,埋頭睡了。
按摩師默默地拿上錢,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退出房間時,她隨手反鎖了房門。
A君睡著了。朦朧中,他看到一片乳白色的洪水鋪天蓋地奔騰而來,--怎麼會是乳白色的呢?;眨眼間他就在一條船上了,--他暗自感到慶幸;洪水平靜了,到處飄浮著紅色動物的屍體,野豬的、家禽的、還有一隻斑豹,都象血一樣紅得可怕;隨後,他就看到自己坐在了一所寺廟裏……好象是夾山寺……。"我不做和尚!"他大吼一聲從床上跪爬起來,劇烈喘息著,冷汗淋漓而下,打濕了短褲褲腰。心神稍定,他就著床頭燈微弱的燈光看了看手表:六點半鍾,是早晨還是傍晚呢?他惘然四顧,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使他黯然神傷。
他爬起來,裹上絲製睡衣,踱到陽台上,一眼便看到了那輪如血的殘陽。它象一隻巨大的水晶球,懸浮在西邊的空際,與冷灰色的天幕保持著似遠似近的距離,光彩奪目,燦爛無匹。但是,眨眼間他就感到它沉下去了很多,逐漸接近了那片最近的房頂,顏色也變得深暗了。緊接著,它便從他的視野裏完全消失了……。
A君感到淚水泉湧出來,繞過鼻翼根部,接著便嚐到了冰涼的澀味。他迅速回到房間,接通了陽光書吧的電話。"陽光書吧嗎?請連老板接電話。"他粗魯地對書吧服務員說道。
"老莊嗎?我想馬上和你談一談。"
"你好!是我過去,還是你過來?好的,我等你。"連莊寬和安詳的聲音傳過來,使A君感到了一絲慰籍。
7、星期二早晨八點鍾,A君提前進入大戶室,想認真分析一下電腦資料。幾天前,他看完了約翰墨菲的《期貨市場技術分析》最後一節,自以為頗有收獲。操盤手還沒有到;為了減輕小蓮的工作壓力,A君托劉總在本地經紀公司雇請了他。小蓮已經開始了工作;他專用的沙發擺到了最佳位置,電腦已經打開,咖啡杯裏溢出誘人的香味。A君隨便吻了吻她,滿意地坐下來。
他熟練地在電腦中調出粳米合約日K線圖。進入期貨市場後,他堅持要小蓮教他學會了電腦的一般操作方法。雖然不需要用它來謀生,但他覺得總歸有好處。偶爾,他在電腦裏翻翻撲克牌,從中找到一點小小樂趣。他不喜歡掃雷遊戲,覺得這種簡單而冷酷的玩法既不能令人開心,也毫無意義。他開始分析各種資料:價格趨勢橫盤、交易重心下移、旗形、第四浪、成交量、持倉量、擺動指數……隨著分析地不斷深入,他感到頭腦中原有的印象逐漸消退,而各種概念和這些概念所表示的判斷矛盾地糾纏在一起,使他惘然不知所從。
他停下來,點燃小蓮及時遞過來的香煙。望著嫋嫋飄升的煙圈,他想起了昨晚和連莊的談話。
和連莊通完話,他沒有急於前往。最初,他想叫上小蓮一起去,但想到上一次的不愉快,他放棄了原來的打算。他對自己的念頭感到好笑,同時又意識到,它在不可抗拒地影響著自己的行動。
他踱出賓館,走上華燈初上的街頭。傍晚的城市熙熙攘攘;休閑的,急匆匆地湧向娛樂場所,服務的,已經在焦急地等候,小商販們,擺好了小攤,盲人按摩師,摸索著掛好了布招……每個人都不亦樂乎,忙著賺錢,或是忙著花錢。金錢把人們的思想統一起來,他們不再爭吵--確切地說,是不再為善於變臉的政治爭吵--忙忙碌碌、掙紮、焦慮、痛苦或是歡樂,自己掌握著自己的勞動與享樂的節奏,安排著自己的命運。啊,命運!命運是一種多麼冷酷而不可捉摸的怪物啊!A君邊走邊胡思亂想著渺茫的前途,最後,紛亂的思緒凝結成一個強烈的願望:想事究竟。
"卜筮隻在情況不明時才有實際意義。"在連莊的書房裏,A君平靜地敘述了他奇怪的夢境,然後幽默地對連莊攤開肥大的右手,連莊沉思片刻,然後說道。"實質上,人--天生就有一種本能,象動物的本能一樣,能在無意識中把握危險的存在,甚至整個未來。這種本能我們通常把它叫直覺,或者頓悟。卜筮則可以理解為這種本能與宇宙無心本能的一種連接方式。我相信,人類和萬物一樣都具有與宇宙相同的數碼信息結構,就象每台電腦終端都具有和主機相同的數碼信息結構一樣。人類和萬物所缺乏的是和宇宙無心本能的連通,《易》則是《易》的創造者們所找到的這種連通方式之一。夢也是一種連通方式。在它的作用之下,人類可以在自身本能與宇宙無心本能的聯結中準確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並透視未來,就象城市出租汽車司機打開電腦,就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並掌握前進方向一樣"連莊以一種沉緩而時有停頓的節奏說道。"您的意思是說,夢境所代表的就是做夢人的過去和未來嗎?""這個問題涉及對夢的本質和表現形式的解釋。"連莊繼續說道,"《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中有一段話很有意思:以無所得,故菩提薩歸依般若波羅密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顯然,釋伽摩尼認為,遠離顛倒夢想是進入涅磐境界的必由之路。但是,什麼才是顛倒的夢想呢?"連莊把目光投向A君問道。
"您的看法呢?"A君平時很少思考這類問題,一時感到難於回答,一招太極挽手,把問題推回給對方。"對夢的解說,自古以來有兩本書影響比較廣泛;中國古代的《周公解夢》僅僅羅列了一係列具體的夢境解說,沒有什麼理倫價值;西方哲學家弗洛依德的"夢的精神分析",在夢的生成機製方麵的見解為我們拱供了新的思路和研究方法。但是,我個人認為他沒有觸及夢的本質。"
"那麼,什麼是夢的本質呢?"A君受到連莊談話內容的吸引,逐漸淡忘了他關心的問題。"我認為,它是客觀和主觀的兩個方麵的混合體。所謂客觀,是指人的本能和宇宙無心本能溝通後,人們在潛意識中對自身的過去--一般是未來的遭際的透視的結果,它是客觀的。所謂主觀,則是指夢者主觀願望的體現。它包括兩個方麵:改造整體環境使之適應自身的需要;改造自身使之適應整體環境的要求。我認為,前者就是釋伽摩尼希望我們遠離的顛倒夢想"。
"按照您的看法,環境是無法改造的羅。那麼,我們今天所看到的人類改造和征服自然的一切成果又作何解釋呢?"A君尖刻地問道。"你看到了問題的關鍵。人類可以改造局部環境,但是,作為整體環境的一部分,它無法改變宇宙無心的本能。人類隨著自身智能的不斷提高,越來越遠離它所從屬的整體環境,逐漸把自己推到了整體環境的對立麵,虛構為整體環境的主宰。實質上,人類既無法主宰環境,因而也就失去了主宰自己的能力。人類所犯的是一個方向性的錯誤。它總是以為自己可以把環境改造得更加完善,結果卻是,它的任何違背宇宙無心本能的行為,都變成了一種無意識地破壞行為。今天,當我們陶醉於征服和改造自然的成果時,我們已經不得不接受整體環境對我們的懲罰。我想,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吧。"連莊答道。
一名吧室女服務員走進房間,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小姐重新注滿了幹涸的茶杯,A君用手指輕敲了幾下桌麵。她報以微笑,然後嫋嫋婷婷地轉身離開。她靈活的腰肢吸引了A君的關注。
接下來的談話變得輕忪得多了。最後,A君邀請連莊夫婦一起去喝晚茶。他以為連莊會拒絕,連莊卻爽快地答應了。席間,A君特地點了一瓶"人頭馬"。他驚奇地發現,連莊在三杯老酒下肚之後,一掃斯文酸樣,變得風趣多了。他講了一個古代偷雞人的笑話,大意是說一個人每天都要偷很多雞,後來在別人勸導下,決定逐漸減少偷雞的數量。A君並不覺得它有多好笑,出於禮貌,他開懷地笑了起來。稍後,連莊講了一個成語"失之東隅,得之桑榆"和一些不關痛癢的話。A君隱約覺得他的話中有話,似乎與自己的前途有關,但沒有特別在意。
回想近些天的驚惶,A君感到自己很可笑。他對他竟然相信連莊那一套胡說八道尤其感到羞愧。再過三天就進入交割月了。進入交割月後,即使是套期保值者也難逃被宰割的命運,根本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可以證明他們的行動一定會以失敗告終,恰恰相反,在他感到擔心甚至恐懼的同時,時間的運動和它帶來的種種有利因素日趨明顯。A君看到了這一點,也看清了他和連莊的差別。他覺得連莊也許可以成為一名哲學家,卻不能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一名成功的商人必須具備"愛拚"的本能,就象一名成功的政治家一樣,僅此而已。A君找到了連莊失敗的原因,替他感到惋惜,同時,覺得自己經受了一次嚴峻的考驗,也就進入了一種新的境界。他慶幸地微笑起來。
"A總,早晨好!今天您有什麼新的操作計劃嗎?"操盤手來了一會兒了,看到A君抬起頭,站起來恭敬地問道。"你好!一切照常。但必須密切注視盤麵變化,做好平倉準備。"A君發出簡短的指令,然後看著操盤手熟練地操作起來。
8、出事那天是星期三。上午開盤前,胡總把第二張彙票交給交易所出納員,要求打入新帳戶。出納員感到奇怪。他清楚地記得胡總的前一筆彙款還沒到帳,上周,胡總又奇怪地從原來的帳戶上轉出了一筆款子。當時,他沒有多想,現在,他猜到了胡總的用意,對彙票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否接受,便去請示財務副總。湊巧副總臨時休假,他隻好把它擺到了總裁的辦公桌上。
總裁聽完彙報,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深諳此道,而且早就在為市場的狀況擔憂。胡總那幫人進入市場得到過他的默許。他知道,任何一個交易所的發展總是離不開市場操縱者,因為隻有他們才能夠把合約的交易搞得活躍起來。他也相信他們的資金實力和必要的操縱技巧,但是,擺在眼前的這張彙票,實際上還有另外一張--憑經驗,他肯定它們都是假的,卻使他意識到,他已經犯下了一個無法挽救的錯誤。前不久,交易所的一些新派人物提出采用強製平倉的方案,化解市場潛藏的巨大風險,他否決了他們的動議。這個交易所是他一手創建起來的,他對它有著深厚的感情,他清楚一次強平會給市場帶來一段很長時間的沉寂,因此把希望寄托在胡總那幫人身上。可是,現在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拒絕接受甚至揭穿它,無論是對胡總那幫人還是對交易所都將造成毀滅性的打擊。"那麼,接受它呢?"他沒有理睬坐在辦公桌前等候指示的出納員,已經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他想到,那幫人也許可以逼倉成功,但是萬一失敗,他的後半生也就隻能在鐵窗裏度過了。還好,自己在和那幫人的交往中陷得並不深,沒有什麼顧忌。他狠了狠心,指示出納員先把彙票退給胡總,然後和前一筆款子的彙出銀行聯係一下,問問情況。隻能這樣做了,交易所的生死就聽天由命吧。
出納員離開總裁辦公室,客氣地把彙票退給了胡總。等胡總離開辦公室後,他沒有直接去銀行,而是先拔通了老婆的電話。他請求她不要問為什麼,在開盤前填好單子,將他在經紀公司建立的多頭頭寸平掉,全部換成空單。他是一個頭腦非常靈活的小夥子,剛結婚不久,需要更多的金錢滋養浪漫的愛情,而他的職位有利於探訪市場消息,因此,他時常用積蓄甚至小額貸款跟莊做一些單子。剛才的事情使他明白,他麵臨著一次巨大的風險,同時也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機遇。贏得賭博的奧妙就在於預先知道結果,幸好,你第一個知道了這件事,他想。由此看來,做一個小職員也並非全無好處啊!他沒有忘記叮囑老婆對行動絕對保密。老婆沒有廢話,她一向溫順,象她柔滑的肌膚一樣。他鬆了口氣,等待開盤,然後再去銀行。
幾分鍾後,開始新一天交易的鑼聲敲響了。幾乎是在電腦顯示出第一筆成交的同時,價格便被壓到跌停板上,最初,還可以看到幾筆小單量的成交,眨眼間,顯示成交的數字便一動也不動了,跌停板上隨即迅速堆積起數十萬拋盤。
這時的情形和時下城市建設中出現的定向爆破情景頗為相似:那些最早建立起來而現在必須拆除的高樓大廈,被挖鑽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填滿烈性炸藥,纏上纖細的電線,象毒蛇纏身的拉奧孔;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可以看到大股煙塵從底部冒起;六秒鍾後,高聳入雲的影像便消失了……微風吹來,煙塵散開,地上隻留下一堆廢渣,靜靜地躺著,聲息全無了。
一忽兒,交易所交易大廳,乃至全國四百多家經紀公司的交易廳裏卻掀起另一股喧囂的"煙塵",那些被套牢的中、小散戶和他們的經紀人最先從麻木中清醒過來,幾個月來,他們飽受折磨,現在,他們樂開了花。
強勁無匹的笑聲透過大戶室的有機玻璃門牆,把呆若木雞的A君震醒過來。"完了!--平倉!"他擦了擦眼睛,對操盤手吼道。操盤手慌忙將A君的全部平倉單鍵入電腦。A君怒睜雙眼,死死地盯著電腦,感覺他的單子被排到了所有賣單的中間位置。他焦急地盤算著,要有多少買單出現才能輪到他的。他徒勞地盯視了很久。恍惚間,他似乎看到跌停板在瞬間被打開,價格衝天而起,就象原子彈爆炸時迅速騰起並膨脹開來的煙柱一樣。實際上,他看到的是他們在最初套牢追跌的中、小散戶時的情景。他收回繃得太緊的視線,癱渙在真皮沙發上。
體力稍複,A君立即想到打電話向胡總問問情況。他一躍而起,抓起桌上的座機,迅速拔通了胡總在交易所的電話。接電話的是胡總的經紀人,他告訴A君,胡總今天沒有上班,自己也正在找他。A君開始發瘋似的拔打"兵團"其它朋友的電話,結果卻沒有一個人答理他,仿佛所有人一下子全被埋在跌停板上了似的。
他明白了,正如俗語所說,"樹倒猢猻散",都跑了。
當天傍晚,A君安排小蓮留守,自己也“飛”回了老家。他感到老婆比以往溫柔很多。他搞不清她是否知道了市場崩潰的消息,又不敢問她。兒子照例歡天喜地,纏著他安排周未的野餐。想到以往替兒子作出的種種安排都將化為泡影,他泫然欲泣,卻竭力忍住了。災難已經降臨,苦難即將開始,他反而鎮定了許多。
在老婆、兒子不在家的時候,他把自己埋在按摩椅裏,回首往事。他想到了小蓮,想到了胡總,想到了連莊,想到了他進入期貨市場後接觸過的一切人和事,也想到了自己的命運。有時,他感到是自己做錯了,象一名不太熟練的電腦打字員,本來想複製更多,卻錯按了刪除鍵,確實有過提醒,在心慌意亂中,卻又再次錯誤地選擇了"YES"而不是"NO"。但是,更多的時候,他感到他從來沒有做過選擇,每件事似乎都隻能按已經做過的那樣做,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也許,錯就錯在忽視了整體市場的存在,可是,怎樣才能顧到客觀存在的整體市場呢?始終把自己置於任人宰割的散戶群體中?也許,根本就不應該進入期貨市場,可是,在現貨市場也有整體環境存在呀,作為一個現貨商人,又怎樣才能顧到整體環境呢?退回過去從屬的那個弱勢群體裏去?隻有瘋子才會那麼做。不錯,“天地有清霜”,這是傻瓜都明白的道理。可是,在今天這個時代--市場經濟時代,顧到了“清霜”,就顧不到富貴榮華,甚至顧不到起碼的尊嚴--窮光蛋哪能顧到什麼尊嚴呢?因此除了孤注一搏,那裏還能找到更好的辦法呢?他感到惶惑了。
對胡總的臨陣脫逃,他百思不得其解。有時,他把它和過去合同恩怨聯係起來,有時又覺得這種想法沒有道理--胡總也是受害者啊。想到這一點,他感到自己的懷疑逐漸在消失;卻始終沒有完全消失過,象冬天在竹林裏打獵,聽得見山雞的腳步聲,隻是看不見山雞。他等待著,悔恨著,怨責著……翻過來覆過去地,他始終沒想明白。最後,他想到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把所有的剩餘財產集中起來,留一點給自己,其餘全部轉到老婆名下,然後隨便找個什麼地方躲起來。他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行動起來,跑房產交易所,跑車行,跑銀行……幾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周二晚上,小蓮打電話過來告訴他,交易所對粳米合約實施了強製平倉,不出所料,他不僅分文不剩,還背上一仟多萬元債務。他沒有追問胡總的下落,更沒有理睬小蓮關心的詢問,冷冷地掛斷了電話,象要徹底掛斷自己與過去的全部聯係似的……
"我曾經是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汽車啟動了,迎著夕陽,在寬闊的高速公路上飛馳。A君聽著車頭飄來的歌聲,止不住潸然淚下。從進城上學開始,他曾經無數次往返於這條公路線上。那時,公路狹窄,車速緩慢,心頭卻升騰著火一樣的熱望。現在呢?除了懊惱和怨恨之外,隻有陣陣悲涼,象那逐漸冷卻的殘陽一樣的悲涼,侵入他的骨髓,乃至整個靈魂……他顫栗了起來。突然,一道靈光象撕裂沉沉夜幕的閃電一樣,照亮了他的整個心靈。他記起了往昔多次捕捉到的一種奇怪的感覺:有時候正做著某樁事情,也許僅僅是和別人閑聊,突然感到當時的情景似曾相似,甚至曾經經曆過。現在他明白了,它們是命運的路標,一步步指引著他走到今天。是的,正是命運一步一步把你引進了一場足以輸掉身家性命的賭局,而所謂賭局,除了剝奪者與被剝奪者,還有什麼呢?你想剝奪別人的,想剝奪更多,結果卻成了被剝奪者,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你又何必那麼悲哀呢?
“可是,我為什麼非得賭博呢?”問題又兜了回來,他惘然自語道:"我還能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