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是咋弄來的?……咋弄的還不一樣都是錢。……兒子肯定又去捉黃鱔了……都是沒用的東西。”雷聲又響了起來,好象近了些,天邊還掛出一條條枝形的閃電。牛感覺有一件事情在心底浮起來,慢慢地,好象藏在萬丈深淵的一尾蛇一樣。它有點害怕真的看到它,可同時又很急切地盼望它露出頭來。它晃了晃腦袋,模糊的影像奇怪地消失了,它又低頭啃起草來。微風拂過,稻叢再次發出香噴噴的筱筱聲。和穀物比較,青草的氣味顯得很淡。太淡了,甚至帶著一絲苦澀。牛停下來想了想,不由自主地把嘴向身邊密密匝匝的穀穗略去。可是它還沒來得及張開嘴,就感到了鼻端尖銳的刺痛,隨後就聽到了老太婆那一聲怒喝。“你想做什麼?”牛稍微抬頭,朝上瞄了瞄。老太婆的臉正對著它,雙眉倒豎,嘴角下撇。牛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哞地叫了一聲。它感覺那件事情又開始從心底浮起來,慢慢地,好象藏在萬丈深淵的一尾蛇一樣。它甚至看見了它發出的微弱的光亮,若有若無,清淡得象嘴裏的清草氣息。它再次後退半步,耷拉著的牛韁繃直了,它把頭完全抬了起來。老太婆弓著身子,布滿皺紋的老臉收得更緊了,眉宇間透著一股凶煞之氣,顯得醜陋。牛抖了抖肩胛,感到一股怒氣從藏在心底的那條蛇身上噴射上來。它倔強地把頭向左邊側過去,牛韁一寸一寸地移動著。“我今天一定要吃上一口。”它在心底對自己說道。“你個狗日的,你也想欺侮老娘?狗日的!剁千刀的!”老太婆拚命地把牛韁往懷裏抽。她快要跳起來了,牛想,但是,我今天一定要吃上一口。是的,那怕隻是一口,我也一定要吃到。它再次把頭向左邊側過去,牛韁又一寸一寸地移了過來。
“拱血××的,你硬要偏著頭。剁千刀的,你為什麼要偏著頭?狗日的,你為什麼要去偷?殺千刀的,你為什麼要丟人現眼?臭嫖子!爛娼婦!錢就是你爹呀?錢就是你娘呀?……老天爺呀!”.老太婆放開手裏的牛韁,往後退了兩步,一邊重重地頓著腳,搗著哨棒,一邊聲嘶力竭地怒罵著、詛咒著,把一切能夠想到的汙言穢語噴吐出來。牛沒有理睬老太婆,它用堅定的行動實現自己的願望。它吃了一口,馬上咽下,又開始吃第二口。它噎住了,淚水迅速奔流下來。我不能吃了。我不能吃了!我不能吃了!!它在心底瘋狂地喊叫起來,……我--偏要吃!!!“你還吃?……你還吃。……你--我?我殺!我要殺死你!”老太婆不知所措地呆站著,突然把手中的哨棒舞動起來。最初她在田埂上敲著,象趕雞趕鴨一樣,隨後,她把哨棒舉起來,一下一下往牛的頭上猛戳,哨棒的四個分岔呼嘯著,撞擊著牛頭、牛角。她要弄瞎我啦!她又要弄瞎我啦!她又要弄瞎我啦!!牛感到一聲巨雷轟地炸開,藏在心底的那條蛇倏地竄上來,在腦海裏盤旋著、撞擊著、飛舞著,灑下一條條電光,把黑沉沉地腦海照得通亮。瞬間,它感覺它所有的記憶全部複活了,它看清了自己的一生。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主人?……是的,這就是你!這就是你的主人!它甚至看清了自己的未來。它定了定神,本能地把身體往後引了引,然後瞄準老太婆,猛地撞了過去。老太婆象一片枯葉一樣飄落在沉甸甸的穀穗上,隨後便一動也不動了。牛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盯著躺在地上的老太婆看。在向老太婆撞過去的那一瞬間,那條揮舞著光芒的蛇就已經消失,無影無蹤了,它的腦海又黑沉沉的了。它又變回了那頭牛。隻是感覺身體特別虛弱--好象剛才那一撞耗盡了它全部的體能似的。它再次眨眨眼睛,然後垂下腦袋,又在田埂上啃起草來。遠遠看去,它的黑褐色的身軀象是一座突然隆起的土丘。遠處,隱隱的雷聲也消失了,身邊,風吹稻浪的聲響卻越來越清晰。
鄰家侄媳談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正在堂屋陪父親學“跑和”。他多年前就從供銷社退休了,平生隻喜歡下象棋,可在鄉下卻很難找到棋友。於是,他最近改了行,開始和組裏的婆婆佬佬們打“跑和”。因為是老來“出家”,自然每次都輸錢。很小,有時一塊,頂多兩塊。我知道他決不至於上癮,把他那幾百塊退休工資都輸掉,因此很樂意利用假期陪他練習練習。他老記不住“跑和”的特殊計量方法,打得很爛。侄媳前來串門,就站在門口一邊告訴他如何出牌,一邊講起了前一天村子裏發生的這件事。我感到很震驚。我小時候在生產隊裏放過很長時間牛,印象中,牛隻有在和同類鬥起來時才是猛悍的。我還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我把我負責喂養的那頭牯牛惹毛了,它就把我抵在江堤上,輕輕地,足有三、五分鍾之久,然後輕輕地放開我,依舊低頭啃起草來。我坐不住了,要求侄媳帶我前往事發地點。那片稻田就在村子的東邊,原來是一塊墓地,在上一個農產品漲價高峰期過後被開墾出來,種上了水稻。田裏很淩亂,很多成熟的穀穗東倒西歪著,幹了水的地麵上印著一串人和牛的腳印,也很淩亂,有幾處還殘留著殷紅的血漬,那把哨棒被踩斷了,孤零零地躺在田埂邊上。很顯然,老太婆曾經試圖擺脫牛的追趕,可是……她最終卻沒能逃出命運的魔掌。冤氣!侄媳用略帶神秘意味的語氣歎息道。也許在她心裏這就是整件事的唯一解釋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