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篇:明天(1 / 3)

我是在酒樓上意識到曾祖的存在的。當時我們一夥一起吃完宵夜,其它人都散了,因為心情煩悶的緣故,我單獨留下來,要了一瓶茅台,就著殘菜繼續喝。不一會,我的一位同學去而複返,在我身邊坐下。一直在包廂門口侍候著的服務小姐迅速送來了一套幹淨餐具,於是,我和他對飲起來。

你知道你這次為何沒能提上來嗎?同學是那種哲學家型的的人物,細長的身材與手指都很像竹節,眼光和語調也骨突突的,此時,他把臂肘豎在餐桌上,兩手合抱,支撐著下巴,雙眼骨突突地盯著我的額頭,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問。為什麼?還不是錢花得比別人少些的緣故,說完後,我撇了撇嘴。但是,我很快就意識到,這還遠遠不能完全地表達我的情感,我又補了一句:我真後悔,當時怎麼就舍不得多花點呢?

你說的可能是原因之一。不過,那倒是用不著懊惱的,因為花出去的錢是不可能不發生作用的,隻是時間還沒到罷了。但是,我說的是另一個。當然,完全可能是唯一的,否則,我是不會說出來的。

另外的原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的原因?我又撇了撇嘴。我請求你,不要撇嘴好不好?不過,你放心,這也沒關係。真正的原因其實寫在你的額頭上,而不是寫在你的嘴上。

寫在額頭上?我知道,我撇嘴的動作不十分好看,可老是控製不住,但是,無論如何,這也不應該是被攻擊的理由吧。我心裏更不舒服了。不過,這個家夥確實懂得談話的藝術,他再次強調,它就寫在我的額頭上,使我的注意力徹底轉了過來。

你的意思是說,這是命中注定的?我想起一個傳說:已經做到了辦公室主任的同學數年前就參加國內首批道術研究生班的學習,現在已經得了道,不僅能看相算命脈,祛病消災,而且因為天眼已經開通了的緣故,能直接看到任何時空包括另外一個世界的景象。我一直不相信那種玩意,不過,想到命中注定已經做不成局長了,我感到很傷心,便再次撇了撇嘴。既然控製不住,況且又不是特別難看,就讓它時不時地撇一下吧。

不,你想錯了。命是有的,不過,與命相聯的運卻是靠人營造的。有些人命不見得很好,但是,因為營造得好的緣故,運便蓋過了命,使命運呈現出另外一副麵貌。譬如布什父子本身並沒有做總統的命,但是,由於得到高人的指點,祖墳葬在了龍脈上,他父子兩代人就打破命的局限,做成了國王。說到這裏,同學掏出一盒極品雲煙,扔過來一支,我迅速掏出打火機來,先替他點,再點我自己的。煙霧從我倆嘴裏冒出來,飄飄蕩蕩地向空調通風口對麵散去。他接著說,再譬如薩達姆原本是有做總統的命的,而且還真的做了總統,可是,因為他的祖墳--啊,最初也是葬在龍脈上的--遭到了破壞,他便理所當然地上了絞刑架。

你的意思是說,我祖父的墳葬得不好嗎?倏忽間,我差不多絕望了,不過,一個疑問迅速從心底及時地冒了出來,我脫口問道:可是,我為什麼又能做到副局長呢?

你給你曾祖上過墳嗎?同學噗地一口把煙灰吹到那條僅僅被撕走一小塊的鱸魚的花背上。曾祖?我心底突然浮現出曾祖這兩個字的圖像,點橫撇捺的。隨後,我就看到一個枯瘦的老頭,穿著一件灰布夾衣,腰間掛著一隻隻能裝二兩酒的扁酒壺。緊接著,出現了一個矮胖的老太太,她正在秧田裏踩草;她的腳很小,真可以稱得上三寸金蓮,這使她很容易把它摁時爛泥裏;可是,因為有點站不穩,她必須把那隻剛提起來的腳迅速踩下去,所以,她的動作便快得像是在跳快三舞步,樣子很可笑。我知道,這二位就是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的祖父祖母。可是,曾祖是什麼呢?毫無疑問,曾祖也是祖。可是,曾祖是什麼祖?又是什麼樣的人呢?我費神想了想,情不自禁地念出聲來:曾祖?

看來我沒看錯,你和這個時代的其他大多數人一樣,都把曾祖忘到了腦後。不過,這不能怪你。現代風水理論認為,一座祖墳隻能管三代,三代之後就不起作用了,這自然影響到後代對祖先的態度,使人們隻關心祖父的墳墓,對曾祖和比曾祖更長一輩的祖墳卻置之不理。殊不知,一座祖墳其實是能管五代的,換言之,後人必須關心五代之內的所有祖墳,否則……

否則就會怎樣?我放下酒杯,雙手伏在桌子上,像烏龜那樣把頭伸過去,急切地問。很明顯,與事物的發展過程相比較,我更喜歡提前知道結果。

我們都知道,我們的祖先表麵上已經死了,其實隻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裏活著。活著,就要消費,而在那個世界裏,人們是隻消費不生產的,所以,他們的生活完全靠這個世界的後人支持。由此可以想見,要是後人時時記得他們,按習俗約定的時間為他們提供豐富的物質,比方說冥幣,那麼他們的生活肯定會是很幸福的。相反,要是後人忘記了他們,因為得不到必需的生活條件的緣故,那麼他們的生活肯定會是很痛苦的。以常理論,幸福後麵都潛藏著感恩,而痛苦呢,後麵接著的必然是怨恨。當然,無論是感恩還是怨恨都是針對他們的後人的,假如他們確實還有後人的話。因此,從根本上來講,我們從祖宗那兒究竟能得到些什麼,比如說幫助、漠視、或者刁難,完全取決於我們對他們的態度,幫助、漠視或者遺忘。啊,別著急!我就要談到你了。很明顯,你對你祖父是很關心的,因為你升到了副局長。可是,另一方麵,你忽視了你的曾祖--啊,就是你祖父的父親,因此,你隻能得到他的漠視,甚至可能是刁難。還必須看到另外一層,那就是你給予祖父與曾祖的待遇不同,必然使他們因生活條件不同而分別產生鄙視與嫉妒的情感,在它們的驅使下,他們之間的關係必定發生本質的變化,由父子變為敵人。敵人之間總是相互對立與破壞的,因此,在你升任局長問題上,你祖父極力讚助,可是,你曾祖卻堅決反對。就這樣,他們所施加的影響便勢均力敵,抵銷了。於是乎,你就隻能保有原來的職位了。不,你不能怪他。因為還有比這更糟的,那就是不僅得不到提拔,反而被降職,甚而至於……你明白了嗎?

明白?啊,明白了。謝謝!謝謝!在得了道的同學闡述這番道理的時候,我邊聽邊想,感覺他說得句句在理,便不停地點頭;點著點著,我漸漸忘記了辯析他所說的話的意義,反而在那種特殊的話語節奏中沉淪了。不過,得到提醒後,我迅速想起了自己的處境。我猛地站起身來,大聲問道:那……那我豈非完全沒了指望了嗎?

忘羊補牢,猶未為晚矣。得了道的同學挺直腰杆,一邊扣著桌子,一邊搖晃著腦袋,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

真的不遲?

真的不遲。你可能沒注意,我剛才說過你曾祖反對你升職,但是,從結果來看,他並沒有不遺餘力。換言之,他給你,同時也給他自己保留了餘地,並沒有一下子把事情做絕。

那……那我該怎麼做呢?同學的話可能還沒講完,我就把它打斷了。也可能是考慮到時間太晚了的緣故,他隻說了一句,你先回去看看吧。事後我想了想,才明白他這是在賣關子呢。不過,盡管已經頭暈腦漲了,我當時卻沒錯過機會,在簽單的時候,我讓服務小姐加了兩條極品雲煙,然後把其中的一條給了他。稍後,我就和他乘著夜色離開了。

我又失眠了。不過,我考慮得最多的卻不是錢,而是得了道的同學那句有頭無尾的話。他說,你回去看看吧,對此,我很疑惑。看什麼呢?曾祖?還是曾祖的墳?如果是指曾祖的墳墓的話,事情也許會好辦一些,要是指曾祖本人呢,我就真的不知該怎麼做了。再說啦,曾祖的墳也不見得看得到。因為從小到大,我確實從未意識到曾祖的存在,當然,也從未給他上過墳。而我父親呢?我懷疑他也和我一樣對曾祖毫不知情,因為我確實想不起來,他曾在什麼時候提過這位祖宗的祖宗。假如實情確實如此,那我該怎麼辦呢?

快天亮時,我眯了一會,接著就醒了。我感到胸口發悶,身子有點軟,不怎麼想動。不過,在吃過早點後,我還是開著車去喪葬用品商店,買了些香蠟紙錢煙花爆竹,然後回老家去了一趟。其時正下著雨,可見度比平時低,我花了差不多一小時,才到達弟弟工作的鄉中心小學門口。守門的是一個壯漢。不過,再壯的漢子也不過是一條狗,是不可能不認得主人的。他撐著破雨傘,恭恭敬敬地打開大門,還告訴我,弟弟在哪個教室上課。稍後,見我沒挪窩,他又說,要是您覺得不方便的話,我幫您去叫他吧。

好的,麻煩你了。我從車上遞下去一支煙,他受寵惹驚,接過去插進帖身的襯衫口袋,走了。我也點上一支,在車裏邊吸邊等。大哥,您好!不一會,弟弟就來了。他的身材和祖父很相似,躲在門衛的雨傘下麵,身子不得不躬著,那樣子使我有點難過。不過,他下麵那句話卻打斷了我溫暖的情緒。他說,您先回去吧,我得把課上完,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