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現在感到比剛出門的時候更需要食物了。在橫穿整個村子的排渠上,它遇到了很多雞、很多鴨和幾頭豬,都在悠閑自得地覓著食,那種情景勾起了它更強烈的食欲,它的胃又痛起來了。老太婆一直死死地拽著牛韁,象是在和誰拔河一樣,身子側著往前傾,她戴著一頂大鬥笠,還奇怪地拖著一根哨棒①,樣子顯得很可笑。牛幾次想笑,卻始終沒笑起來。它幾次想略幾口渠邊的衰草,先墊墊底,卻被生硬地拽了回來。它還對老太婆拖著哨棒感到迷惑不解。哨棒一向都是用來嚇唬嚇唬鳥雀雞鴨的,頂多在某口蠢豬不聽話的時候,用來給它減減肥,卻從來沒人在放牛時還拖著這玩意的。牛感覺很屈辱,同時有一種不安悄悄地從心底升起來。能有什麼事呢?那些豬啊、雞啊、鴨啊注定了是要被宰殺的,而牛呢?牛想到自己是一條牛,覺得很慶幸。成熟的稻穀無際地鋪展開來,微風拂過,掀起陣陣香噴噴的筱筱聲。腳下窄細的田埂上長滿了野草,有的稍顯萎黃,有的仍然青翠欲滴。牛很想停下來,卻分明感覺老太婆似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或者說,她已經迷失了方向。她在左一條田埂右一條田埂上蹣跚著,放慢了腳步,卻縮短了手裏的牛韁。牛順從地隨著把頭抬得高高的,一束束沉甸甸的穀穗閃得它眼睛都花了。為什麼牛就得不到最起碼的尊重和自由,倒是那些跳來跳去的雞、搖來擺去的鴨和蠢笨懶墮的豬反而可以呢?牛想起了剛才在排渠上看到的情景。
“陰盛陽衰?陰盛陽衰有什麼不好啦?”老太婆突如其來地嘀咕道,“隻要能弄到錢,陰盛陽衰也沒什麼不對。……沒用的老東西!”牛把頭抬得更高了些。其實它一直在時不時地看天。太陽始終沒有出來,天空似乎更陰沉了。肯定有一場雨要下。可是,它會在什麼時候下呢?它知道,在夏季雨說下就下,在秋天老天爺卻沒那麼爽快。它希望遲些下,最好是晚上。晚上下它也不好受,冷,可總比……哞。“狗日的,弄不到錢,怨誰呢?有本事多弄些錢回來,我就服你。……啪……啪啪。”老太婆突然停了下來,一邊惡狠狠地罵著,一邊在田埂上重重地敲著哨棒,末後又頓了頓腳。她左手上挽著的牛韁卻鬆了兩圈。牛輕鬆地把頭垂下來,晃了幾下僵硬的脖子。它沒有理睬老太婆的咒罵,乘機就地啃起草來。草莖有些僵,甚至枯了,但它已經顧不到那麼多了,大口大口地卷著,不加選擇,也沒嚼爛,就那樣囫圇吞了下去。
“吃,吃,吃。吃那麼多有什麼用?還不是連屁也生不出一個來。”老太婆拔腳就往前走,牛停了一下頓,立即感到鼻端傳來一陣疼痛,本能地邁開了步子。它不理解吃和生有什麼關係。生什麼呢?牛犢子?它吃了這麼些年,怎麼一直沒生出什麼來呢?它見識過其它的牛生犢子的情形,感覺那是一件很悲慘的事情。不,它從來沒有感受過想生的欲望,也不記得它早就被主人騸了。它隻是不理解,老太婆的氣性怎麼這樣長。它感覺它是不一樣的。它也遇到過不如意的事,比方說……就說眼前吧……為什麼那麼孱弱的一個老太婆可以任意發泄自己的不滿,牛反而不行呢?一隻長腳秧雞從稻叢裏驚飛起來了,身子白白的,很快就不見了。這種東西也越來越少了。遠處隱隱地傳來陣陣雷聲。幹打雷不下雨也是常事。可是牛感覺有一種東西從四而八方蓋過來,集中往心髒部位擠壓過去,它有點喘不過氣來了。它猛地往前踏出一步,然後停下來,努力地把頭往下勾,用整個身體承受著那股最初的拉力。老太婆被牛韁拽回來,翻一個一百二十度的身,在田埂上搖晃了幾下。站定後,她瞪圓雙眼,吃驚地看著眼前的牛,臘黃的臉更黃了。隨後,她眨巴眨巴眼,低聲說道:“好吧,你就在這裏吃吧。”牛繼續勾著,過一會它抬起頭來,用獨眼斜斜地看了看老太婆,心中前所未有湧起一種特別的感情。牛低頭啃起草來。它注意到,老太婆又鬆了兩圈牛韁,稍微拉遠了與它的距離。它猛吃一頓,然後邊往前走邊尋找油草。油草從田埂下麵長起來,近水,萎黃得慢一些。牛感覺嘴裏溢滿了微甜的漿汁。淡淡的。有幾次,它的鼻子觸到了沉甸甸的穀穗,但它沒有特別在意。另外一次,它碰到了一束倒伏在路麵上的穀穗,它盯著金燦燦的穀粒看,遲疑片刻,然後將穀穗卷入嘴裏。當濃鬱的穀物的香甜氣息沁透心脾的時候,它抬起頭來,愉快地噴了一個響嚏,稍後它觸動了心思似的沉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