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篇:略稻(1 / 3)

當老太婆佝僂著出現在門口時,牛眼前一暗,就知道自己當日的痛苦要結束了。天剛朦朦亮的時候,老頭子就來過,牽著它去禾場左側的水溝邊,讓它拉了一泡屎,喝了幾口水,然後就把它拴回牛欄。這間牛欄是它主人在修好大樓房後建的,隻有三堵牆,但地麵和牆壁都很結實。它就一直躺在水泥地上等著。它最初感覺很舒服,剛剛吸進的新鮮空氣在體內順暢地流蕩著,燃燒著,使冰涼的胃變得暖烘烘的,可是,沒過多久這種溫暖而舒適的感覺就消失了,空蕩蕩的胃真的空了,緊接著,就越來越強地傳來了一陣陣刺痛。

此時,主人家廚房裏飄出了第一縷炊煙。它本能地知道自己還要等待一段時間。主人們用過早餐之後,才可能騰出人手,把它牽出戶外,讓它自己覓取食物,對這一套它已經習慣了。雖然在雙搶期間,它一直是在牛欄裏由老頭子喂食的,但它對於這種明顯的變化卻不存絲毫疑惑,它一直相信,主人這樣安排自有主人的道理。它靜靜地等著。胃裏的刺痛消失之後,它感覺有點暈,便把頭伏下來,然後它試圖回想一些往事,遏止越來越濃的睡意。可是它一向隻習慣於肢體運動,並不十分善於思考,而且記憶似乎也特別的糟--它是一頭牛啊,你能指望它有多麼高明的記憶呢。它隻想起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像,這些影像大多雷同,比如人影啊、水溝啊、樹木啊、花草啊、犁耙啊、太陽啊、雲彩啊……等等,翻過來覆過去就這些。它理解它想起來的這些事物之間的一些簡單關係,比如它和水溝、它和花草、它和犁耙之間的關係,它認為所有這些關係都是由主人構築起來的。它還知道它的四位主人之間的關係;過去這個家的“老板”是老頭子,現在換成了老頭子的兒媳婦--一個老是偏著頭的年輕女人。很顯然,老頭子、老太婆和身強體壯的男主人都不喜歡這種變化,因此就有了無休無止地爭吵……可是,它的主人們為什麼不喜歡這種變化呢?變化是很自然的事情啊。

當它試圖解開自己心中的迷團的時候,它聽到了主人家裏爆發出當天的第一場爭吵,它痛苦地閉上了它的獨眼--它的另一隻眼睛早就被弄瞎了。在似乎毫無希望的等待中,牛感覺自己的心靈蒙上了一層陰影,彌散開來,然後整個身體就漾起了熟悉的懨懨無力的感覺。它不喜歡這種感覺,如果可以選擇,它寧願日子回到雙搶期間。那時候,它雖然整天被兩位男主人輪流吆喝著、叱責著、鞭打著,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但是,它每天晚上總能得到一份挺不錯的食料,因此每天清晨當主人把它從夢中喚醒的時候,它感覺酸脹的身體又彌滿著蓬勃的精力。可是自從雙搶結束之後,連一向善待它的老頭子也變了,不再在晚上為它送食料,甚至不再按時帶它去野外啃草。對於這種變化,它知道它既無權選擇,也沒法改變。它甚至知道,對這件事似乎它的主人們也無力改變。它理解在這個越來越涼爽的季節裏,它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休息,在休息中使孱弱的身體恢複健壯,以備來年春耕之需。可是按理說,與此同時它是否也應該按時得到食料呢?即使非得讓它自己去找吧,為什麼要用那些無聊的爭吵耽誤時間,使它承受不必要的痛苦呢?它希望它的主人們能夠明白它的想法。

它曾經用它的方式向主人們表露過,可是,很顯然它的主人沒有理睬,或者說,沒有給予足夠的理解,就象它始終無法理解主人們的爭吵一樣。它向來不喜歡抱怨,但是它感覺有一種鬱躁在體內逐漸積攢起來,象是隨時都可能爆發一樣。對這種感覺它也很不喜歡。現在老太婆的身影使它感到欣喜,同時也把那股子鬱躁撩撥起來了。它感覺腦袋裏嗡地一聲,眼前金星亂閃,隨後,在老太婆剛剛踏進左腳來的時候,它不由自主地霍然站立起來,深身關節發出劈裏叭啦的巨響。“你要咋的?找死呀!”老太婆一邊往後退,一邊罵道,她顯然是被牛突如其來的動作嚇著了。牛的身軀在陰影裏象一座山。或者至少象一座土丘,就象田野間那些殘餘的、沒被開墾出來的土丘一樣。一座土丘在眼皮底下突然冒出來的確是很嚇人的。

“哞!”牛閉著眼站立片刻,等著腦袋裏激蕩的血液流回心髒之後,發出了和解的叫聲。“走吧!你也該餓了。”在禾場裏,牛抖了抖肩胛,並攏兩條前腿,認真地做了一個俯臥撐。它的性子本來就肖土,現在老了,更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了。它斜瞥了主人家的大樓房一眼,看見偏頭媳婦在階沿上坐著,叉著腿,睥睨著,儼然擺出不可一世的樣子。它感覺屋內似乎闃無一人。經過一場爭吵,兩位男主人也許氣到外麵去了。太陽還沒有出來,--它今天肯定是不會出來了,天空陰沉沉的。牛一邊想一邊溫順地隨老太婆向前走去,感覺心情淡淡的。它隻希望快點走出村莊--當然,如有可能它希望老太婆能把它帶到湖坪裏去,那兒草雖然薄些,但是活動範圍卻要大得多。可是沒過多久,老太婆又停了下來。它順著老太婆的目光望過去,看到幾個婦女正站在排渠邊上聊天。它感覺老太婆在遲疑著。隨後,老太婆繼續向前走,在聊天的人堆前再次停下。

“秋桂呀,去放牛呀。”另一位老太婆說道。“嗯。去放牛。”牛感覺老太婆的語氣也是淡淡的。“您也是有福不曉得享。”一位年輕婦人插了話,“依我看啦,您幹脆把牛殺了。現在不都興用機器了嗎?您家裏又不是沒錢,何必費神喂什麼牛呢?”牛意識到她的話和自己有關。可是有什麼關係呢?難道它的主人真能把它殺了?它知道年輕婦人嘴的機器是什麼--一種能發出轟轟隆隆巨響的怪物,跑得是夠快的。它還知道,在整個村子裏,象它一樣的牛已經越來越少了--也許真的都被殺了吧。但是它也明白,主人家那幾塊田都很小,是用不開機器的。因此,它對自己的命運並不特別擔心。“老頭子不肯。”“你家媳婦肯啦。你們家一向不是由媳婦作主的嗎?”先前說話的老太婆問道。“……她作得了什麼主。”“別打馬虎眼啦,她有錢,有錢還做不了主?”另一位年輕婦人問。“……”牛預感到又一場爭吵要爆發了。它輕輕地扯了扯牛韁。它感覺早一點離開,無論對它、還是對老太婆都有益。可是老太婆卻似乎沒有反應。它再次輕輕地扯了扯,然後便徹底放棄了。“秋桂呀,我看你也別爭了。六十不當家,七十不理事,你也快滿六十了,還操那份閑心幹啥呢。”“是呀,你家媳婦那麼會撈錢,你爭得贏嗎?”第二位年輕婦人緊逼著補了一句,“誰也不知道那些錢是咋弄來的。”說完,年輕婦人把頭偏向一邊,做出似乎在想什麼重要問題的樣子。“真的,秋桂呀,你給說說你家媳婦是咋弄到錢的。我那蠢兒子前前年在廣東打了一年工,一分錢也沒拿到,現在再也不敢去,老是躲在家裏捉黃鱔,抓泥鰍……堂堂男子漢卻……唉。有什麼辦法呢?現在做這種小孩子的玩意兒還能弄點錢。……真的,你兒子也是這樣吧。世道也真怪,男人弄不到錢,女人反倒行。”老太婆臘黃的臉漲紅了,也縮提更緊了。一張漲紅的老臉,很有趣。“這叫陰盛陽衰。其實也不全是這樣,什麼都有例外。上半年我去了一趟深圳,結果工沒打著,反倒白白花了幾百塊。嗨,真他媽的背時!可是我也明白了,在深圳,年輕漂亮的女人弄錢特快。”“我就不信邪。……唉,桂花大嬸,您就說說吧,您家媳婦是昨弄的?”頭一個開腔的年輕婦人問道。“這年月,誰管錢是咋弄的,咋弄的還不一樣都是錢。”老太婆丟下這幾句話,拽緊牛韁,氣衝衝地往前走去。牛很慶幸終於走出了村莊。它知道,隻要還在村子裏,老太婆就得不到安寧。當然,它也就既得不到安寧,也得不到食物,從這個角度來講,它比老太婆更需要遠離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