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速越來越快了。他感覺他並沒有特別踩踏腳下的油門,相反,似乎還有意識地把腳尖往上提著。可是,車速還是越來越快了,以至坐在密封性能特好的車內,他仍然能夠清晰地聽到紅色轎車撕開雨幕和路麵積水時發出的尖銳的嘯聲。也許,那更象是一種哀吟吧!他不無快感地想道。
臨近收費站時,望著收費與不收費兩條通道,他遲疑了一下。他知道他應該放慢車速,馳入不收費的那條通道。但是,想到那樣做就得把車頭稍微偏轉一點,他突然感到一陣煩躁。他下意識地踩了一下油門,車子轟地一下就衝過了收費站。稍後,他就聽到了被碰斷的攔車杆落地時傳來的巨大聲響。緊接著,他就想起了他必須經過的第二座收費站。他知道他麵臨一項選擇:要麼倒車退回去,要麼繼續往前開,要麼下高等級公路。他很想倒回去,因為無論如何,那兒都是自己的轄區,前麵就不屬他管了,而下高等級公路呢?勢必進入低等級的鄉級公路。但是,他去哪兒幹嘛呢?他偶爾朝那些被厚厚的雨幕遮掩著的岔路和幽邃的田野看一眼,心裏總會湧起一陣難以名狀的恐怖與悲哀:也許那兒才是永恒不變的森林城市吧。他悶悶不樂地繼續往前開著,有意識地放慢了車速。這一次,車子或者腳似乎恢複了正常。
雨越下越大了,仿佛變成了一堵雨牆,阻擋著車子的前進。可是,退回去會怎麼樣呢?收費站肯定聚集了越來越多的行人,甚至可能聚集了越來越多的警察。但是,也有另外一種可能:盡管天色陰沉,雨幕很厚,年輕的收費員還是看清了他的車牌號。那就太好了。因為……因為年輕人更可能選擇隱瞞這件事情,至少不會有意把事情鬧大。年輕人就是這樣,盡管可能在事發當時心情激動,可能做出過激反應,事後卻更可能選擇妥協,尤其在所麵對的是領導的時候,尤其在事不關已的時候。因為年輕人對自己還抱著更多的熱望,不象那些中老年人,尤其是那些受過所謂馬克思主義教育的老東西。那些離死不遠的家夥表麵上似乎圓滑得多,實際上卻比年輕人更固執,冥頑不化,更可能對現行方針政策和現職領導心懷叵測。是的,那些老東西總是依據過時了的教條對現代社會提出要求,其實僅僅是在渲泄著他們大權旁落後的不滿。而他們口中的人民呢?不也包括所有新生的強勢階層在內嗎?他也許確實背離了弱勢階層,但是,他不是已經和新興的強勢階層站在一起了嗎?他又何曾背離過人民呢?很明顯,強勢階層比弱勢階層更有力量,因此,他又何所畏懼呢?至於總書記嘛,他感覺他僅僅是在作秀,其後別無深意或者更厲害的殺著。是的,這是現代中國領導向西方人學到的重要技巧,看來確有深入研究的必要呢。對,也許還應該包括那些愚弄弱勢階層的技巧,因為他們畢竟也是人民的組成部分啊。
想清楚這些,縣委書記感到胸襟陡然開闊起來。他開始盤算此行的目的。他拿定主意直接進省城,與個別領導和幾位富豪探討一下他新的思想認識,當然,還可以乘便會一會省城的情人--更優雅更高貴也更溫順的女人。他帶著陡然升起的期待與陶醉心情想象著其中的妙處,在不知不覺間走完了兩座收費站之間的路程。情況很好,堵在站口的是一群年輕人,――警察和收費員。他鎮靜地把車子一直開到他們跟前,然後搖下車窗,探頭大聲說道:我是兩極縣委書記!
兩極縣委書記?我還他媽的是兩極省委書記呢。滾出來!一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吼道。
聽到小夥子完全不顧禮儀的怒罵,他瑟縮了一下,然後猛地打開車門,驀地跳下車,用更大的聲音喊道:我是兩極縣委書記,你們想幹什麼?
你吼什麼吼!是縣委書記就很了不起嗎?是縣委書記就更得遵紀守法。
這次發出吼聲的是一位中年人。一位武警頭,直逼著他的眼睛。他注意到對方捏緊了拳頭,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一種力量,和這種力量對他形成的心理威脅。他情不自禁地也捏緊了拳頭,挺起胸膛再次大聲喊道:我是兩極縣委書記,我怕誰!
對方後退半步,認真打量了他一下,然後輕蔑地笑道:你真是縣委書記嗎?我替你感到恥辱!
聽到恥辱兩個字,他感到心髒象突然挨了一記重拳似的緊縮了一下,緊接著,他就猛地打了個寒噤。他茫然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不自覺地轉身向車子走去。可是,他過不去了。因為眾人已經把他圍了起來,正怒不可遏地嚷嚷著什麼。他迷茫地轉過身,詢問地把眼光投向警察頭。再過一會,他就稀裏糊塗地做了一些動作,然後就給戴上了手銬。當手銬的卡嚓聲在耳邊響起的時候,他終於清醒了,感到必須說點什麼。於是,他開始為他的行為辯解。他提到了常委會議,然後扯到了和女人失敗的幽會,並特別申明了自己莫名其妙的毛病。說著說著,他隱隱感到不對,想停下來,可同時又感到遠遠沒有把事情解釋清楚。於是,他開始說起了自己的經曆。首先是求學的過程:他的智力並不是特別好,當年隻考上了中專,但是參加工作後,他一直刻苦地自學著:然後是青年時代的理想,和做縣委辦公室小秘書的痛苦,--不,不了解做丫環的痛苦,就不可能理解做老爺的欲望有多麼強烈!稍後他談起了自己的幾次升遷,侃起了就任縣委書記後所做的幾件大事,和種種腐敗墮落的生活。他知道,他不應該公開和這些愚民談這些。可他控製不住。他象一個木偶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著,同時感到身上一陣緊似一陣的寒意。有一會兒,他清楚地意識到,那陣陣寒意其實來源於心底,也就是說,當他把全部熱情投入到那些漂亮的言辭上時,他就越來越多地喪失著維持生命正常活動的能量。他明白,他現在應該做的是誦讀佛典,借此扼製那股正在泛濫的話語衝動。可是,佛典在哪兒呢?
他一邊顫抖一邊傾訴著。終於,他說完了最後一句話,然後感到全身猛地一僵,就化成了一座冷冰的塑像。而那些可惡的人呢?竟然任由他張著沒來得及合上的嘴,僵立在那兒,陸續四下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