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就到達了酒店,把汽車交給身穿紅色套裝的男侍,然後步入金碧輝煌的前廳。一個四萬人的縣城能有多大呢?可以肯定的是它會發展。當初在設計廣場時,他就考慮到了這一點,指示城建部門把設計容量定為八萬。後來很多人提出反對意見,最終定成了五萬。五萬就五萬吧,至少這在國內還是絕無僅有的。可惜的是,這項政績工程沒有如他所願,給他帶來預期的聲譽,反而遭到了普遍的反對與埋怨,――這似乎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那些人根本不可能看到,這對一個貧困縣潛在的經濟拉動作用。當然,他並不害怕反對也不害怕埋怨,更不會害怕個別人的嫉恨。一個政治家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呢?就在他不怕任何人的嫉恨與埋怨;群眾永遠是落後的,而那些跟在群眾屁股後的所謂領導者呢?隻能做一個什麼也做不成的軟蛋。想到軟蛋,他輕蔑地朝自己的下身看了看。
他徑直登上八樓,掏出鑰匙打開長期保留的專用豪華套間,順手在門鎖上掛上了“請勿打擾”的標牌。進入臥室後,他發現女人並沒有在裏麵等他。他疑惑地打開衛生間看了看,然後返回臥室,脫掉沾濕了的西服,換上絲製睡衣。對一個黨的中級幹部來說,最大的恥辱是什麼呢?就是對管轄的人與物尤其是人失去控製,就象一個男人對依附他的女人失去控製一樣。當然,他並不擔心他對女人已經失去了控製。他神定氣閑地在沙發上坐下,再次點燃了香煙。
過一會,他感到有點口渴,便站起身來,抄起茶幾上的咖啡壺,進衛生間打滿水,然後插上了電源。隨後,他重新坐回沙發,打開公文包,取出紫砂小圓壺,觀賞起來。這的確是一件傑作,形體圓滑,轉折微妙,瓷質細膩,隱隱透出寶玉般的光華。真正上等的女人也是這樣,高貴華美而不失溫順,因此,她總能受到獎勵。其實所有人都是這樣,恭順者受到獎勵,忤逆者受到懲罰。想到懲罰,他不由然憶起了前不久發生的那起群體事件。是由一樁極其微小的偷盜事件引起的:一個十多歲的發廊打工仔在隔壁店子裏看了一會電視,過後老板發現手機丟了,認定是他偷的,便把他扭送到了派出所;在被羈押期間,可能是挨了些打吧,他承認了罪行,給老板寫下欠條,回到家裏卻想不通,喝農藥自殺了;他父親從他留下的遺書中發現了珠絲馬跡,認定是擔任縣政府官員的老板與派出所合夥逼死了兒子,便糾集一夥人抬著屍體到公安局來喊冤。當時公安局長打電話過來,提出了兩個解決方案:其一,派警力強行驅散;其二,給死者家屬一點錢了事。他認真權衡了一下,終於下決心采用了第一套方案。理由很簡單:死者家屬的方法不對,應該受到懲罰而不應該受到獎勵。可是,這樣處理是否有失公正呢?此時,他卻出乎意料地想到了這個問題。他感到有點鬱悶,便撂下小圓壺,起身扯開窗簾,鳥瞰起腳下的這座城市來。
望著雨幕中寬闊的廣場和鱗次節比的樓群,他想到了這座城市的過去和未來。前段時間,他受到花園城市的啟發,提出了建設森林城市的想法,現在已經提交城管部門開始設計了。這是一個極其偉大的目標,全縣人民都應該努力保證它的實現,為此,有什麼犧牲是不值得付出的呢?想到這裏,他感到一陣自豪感在胸中升騰起來,一掃剛才的鬱悶。是誰創造了眼前的一切呢?隻有那些具有偉大思想的人,才能超越環境,提出並致力於實現那些最偉大的理想。
他重新在臥室裏踱起步來。
湊巧,茶幾上的座式電話響了起來,他猛地撲過去,一把抓起了話筒。是女人打來的。她說,她一直在打他的手機,現在才想起來他可能到了賓館。他默默地聽著,感覺有一種東西在胸中翻騰。女人遲遲疑疑地接著說,她過不來了,因為局裏正在組織學習“八榮八恥”呢,雲雲。他強忍憤怒默默地聽著,同時,奇怪地感到心裏象是有什麼東西在坍塌。象什麼呢?象極了用定向爆破技術拆除的廢棄樓房,轟地一下,就全垮了。他心懷恐懼地想象著那一幕,後來終於明白了應該怎麼做似的,他啪地一聲把話簡按在座機上,然後瘋了似的向起坐間衝去。
躥到接待室時,他清楚過來,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今天是怎麼啦?他小聲嘀咕著,頹然在沙發上坐下。不就是“八榮八恥”嗎?真有什麼新意?他不自覺地把“八榮八恥”重新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突然意識到他在常委會上確實忽視了一項內容:以熱愛人民為榮,以背離人民為恥。他反複念叨著背離這個簡單的動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過去的種種行為,意識到自己擔任縣委書記前後所踐行的,正是一條背離人民尤其是勞苦大眾的道路,他突然間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恥辱。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快要哭起來了。可是,他迅速想到了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總書記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提出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來呢?人民?人民真有那麼重要或者可怕嗎?他回憶起了青年時代所學習過的一些曆史知識和馬克思主義理論,模模糊糊地想出了一些可能,突然間又不寒而粟地打了個寒噤。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來,然後猛醒似的打開公文包,拿出“掌中寶”,――那本精裝的佛典,翻到《金剛金》逐字逐句地念了起來。半個小時後,他又念到了佛祖的那句短偈,然後重新體驗到了那種生命蓬勃的感覺。他迅速清理好公文包,離開包房向樓下走去。應該找點其它事做。可做什麼呢?有一會,他腦中不斷地閃出常委會議室和書記專用辦公室的場景,但他卻鬼使神差地把車開向了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