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篇:老楓樹(3 / 3)

您可能還不知道吧,前任校長在打定砍掉它的主意之後,首先召開行政會議統一了思想,又召開了黨員骨幹會議,做了很多深入細致的工作,然後才響炮,結果還是沒砍成。因此,我覺得我有必要提醒您……

不,你什麼也不要提醒了。你馬上去鎮上請幾個小工,在明天天亮之前就把它砍掉。我火燒火燎地命令道。

就……就這麼簡單!四眼狗用驚異的眼神瞪著我,尖聲叫道。

是的,就這麼簡單!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不過,隨後我就又體驗到了那種熟悉的心慌氣短的感覺。我毫不自覺地改變了口吻,向四眼狗詢問道:難道……難道你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妥?

嗯,我估計您是想借此給老師們來個下馬威。原則上來講,這是對的。但是,再次集資是件大事。前任校長已經搞了一次,而且以行政的名義和老師們簽了合同,現在,在時間還不滿三年的時候就搞第二次,阻力肯定會很大。啊,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老師們確實都很窮;工資漲的少,物價卻翻著番兒地漲,而且,需要自己掏腰包的地方又實在太多,比如第二、第三甚至第四學曆,比如各種在職培訓,比如普法考試、電腦考試、普通話考試、年終知識過關考試,比如發表論文費、防洪費、修橋費、補路費、優秀教師優秀班主任證書費,比如辦公用電費、粉筆費、墨水費,教案本費、材料紙費、元珠筆費、鋼筆費,等等,等等。狗日的!啊,我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我丟粉筆還不到三年的緣故。當然,您別擔心!事情最終肯定是能按我們剛才商定的方案取得園滿的結果的。您還剛剛上任,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有人敢冒犯您最旺盛的虎威的。但是,假如在此之前就把那老棵楓樹砍掉,則完全可能毫無必要地激起老師們的反感,甚至……哦,您肯定了解我們的老師,他們都很愛麵子,對自己的權益會像青春期的小妞對自己正在發育的乳房那樣感到害羞,因而時時都把腰彎著,一聲不吭。但是,給他們一個正當的理由,他們也可能--注意,僅僅是可能,但是,必須肯定,雖然僅僅是可能,卻萬萬不可等閑視之--理直氣壯地和您唱反調。而砍掉那棵老楓樹呢?我感覺它完全可能被老師們用作借口;他們並不反對您再次從他們癟癟的口袋裏掏錢,他們反對的是您破壞具有文物價值的人文景觀。試問,到時候您怎麼解釋呢?您當然可以不作任何解釋,因為您是校長,是沒有向老師們解釋您的工作的義務的。可是……

這……那……我瞠目結舌地盯著四眼狗,不知所雲地問道。

因此,我鄭重地向您提議,籃裏選柿子,先揀軟的捏,集中力量辦好房屋二次集資這件大事。當然,與此同時,我們可以先試著砍掉院內那些雜樹,比如那些披頭散發的楊樹、桑樹、喜樹、樟樹、棗樹、楠木、檁木,比如那些像那棵老楓樹一樣枝葉緊束直指青天的水杉、鬆樹、柏樹,等等,等等。我們甚至還可以考慮這樣做,先把那些雜樹的上半截剁掉,喏,搞得像城裏現在時興的那種無頭樹那樣,然後再找機會連根鏟除。四眼狗一邊說著,一邊叉開右手像捋胡須那樣在他光禿禿地下巴上捋著。我承認他的思慮很周詳,不過,很不喜歡他此時洋洋自得的樣子。我再次舉起右手,朝那顆閃爍著幽光的貓眼吹了一口氣,然後翻轉西服的絲綢裏子專心地擦試起來。稍後,我擺脫了那陣莫名其妙的恐慌,鎮靜地對四眼狗說,那你就先搞一個詳細的方案吧,然後就迅速起身離開會議室,開著車回到了城裏。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直到我調任教育局副局長的時候,那棵老楓樹一直還在這所學校的教學樓後麵聳立著,而我呢?我每天都像那位前任校長一樣踱到那棵老楓樹前麵三、四米遠的地方,挺著肚皮傻傻地盯著它看,像是一尾飄浮在塘麵上的翻了肚皮的魚。我駭醒了。這怎麼可能呢?我喘著粗氣,披衣下床,踱進書房,下意識地從抽屜裏拖出那本像《辭海》那麼厚的學校管理製度彙編,端端正正地擺到書桌左前方,然後起身從書櫃裏抱來一大包我想方設法搜羅的管理類資料,打開其中一本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這怎麼可能呢?我揣揣不安地抄起鋼筆,拖過《辭海》,在空白處添上一項剛找到的新細則,然後又添上另外一項隨即聯想到的新細則……可是,這有用嗎?我首次對我的寶典產生了懷疑。可是,這怎麼可能呢?難道說,上任伊始,所有對我有利和對我不利的那些因素就相交成了那把無法抗拒的死叉?月光如水,直透心底,又使我於恍惚間再次看到了那棵根深葉茂的老楓樹。

天啦!這是一棵什麼樹呀!

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夜晚,我情不自禁地像號春的夜貓那樣慘叫了一、一、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