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狗確實捅中了要害。據我所知,現在校長們所掌握的唯一有效的武器就是輪崗,以及圍繞輪崗而製訂的種種繁複的管理製度,比方說,扣分與獎勵加分製度。在擔任校長職務之後,我曾經花費數年時間編撰了一部學校管理製度彙編,印出來足有一本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辭海》那麼厚。當然,我希望達到的目的並不是讓老師們熟悉它,進而用它規範自己的行為,而是在它麵前如遇丈二金剛般摸不著頭腦,進而對完全掌握這些細則的我本人產生無法解釋的恐懼。具體地說,我能在老師本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的情況下引經據典地對其工作實施扣分或者獎勵加分,提高或者降低其年終考評等級,進而決定他的生死--上崗,抑或待崗。可是,假如人家真的不怕待崗甚至下崗,那這套東西還有用嗎?正如四眼狗所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針對人性愛幻想的弱點而設計的。幻想使人恐懼,恐懼使人軟弱,軟弱使人屈服,除此,還有什麼能保障我要做的得以順利的實施呢?
是的。那個家夥原先挺老實的。他也有一個眾所周知的毛病,那就是走到任何一棵即便隻有一人多高的樹木底下的時候,也總會把腦袋抬得高高的,一邊仔細地觀察著那些晃動著的樹葉,一邊急著去投胎似的閃身而過。嘖嘖嘖,那份輕快、那份急切、那份惶恐,實在使人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啊,他是半邊戶,老婆原來一直在村裏插田,最近幾年才搬到學校來跟他住;他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已經參加工作,另一個還在讀大學。他的家境就那樣。所以,他原來很緊張他的飯碗,其實是很容易理解的。可是,不知怎麼會事,這個膽小如鼠的家夥突然間就轉了性,變成了一頭怒氣衝衝的四川騾子。什麼事都要探,什麼話都敢說。比方說,有一次校長針對某些人動不動就提加班費的事發了一通議論,說老師的素質低,他就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武氣地問校長:請問校長同誌,您說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素質?是貪汙受賄的素質呢,還是做事拿錢的素質?如果你說的是貪汙受賄的素質,我承認,我的素質確實沒有某些人的高。但是,如果……您看看,這還像話嗎?不,你不能說這是前任校長沒認真抓思想工作的結果。其實,前任校長是很會做思想工作的。喏,引經據典,旁征博引,或古或今,或中或外,或平民百姓,或王公大臣,或悲劇,或喜劇,都直奔一個主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可否認,這對其他老師確實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可對老厭物呢?更可惡的是,他還經常在老師中倡言,說誰要是惹毛了他,他就去告狀,把學校的黑鍋蓋揭開。啊,您別怕!好在他沒猖狂多久就退養,搬回老家去了。隻是……
隻是什麼?在四眼狗說著上麵那番話的時候,我一直心神不寧地在他跟前踱著步。在選定這所吃場比較好的學校之前,我曾經向那位提撥我的教育局領導打聽過。他說,據他所知,這所學校的老師是最馴善的。難道說他也會騙我?抑或他也並不了解這裏的真實情況?我心亂如麻地坐回到沙發上去,勾著頭,就著手裏的煙屁股點燃另一支香煙,然後抬起頭來盯著四眼狗,顫聲問道:難道還有其他人,喏,像他那樣的?
啊,那倒沒有。其他老師都挺老實的。尤其是那些年輕老師,跟老厭物當年差不多一付德行,屁都不敢隨便放一個。隻是……四眼狗叉開胖嘟嘟的右手五指在他已經沒了幾根毛的禿瓢上接連抓了幾下,臉上露出苦惱的神色。這的確是一條有用的狗。從他眼前的表現來看,他確實已經完全融入了我的立場,殫智竭慮地探究著我也想一探究竟的那些東西。隻是每次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時常感覺我忽視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啊,其實我並沒有等閑視之。因為我分明感覺到這個問題與我們生死攸關,是不允許輕易放過它的。可是,它是什麼呢?有時候,我分明感到它從心底浮了出來,甚至悄悄地滑到了小舌底下。我當然想把吐出來看一看。可是,我剛一張嘴,它又滑下去,無蹤無影了。唉!它在哪兒呢?
四眼狗悶聲不響地抽起煙來。我知道,我至少暫時從他那裏榨不出任何我感興趣的其它東西來了。我起身做了幾個擴胸動作,然後踱到門口,下意識地朝教學樓後麵望去,就又看到了那棵老楓樹。此時太陽隻有一樹高了,但很大很紅,放射出明亮而熾熱的光芒,灑落在那棵老樹被徐徐的晚風舞動的繁密的葉片上,閃爍著,使那棵老樹看起來像是一團若有若無的圓錐形的光暈。我毫不自覺地盯著那團光暈的下部,然後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動著目光,漸漸地,我感到腰部傳來了一陣接一陣的疼痛……驀然間,我想起了總務主任向我描述的那位前任校長。我打了個寒噤,清醒了。我迅速走回辦公室,向依然勾著腦袋找尋著他想找到的那個問題的四眼狗問道:假如現在要砍掉它,你覺得該怎麼做呢?
現在?四眼狗猛地抬起他圓滾滾的腦袋,尖聲問道。
是的。就是現在。教育局那位提撥我的領導曾經要求我,敢幹事,幹成事,不出事。很明顯,對我來說,要做到前兩點並不難,而後一點呢?一般人總會想盡種種辦法去消彌那些可能的禍端,而我,寧願簡簡單單地去辯認與利用某種情勢。我懂得人算不如天算,而在學校,所謂天並不意味其它任何神秘的東西,僅僅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按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對領導者不利的因素會正向增長,而對領導者有利的因素會負向增長,二者像兩條相向運動的拋物線,齊頭並進,然後在某個時刻相交成為一把死叉,因此,一位高明的領導者必須像瞎子算命那樣掐準那把死叉將會在什麼時刻出現,然後果斷地采取策略,在死叉出現之前遠離那個孕育死叉的環境,去開辟新的吃場。但是,說來簡單做來難。因為作為普通人而不是作為上帝--我倒真的希望自己是上帝--實際上是很掐準那個時刻的。我承認這次我確實做到了。但是,這並沒有使我變得狂妄。在拿到調令的那天,剛一離開教育局大院,我就把車停靠在馬路邊上,掩麵大哭了一場。我無法解釋我當時的心情,但是,我明白我下一次不見得能像這次做得這麼漂亮。因此,我實際上必須把別人常用的那些方法與我所喜歡的方式結合起來,既想方設想消彌那些可能的禍端,又隨時做好準備溜之大吉。當然,在兩者出現衝突的時候,我總會自發地尊重並堅持我自己的方式。具體到這棵老樹的問題上來,從剛才那一刻的體驗中我明白了砍掉它是勢在必行的,剩下的,實際上就僅僅是什麼時間去砍掉它這個簡單的問題了。那麼,我應該在什麼時候去做這件非做不可的事呢?現在!乘著那些對我不利的因素還沒萌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