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與楓樹有關的故事,有散文的筆調,有小說的凝重。
這天,我首次看到了聳立在教學樓後麵的那棵老楓樹。天啦,這是一棵什麼樹呀!胸圍有四人合抱那麼大,虯幹鐵枝緊緊地湊在一起,像是一把巨大的青銅古劍,直指青天,竟然比四層樓還高。這怎麼可能呢?這所學校建校才多長時間呀,院內怎麼可能出現如此根深葉茂的巨樹呢?我繞樹三匝,然後立定在三、四米遠的地方牢牢地盯著它,低聲嘀咕道:這怎麼可能呢?我曾經在全國各地旅遊過,見識過不少參天古木,不過,那些古木或者托庇於皇家宮苑,或者供奉於宏寺古刹,或者……而這裏呢,這裏不過是一所鄉鎮中學呀!這怎麼可能呢?我再次嘀咕道。估計是建校前就有的吧。本地就產這種東西。據說,離學校不到一公裏遠的地方還有一棵比這更大的呢。怎麼啦?您也不喜歡它。矮胖且戴著瓶底那麼厚的近視眼鏡的總務主任走到我側麵,仰著臉,嗅了嗅,然後退開一步並謙遜地俯下身去,低聲問道。我估計,我身上可能確實散發出了某種特別的氣息,讓這條四眼狗嗅到了。唔?我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然後領著全體校務委員向位於教學樓東側的那棟平房--行政辦公室走去。
說實話,我也不喜歡那棵楓樹。安排完開學工作之後,其他校務委員陸續離開,四眼狗卻主動留了下來,他勾著頭,自顧自地點燃一支香煙,然後說,每次走近它的時候,我總會感到一種邪僻的氛圍。我想避開它,卻又總是忍不住地走近它拖在地上的蔭影,然後牢牢盯住它粗糙的樹幹,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動著目光。漸漸地,我的肚子挺到了比腦袋還要高的位置,而腰部也傳來一陣接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可是,我還是沒能看到它的頂,眼前晃動著的還是一片翠綠色的影子。它究竟有多高呢?我來這所學校快滿十年了,卻一直沒搞清這個問題。唉!我此生別無遺憾,就想把它砍翻在地上,用尺子量一量的它的長短。可是……四眼狗的眼神變得暗淡了,他沉沉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勾著頭,就著還沒熄滅的煙屁股點燃了另外一支香煙。啊,對不起!我聽說過您在抽煙方麵的一項基本原則:芙蓉不帶王,我嚐都不嚐。我的煙太差,就不敬您了。稍後,他急急忙忙地站起身來,緊張地對我說道。
啊,沒關係的!其實他抽的就是芙蓉王,隻是並非極品而已,不過,我理解並欣賞他的謙卑。我朝他輕輕地搖了搖戴著貓眼戒指的右手,然後漫不經心地把貓眼湊到嘴邊吹了一口氣,再翻轉衣襟,用絲綢裏子把閃閃發光的貓眼擦了擦。可是,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作主把它砍掉呢?要知道,你本身就是掌管後勤事務的呀。我突然俯過身去,盯著四眼狗的四眼迅疾地問道。
我也想……啊,這應該是校長才有權力作主的。
剛剛坐回到沙發上的四眼狗又緊張地站了起來。對此,我很滿意。我再次向他輕輕地搖了搖手上的貓眼,然後說,這麼說,是前任校長不想砍掉它羅。
噢!您,您怎麼會這樣想呢?他當然想砍掉它啦。實際上,他甚至比我更想砍掉它。在這裏工作的最後這兩年,他幾乎每天都跑到那棵楓樹底下,像我那樣呆呆地盯著它看。四眼狗抬起頭來,盯著某個也許並不存在的空間,出神地看著,似乎悠然忘記了我的存在,不過,稍後他就又記了起來。他說,喔,我知道那沒什麼稀奇的,稀奇的是他那種絕望的眼神。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情景。但是,……啊,由於長時間那樣看那棵樹,他還落下了一種病:腰椎間盤突出。四眼狗把右手伸出來,勾著手比劃了一下。喏,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他的椎間盤不是向後而是向前突出的,因此,現在他不得不聽從醫生的告誡,每天都把腰往前彎著。嚇,那樣子太難看了,不像是一個寶象莊嚴的校長,反倒像是一個叫化子。
說到最後,四眼狗接連打了幾個寒噤,然後用悲哀的眼神瞅著我,仿佛我就是他那位悲慘的前任校長似的。說實話,我並不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也很討厭他把我看作那位倒黴的前任校長,但是,他這番話無疑激發了我的好奇心。我掏出香煙,朝他晃了晃,他不好意思地衝我笑了笑。我抽出一支朝他扔過去,他把煙捧在手裏,搓捏了一會,然後殷勤掏出打火機遞到我跟前,打著了火。
那……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漫不經心地問道。
哦,您可能還不知道吧,我們學校有一個老厭物:肖百管?四眼狗那雙鼓凸卻無神的眼珠隔著瓶底滴溜滴溜地轉動著。他姓肖,百管是他的綽號。現在,您該明白我為什麼管他叫老厭物了吧?四眼狗繼續用著他特有的親昵口吻說著,引起了我的警惕。這個人對我無疑是很重要的,但是,根據我的經驗,我至少應該在表麵上和他保持適當的距離。我又冷冷地唔了一聲,然後靜靜地斜眼瞅著他。他遲疑著,似乎拿不準是繼續說下去呢還是就此打住。可是,再過一會,他果然又說了起來。剛才分管政工的劉副校長已經向您彙報過,這個人現在已經退養了,不過,我覺得您在開始工作之前了解一下情況是很有必要的。他做五十大壽還沒兩年,而工作能力與績效又總是像雞蛋黃一樣很難挑出骨頭來,因此,他隨時都可能重新要求上崗。不。不要指望像嚇唬一般老師那樣嚇退他。我知道,您可以像前任校長一樣隨時祭出輪崗這一法寶,嚇退那些敢於對您的工作提出質疑甚至責難的人。我承認,輪崗確實能讓一般老師產生杯弓蛇影的幻覺。因為這可以說是老師這個群體的通病。啊,對我們來說,這當然是一種可愛的毛病。但是,我覺得我有義務告訴您,這一套對他卻完全不管用。
真的嗎?我霍地站起身來,緊張地瞪著四眼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