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情上升得很慢。想快也快不了。做牛市行情就是這樣,得有耐心。……我時常想起在西雙版納度過的潑水節,想起和她在一起時那種平靜的歡樂……人啊,總是這樣奇怪;在平靜的生活中夢想輝煌,在燦爛裏渴望平靜。我一直克製著不去找她。她呢,也僅僅時常打電話過來問問情況,很少表明她是否也在想我。我越來越懷疑,她已經明白了,是我出賣了她。‘她恨我嗎?當她受到別人欺侮時,我曾經幫過她。那麼當她受到來自我的欺侮時,有誰會幫她嗎?’我傻乎乎地這樣問自己。顯然,我心裏多了一些東西,軟綿綿的、溫乎乎的東西。我不喜歡它們,甚至對它們的存在深懷恐懼,因為在這個殘酷的市場裏,它們不僅是多餘的,而且是有害的。為了已經習慣的生活和更加美好的未來,你必須使自己更堅強、更冷靜些,我想。一有空,我就逼迫自己想象未來的世界;競爭型的世界。這實際上是多餘的,因為隻要睜開眼睛,隨時可以看到越來越大的貧富差距,與這種差距所造成的等級差別。我告誡自己;多一份溫情,就多一份被別人踩到腳下去的可能;如果你不想那樣,你必須讓自己真正‘酷’透……於是,我又重新變得堅定了……
等到我終於耐不住要去看她時,她已經住院了。……你了解疾病摧毀人的健康的速度嗎?幾乎和市場奪走那些小散戶一生的積蓄一樣快……那天,在病房裏,我已經認不出她了……身體萎縮了差不多一半,隻剩下臘黃的皮膚包著骨頭……秀發變得象冬天的草一樣……隻有一雙眼睛未變,亮光光的,透射著溫柔而單純的神采……她說,她不想讓我見到她這副樣子……後來,她談起了那筆遺產。
她說,她丈夫在繼承那筆遺產時,也接受了公公的遺囑。那位老先生是在解放前拋妻別子,跟著國民黨逃到台灣去的,一直獨身做一名小公務員,臨死前卻鴻運大發,中了一次六合彩。他自知死期已近,便委托‘僑聯’尋找大陸兒子,並立下了遺囑。他相信大陸的生活會一直保持低水平,因此在遺囑中寫道:‘吾兒在得此巨額遺產後,仍需保持平民勤儉本色,亦不得用之於任何投機項目,以此保證餘之偶得蔭益後代子孫。’雲雲。……他丈夫就是為了保住遺產而愁死的。她呢?‘我不是一個貪心不足的人。……我一直想把丈夫無法保住的那一部分錢賺回來,一代一代地傳下去,讓子孫後代不再受窮。沒想到……我違背了祖訓……這是我應得的懲罰。不怪你。你也是出於一片好意。市場是變幻莫測的。我公公肯定早就懂了,才在遺囑裏寫明不得用之於投機……這樣也好。--真的!錢虧掉了,我再也沒有遺產給我的兒子了,她呢?也就不會為保衛遺產而受逼了。我希望他好好讀書,將來平平淡淡過日子。……有機會,請你幫幫她,好嗎?……我知道這句話是多餘的。你是我遇到的最善良的知識分子。’
從醫院出來,已是傍晚時分。我忘記了打車,徒步在‘北京’路上向西方走去,突然感到天色有些異樣。我抬起頭來,看見夕陽在冷灰色的天邊上懸浮著。這是很正常的初秋的景象。我好奇地轉身向東方望去,眼前的景象把我驚呆了:滿天土紅色的雲塊燃燒著,就象剛打開的磚窯裏那些看不清輪廊的火磚一樣。……驀然間,我預感到那個女人活不長了……神奇的預感!沒過幾天,我就得到了她在醫院裏病逝的消息……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冷灰色的天空中飄浮著一些金塊,--金塊怎麼可能在天空中飄浮呢?我問道。後來金塊融化了,成了一團團金色煙霧,不停地變幻著。--象是遺囑二字,我想。是的,我看清了,煙霧呈現的確實是遺囑二字,在冷冰冰的天幕上躲躲閃閃地遊動著、變幻著……一務黑色的巨龍遊了過來,猛地咬住一團煙霧,卡嚓把它吞了進去……它繼續追逐著、吞噬著那些四處逃遁的煙霧……我醒了。--它幹嘛要吞噬那些遺囑呢?我想起了那次在西雙版納關於‘波浪’的覺悟。可以理解,‘波浪’生成是要吞噬金錢的,可它幹嘛要吞噬那些遺囑呢,那應該是一些很美好的願望吧?我傻乎乎地問自己,漸漸感到一種熱烘烘的東西在心裏升騰起來……
第二天,我把她被套牢的空單斬掉,自作主張地,終於替她保住了幾萬塊錢,可以讓她留作兒子的學費。我不得不這樣做。‘空頭不死,漲勢不止。’我替她做的合約又是臨近交割月的,根本沒有熬回的希望……我太忙了,一直忽視了這一點。
……瞧,這就是我曾幹過的一件蠢事:沒有老板的指令,擅自采取了行動。當時我沒多想。……人往往就是這樣:在熱血沸騰、呼吸急促時,腦子就不管用了。我因此受到了懲罰。在替她斬倉後第二天,我接到了老板炒我魷魚的指令。我被迫轉移到另一座城市;在老地方我再也沒機會了。我再次做上了小戶經紀人。跟你現在一樣,可是,感覺卻要糟得多……心裏還多了一個謎團,至今仍未解開。喏,就是關於‘龍吞遺囑’的,它使我對‘波浪’的本質的悟解化為了烏有。波浪……波浪的發展方向,唉!
“可是,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您仍然一步一步取得了更大的成功,對嗎?能否請您明確賜告?哪怕是一點點成功的經驗,也能使我終身受益。”
“是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甚至是最好的。個人感覺而已。實際上誰也不能說自己得到的就是最好的,因為時代的發展太快了;今天還是最好的,到了明天,也許就成了被淘汰的了。所以我時常感覺,我實際上什麼也沒得到。……我還感覺,我們這個投機時代正在滅絕很多東西--就象我們的生存環境正在滅絕很多物種一樣,因此感到莫名的恐慌。莫名的--恐慌!這大概也是一種新的世紀病--病吧。……至於所謂成功經驗,其實很簡單,就是學會‘喝啤酒’。是的,我就學會了喝啤酒,喝啤--酒。”
“您沒事兒吧?我送您回去。小姐,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