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篇:家神(1 / 3)

唉,今夜它又會來--嗎?從衛生間走進客廳後,心魔先生在通向室外的那扇漆成藍灰色的木板門前站了一會。那門貼地的木框已經被老鼠齧出一個半月形的破洞,此刻,那破洞邊緣的灰色茬口在日光燈神秘的藍紫色光線的映照下熠熠地閃著幽光,仿佛還散逸著它特有的那種又甜又腥的氣息,使他分明地預感到它又會來。但是,他是如此地害怕它的到來,在心底冒出今夜它又會來這個判斷之後,他掙紮著,又在後麵添上了一個表示懷疑的尾巴--嗎?可是,憑空添上的尾巴並不能消除最初的判斷在身心兩方麵所引起的那種震顫與無奈的感覺。於是,心魔先生憂心忡忡地把目光從那破洞上挪開,下意識地轉身穿過臥室,踱到朝南的陽台上。那麼,今夜它又將從何而來呢?駐立在如洗的月光下,心魔先生極力地昂著腦袋,一邊仰望著澄澈的藍色星空,一邊貪婪地呼吸著秋夜涼爽的空氣,但是,沒過多久,他的目光便不可抗拒地落到陽台下布滿斑斑幽暗而波蕩不已的樹影的地麵上,而且,他仿佛又再次嗅到了那種又甜又腥的氣息。於是,他不再懷疑它又會來,緊接著,他便履舊如新地回想起它每次來時的情景。事先,他總是同樣地預感到並時刻防範著,但是,每一次他又總會在某個疏於防範的瞬間遭遇它的襲擊。首先是一陣無形無質的壓力,使他感到毛骨悚然,緊接著,在已經嗅到卻還沒意識到那股又甜又腥的氣息的時候,他的整個身心便被那股壓力魘住。他本能地掙紮著。但是,很快地,他那種被魘住想掙脫的意識也消失了,隻剩下徹底的麻木--他還活著,其實也可以說,他已經死了。隻是,清醒後他知道他曾經被魘住過,因為醒來後他照例又會再次嗅到那股又甜又腥的氣息,隨後,照例又會摸到右邊枕畔那灘屬於他自己的唾液的遺漬,冰涼冰涼的,還在散逸著又甜又腥的氣息……

最初,他也曾經懷疑過這僅僅是一場沒完沒了的夢魘。但是,一次偶然的閑聊讓他從母親嘴裏得知,在他的老屋--喏,就在他年輕時睡過的那張擺在東屋的木板床上,也有一隻迷鼠,他父親,一位在外地工作的國家幹部隻要一沾那張床,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都會被迷住。這是一樁多麼奇怪的事啊!他在那張床上睡過十多年,卻從未被迷住過,如今,他又恰好在進入不惑之年之後被迷住了,這說明了什麼呢?難道說,迷鼠隻對中、老年人感興趣?在談起這件事的時候,母親曾經用神秘的語調尊稱那隻迷鼠為家神。任何一個家庭都不可能沒有一、兩尊家神的,母親說。就算母親說得有道理吧,可是,現在迷住他的究竟是老屋的那尊家神還是另外一尊新的家神呢?假如是老屋的那尊家神的話,那麼,它每次都得從老屋出發,跋山涉水數百裏來到他居住的這座城市,再穿街過巷找到他的新家,然後再循原路回到老屋去,可以想見,那該是一段多麼艱辛的旅程啊,值嗎?可是,假如不是,那它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心魔先生曾經在網上搜過,除了常見的錫家鼠、黃胸鼠、黑家鼠、小家鼠、黑線姬鼠、巢鼠、麝鼠、鼢鼠、沙鼠、倉鼠、田鼠、跳鼠之外,他隻找到了一條關於越南迷鼠的簡訊。這麼說,在中國廣袤的疆域內並不存在這種生靈,他和他父親所遭遇的,其實都是從遠在天涯海角的越南偷渡過來的?偷渡,通常都是為了達成一個實際的目的,那麼,這隻或者這兩隻迷鼠不畏艱險地跑到異國他鄉來,難道僅僅是為了吸取他和他父親兩人稀薄如水的唾液?大概是在和母親談話之後沒多久,心魔先生的父親曾經對心魔先生說過,迷鼠之所以迷人,僅僅是為了向他所保護的人索取適當的回報,而且,為了避免使被吸食者過份難堪,它還使用了一種特殊的技藝;先輕輕地把它細長的尾巴從人的嘴角伸進去,不斷地攪動,待到人的唾液不斷溢出的時候才掉過頭來,用嘴吸食。心魔先生的父親是一個生性豁達的人,因此,他堅信這種家神是絕對不會咬人的。家神麼,本來就是保護家人的。可是,這個世界已經變得如此瘋狂,你憑什麼斷定它就不會發瘋,反而給他要保護的人帶來災難呢?仿佛在和父親麵對麵地談著話似的,心魔先生神情緊張地斜睨著想象中的父親,心底毫不留情地反駁道。再說啦,隻要是稍有尊嚴感的人,誰又能忍受它那種令人惡心的吸食方式呢?稍後,心魔先生便心急火燎地從褲兜裏掏出香煙,點燃後深深地吸了幾口,然後在狹小的陽台上前三後四地踱起步來。

更深人靜,遠處的公路上還有一輛接一輛的汽車呼嘯而過,輾碎著尚未凝結的露珠;近外,一隻貓在灌木叢底下一聲接一聲淒厲地號叫著,仿佛在預告著不祥事物的降臨。鼠咬熱,還是鼠疫?熟悉現代生物學和醫學知識的心魔先生心底再次浮現出這個疑問。可以肯定,迄今為止那尊家神確實還從未咬過他,當然,他身上也從未出現過鼠咬熱或者鼠疫的臨床症兆。可是,你憑什麼斷定下次不會呢?半小時前,心魔先生已經在網上看完了加繆的《鼠疫》,此刻,那部小說所描寫的種種慘絕人寰的情景再次從腦海裏浮現出來。是的,鼠疫一旦暴發,受害的就不會是個別人,而是一個較大範圍的群體,乃至整個人類,那麼,除了在鼠疫暴發之後被動的應付之外,難道真的就沒有辦法加以有效的防止?想到這一層,心魔先生心底陡然勃發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和犧牲精神,他果斷地揮動手臂,把手裏的煙蒂猛然甩到離陽台外兩、三米遠的虛空,煙蒂飄飄蕩蕩地落到陽台下布滿斑斑幽暗而波蕩不已的樹影的地麵上,爆出小小的一團火花,然後熄了。可是,除了采用那些已經習慣了的方法之外,他真有那種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