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舅舅在電話裏的提示,他很快就在城南找到了“匆忘”小區。這片區域似乎一直保持著某個時期的原樣(多少年前的,不得而知),街巷狹窄,滿地豬糞馬尿,到處飛舞著肥碩的蚊蠅;卵石鋪砌的道路兩邊是一棟棟紅磚瓦房,夾雜著少數木板平房,偶爾可以看到一棵泡桐、或者苦棗樹;屋內屋外進進出出的,大多是衣衫陳舊的老人和孩子,神情怔忡,寡歡少語。進入小區後,他一邊辨認著門牌,遲遲疑疑地往前走,一邊胡思亂想著。一會兒,他想起了武陵山區的老家。他一直有一個小小的心願:幫助父母把老家至今沒有多大改觀的房子修繕一下;即使在鄉下,它比較鄰裏的房子也顯得很敝舊了。可是,究竟是什麼使他至今沒有采取行動,把這個願望付諸實現呢?也許,僅僅因為大家--包括終身辛勞的父母對目前的境況都感到比較滿意的緣故吧。
他終於在一條僻靜小巷找到了表弟的租住房。是木板民居,共三間。陽光白晃晃的,照著青色的瓦頂和深褐色的木板,顯露灰白。他在房門前躊躇了一會兒。按侗家的禮儀,他必須先敲門,等著表弟和他“唱耶”。但是,他很快就想起了表弟現在的處境,擔心他乘機跳窗逃走,便徑直推開左側虛掩著的房門,闖了進去。
進門後,他習慣性地順手關上房門,然後轉過身去。透過室內朦朧的光線,他意想不到地竟然看到了一隻吊睛白虎,呲著牙,橫臥在對麵床上。他驟然感到悚懼,象一個追趕兔子的獵人驟然遭遇一頭巨大的野豬一樣。他木然站立著,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過一會兒,他終於看清了臥在床上的,不是白虎,而是表弟,赤裸的背脊上赫然紋飾著一隻白虎的碩大頭顱。他定了定神,突然高聲唱道:進堂哆耶!同夥不進堂我們進堂,依照薑良薑妹的規章。
聽到歌聲,表弟霍地翻身從床上跳下地來,神定氣閑地接唱道:進堂唱耶!好夥好友請進堂。好伴好友請先進,按照薑良薑妹的規章。稍停,他調皮地說道:表哥,嚇著你了吧!顯然,他剛才是在假睡。
沒、沒什麼!表弟,最近還好吧!
盡管感到有些不自在,他還是握住了表弟遞過來的雙手。
好。很好。可惜沒有酒,不然,我們又可以一起體驗一下僅僅屬於侗家的歡樂了。
聞此,青少年時期在家鄉的種種生活情景迅速從腦海中浮現出來,他仿佛嗅到了濃鬱的苦酒與甜酒的香味,驀然感到有點頭暈目眩。他早就戒了酒。因此,他很快就明白了,表弟也戒了。為什麼戒?除開特別的謹慎,還有什麼能使一個侗家男人身邊沒有酒呢?想到這裏,他出其不意地逼問道:你還記得你是侗家?
當然。哦,你指的是這隻白虎吧。表弟誇張地聳了聳肩背。
侗家的祖先好象是崇拜雉鳥的?他意不在此,可還是順著表弟的思路反問道。
我知道,土家白虎,苗侗鳥。可是,何謂侗家?何謂土家?今日的侗家焉知不是昔日的土家呢?
你……你指的是血統吧。……嗯,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在經曆了兩千多年的民族融合之後,我們的血統確實很難分辯清楚了。
這就對了。更多時候,我感覺我是仡佬人,或者濮人。
武陵山區最原始的土著?他疑惑地問道。
木船到了龍馬嘴。……站在船上,岸上是些什麼人呀?嘴巴像水瓢,鼻孔像灶孔,眼睛像燈籠,滿臉都是毛,嘰嘰嘎嘎笑;身上綁的芭蕉葉,頭上戴的芭茅草,舞手舞腳喊喊叫叫,怪模怪樣的人過來了。表弟用低沉的聲音唱起了土家族的《擺手歌》,稍停,他歎息著說道:我想,我就是這種怪模怪樣的人。其實,我一直覺得,在現代社會族屬問題不是由身份、也不是由所謂血統、而是由內心的體驗決定的。國家給劃定的是一會事,內心體驗的是另一會事。
內心體驗?
他感到很茫然。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和大多數被種種瑣屑的感覺所驅趕、進而把靈魂遠遠地拋在腦後的現代人一樣,很少想過現實生活之外的問題。再說啦,思考這些東西究竟有何意義呢?能解決工作中的各種矛盾?比方說,能讓學生們更聽話一些嗎?他想起了自己班上那個名叫王偉的孩子。那孩子挺聰明的,對人也很有禮貌,就是愛打電遊,把學習給耽誤了,據說,還參與了勒索其它同學。
算啦,還是別談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了。表弟似乎首先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接著說,這棟屋子還好吧!當然不能和你的公寓比,不過,我住著,感覺還舒適。唯一可惜的是,我似乎馬上就要搬家了。不是嗎?在兄弟倆都點燃香煙後,表弟把他推到床沿上坐下,自己靠在辦公桌上,抱著膀子,用近乎嘲諷的口吻問道。
因為我來了?
也是。也不是。
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看來,今天表哥想開門見山!這可不象你一貫的作派呀。表弟繼續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說道。
廢話!
他確實感到了煩惱。在剛才的談話中,他預感到,他可能說服不了學曆比他低得多的表弟,順利地完成舅舅的托付。在電話裏,一向拙於言辭的舅舅隻說了表弟的住址,和要他勸表弟回去自首的想法。因此,表弟究竟所犯何事,他毫不知情。
表弟低著頭沉默了一會,低聲問道,你還記得我家的那間破柴房嗎?
他逼住表弟的目光定定地看著。表弟也盯著他看了一會,然後用低沉的語調說道:你知道,我媽過世得早,我是我爹一個人拉扯大的。那時候家裏窮得隻有一間東倒西歪的正房,和那間搭在後麵的柴房。但是,那間破柴房當時簡直就是我的天堂。過去,除非家裏來客,我們父子倆的餐桌上總是隻有一樣菜,和兩碗沒有裝滿的摻了包穀的米飯。但是,不管什麼時候,我爹總會在柴房裏藏一些食物給我。有時是一隻烤紅薯,有時是幾隻烤土豆、或者洋芋,有時也有幾片烤野豬肉、或者烤魚烤泥鰍什麼的……
哦,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有一次我們還為兩條烤魚打過一架呢。
兩條小魚,一大一小。我要吃那條小些的,你卻堅持要把那條大些的讓給我。
我覺得你瞧不起我,就推了你一掌。
我比你小,但功夫比你好,一拳就把你打翻了。
說完,兄弟倆互相瞅著,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中師畢業、被分配到本村教書的時候。我第一次領工資,首先想到的就是給我爹買了一斤蘋果,也藏在柴房裏,讓他去找。我想,現在是時候輪到我來照顧他了。以後每次拿到錢,我都會照樣給他一些小小的驚喜。但是不可思議的是,我很快就厭倦了這種勾當,也厭倦了我所從事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