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篇:加班狂(3 / 3)

你……你拿了多少?他震憾地地問道。剛才,他一邊用嘲諷或者憐憫地眼光看著沉浸在自己的演說之中的表弟,一邊想起了那些在迪廳蹦迪的年輕人。他一向覺得那是淺薄無聊的,於身體健康無益的,是現代社會病態的絕望的表現。他無法想象,數年前的表弟身上也有這種病,因此,他懷疑表弟敘述的真實性。表弟在向你展示他做作的深沉或者膚淺的才智呢,他想。

第二次,我從信用社金庫裏拿了五十萬。

五十萬?他驚呼道。

在柴房裏,我給他留了一十八萬。然後,我就帶著剩下的錢到了這裏。表弟繼續用冷靜的語調說道。

唉。他感到全身發軟,把頭顱深深地垂下來,用兩隻大手捧著。他對刑法不甚了了,因此無法清楚地知道表弟將受到何種程度的懲罰,但是,他隱約知道那將會是很重很重的。過一會兒,他驀然抬起頭來,沉聲問道: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我也許確實無法承擔全部醫療費用,但是,我們可以一起想想辦法呀?

什麼辦法?

比方說,爭取社會捐獻。我在電視台有一、二個靠得住的朋友。我們可以……

你還是武陵人嗎?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表弟就冷冷地堵了上來。

他霍地感到整張臉燒了起來。他想起了武陵人傳統的觀念:在武陵山區,男人可以騙,可以偷,可以搶,唯獨不能討;一討,就永遠也抬頭不起來了。

我知道你是出於好意。但是,我不能那麼做。看到他無地自容的窘態,表弟換了一種和緩的語調說。

那麼,你現在準備怎麼辦呢?他感到自己的心驟然冷卻下來,稍停,他接著說,舅舅希望你回去自首。你也不想一想,他能用你這種錢去治病嗎?

我想過了。但是我別無選擇,隻能求一個心安了。至於結果……這正是我安排你到這裏來的原因。我想請你回去一趟,勸勸他,加太理會那些狗屁法律,性命要緊。另外,我準備去廣西山區,找一個姑娘結婚生子,然後……等孩子長大了,我會叫他來找你。到時候,請你關照關照他,行嗎?說完,表弟定定地看著他,隨後,頹然地收回了殷切的目光。

你真打定主意啦?他對表弟的兩個請求未置可否。

是的,呆會兒我們就一起走吧。分手之後,你可以給公安局打一個電話。這樣,也許可以讓你免掉一些麻煩。很快,表弟似乎就恢複了慣常的平靜。

他們一起離開了表弟的租住房。臨走前,表弟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他注意到,他最後從枕頭底下取出了一隻手槍,快速地插進了後腰。想到表弟今後的道路,他驀然感到一陣感傷。

單獨回到家裏,已經接近正午,老婆和兒子還沒回來,屋子裏顯得靜謐安詳。他先進衛生間打開熱水器,洗一個澡,然後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來,點燃了香煙。他透過絲絲縷縷的煙圈,漫不經心地瞧著眼前的一切--這是他多年來燕子銜窠般逐步累積起來的--不期然地想起了“勿忘”小區和表弟的那間租住房,突然間感到一陣幸福的暖流從心頭冉冉升起。可是,與些同時他卻奇怪地感到一種恐慌;心旌搖蕩,象是將要失去某種寶貴的東西似的。他猛地吞下一口煙霧,深深地壓進肺底,隨後嗆咳起來。他反而因此感到安定了些。

他終於想起了表弟分手前嘲諷式的提示,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再過一會兒,他決然出門下樓,走得遠遠的,在一個街角電話亭給當地公安局打了一個電話。稍後,他返回家裏,撥通表弟留給舅舅的手機,彙報了他和表弟見麵的大致情況,安慰了老人幾句。他沒有提錢的事。

至此,他認定這件事就完全了結了。但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表弟背脊上的那個白虎紋飾和表弟臨走前無助的眼神卻一直時不時地從心底浮現出來,使他多了一份額外的牽掛。不久,學校發現了王偉的敲詐勒索行為,把他扭送到了當地派出所,這件事再次勾起了他對那天和表弟見麵情景的回憶。他意外地發現自己變得躁動起來。

某天下午,他下意識地走進學校圖書館,在裏麵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為自己選了一本《武陵山區古代文化概論》。他是學理科的,原本對這種集考古學、曆史文獻學和人類學資料於一身的雜膾不感興趣。可是,這一次他卻看得很認真。漸漸地,他感覺自己進入了一條岑寂而鮮活的時空長廊。他沿著清、明、元、楚漢、戰國、周、商這些顯著的曆史路碑前進著,一直深入到表弟曾經提到過的古代濮人的穴居生活。他發現,這個創造了以不二門商周遺址為代表的山林文化的古老民族,因其保守性,在外來民族入侵之後一直生活在社會底層,最終被同化、以至淹沒了。但是,它原本既崇鳥又崇虎的文化傳統卻被繼承下來,盡管表麵上已經被分解了。這一發現使他感到了疑惑。顯然,他和表弟在生活中表現出來的正是這兩種不同的精神特質。如果可以選擇,他也希望永遠保持自己的鳥性。可是,這一事實本身是否意味著,在他們身上還潛藏著另外一種特質呢?表弟在盜竊金庫之後馬上選擇了潛遁山林,明顯地在虎性中露出了鳥氣,那麼,他自己是否也可能爆發出另外一種精神特質--虎氣呢?每次掩卷,想象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可能出現的種種變故,比方說,某種特殊的情景迫使他退回貧困的山區生活--誰都知道,在今天這個複雜多變的時代裏,一切皆有可能啊!--尤其想到自己可能作出的選擇,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惑與悚懼。

不久,書看完了,心境似乎也平複了。與此同時,他發現一種模糊的願望卻日漸清晰起來。後來,他終於明確意識到,他想加更多的班。學校裏加班的機會當然不是很多。於是,他一改常性,為了一次哪怕是最小的加班機會,他甚至敢於和學校領導發生最激烈的爭吵。於是,他很快就成了學校有名的加班狂。

作者注:⑴劉明燈,據《永定縣鄉土誌》記載,係清末武術世家子弟,相傳為鬼穀神功傳人,年輕時投左宗堂帳下,在江西、浙江、福建、廣東一帶鎮壓太平軍,後任台灣總兵。“光緒四年,以養親解甲歸,葛中野服,口不言功。”同時,以巨資廣購田產,建莊院,修陵墓,立牌坊,極盡揮霍之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