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篇:加班狂(2 / 3)

於是,你就去當了兵。自從在城裏參加工作後,他就很少去舅舅家裏了,但偶爾回鄉,常聽母親嘮叨,因此,他大略知道表弟過去的經曆。

是的。我當時希望能象劉明燈①一樣,憑著一身的武功建功立業,然後回家養親。

以你的功夫和性格,在部隊裏應該吃得開呀。

那段經曆不說也罷。總之,第二年我就提前退伍,回了老家。正是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發現父親老了。我一直覺得,他會象《添糧祝壽歌》唱的那樣:八十能跳過樹梢,九十能跨過深溝,力氣大過野牛,精靈賽過猿猴。可是,那年他還沒滿六十,就已經老弱不堪了。

真的嗎?他可是寨子裏最棒的獵人啊。

是的。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摸過獵槍了。在山裏,現在即使對麵撞上了野豬,你也得躲著它。因為槍,早就被收繳了。

為了保護生態嘛。

是的,我們保住了野豬。可是,我卻沒法保住父親的健康。表弟陡然提高音量,大聲說道。稍停,他回複低沉的語調,繼續說,我一直沒注意他的健康問題,因為當時我正忙著找工作。直到某一天,他捂著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滾,我才意識到他正在生病。其實,他生那種病已經很久了,一直自己挖些草藥治著,疼得特別厲害時就請神巫跳一跳藥願。噫,你還記得藥願嗎?

是那種--為治病而舉行的迷信儀式吧?他的頭腦中模模糊糊地閃現出一個瘋狂跳動的身影,和患者虔誠的表情。

是的。在城裏人看來,那也許隻是迷信。可在武陵山區大家都相信它。大多數時候,它也的確是一種有效的治療方法。實在不行了,就占一卦,然後聽天由命。數千年的時間,侗家人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可是,今天我們已經有了發達的醫學,怎麼能夠斥諸迷信,甚而至於聽天由命呢?表弟似乎在為自己尋找推卸責任的借口,他感覺必須把這個口子給他堵上,於是先發製人地問道。

你說得不錯。我讀過書,當過兵,所以我也相信,醫學遠比神巫可靠得多。我甚至猜到了,他患的是胃癌。於是,我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帶他到城裏去確診。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扔下他不管的。

看來,你還沒有把我這個鄉下表弟看扁了。可是你知道嗎?我做不到。當時,我在老家和縣城之間來來回回地跑,象一條瘋狗一樣,想找一份好一點的工作,很快就把安家費花光了。後來,我在鎮上當了一名信用社代儲員,每個月隻能拿到三、四百元。幾個月下來,我存了五百來塊錢,給自己買了一台二手手機;作為一名代儲員,這是必備的,就象乞丐必需一條打狗棒一樣。因此,在第一次看到他躺在床上疼得打滾的那天,我剛好身無身文……瞧,我就是我的處境:我相信了現代醫學,但是,我卻無法讓我爹享受現代醫學。

表弟再次停了下來。他也感到胸口堵得慌,想說點什麼。可說什麼呢?責備表弟沒有打電話給他,讓他及時了解舅舅的情況嗎?他想了想,覺得什麼都不好說,無奈隻好繼續保持著沉默。對這次草率地接受舅舅的委托,他也隱隱感到後悔了。

你參加過苗家的吃牯髒祭典嗎?提出這個奇怪的問題之後,看到他疑惑地搖了搖頭,表弟繼續說道:小時候我見過一次。……是為一個重病人舉辦的。我所見到了是整個儀式第二天的情景。在寬大的禾場裏,豎著一根高大的木柱,柱子上鐫刻著五顏六色的圖案,套著一個用蔑條和稻草混合扭成的圓圈,禾場裏圍滿了人,都穿著節日的盛裝。我鑽進人圈,剛好看見祭司牽著一頭白水牛出來,後麵跟著一些人。後來我才知道,那些都是病人的親屬。他們踩著極其緩慢的步子繞木柱轉了一圈,然後把牛係在蔑圈上。緊接著,鑼鼓鞭炮就響了起來,人們開始一邊喝酒,一邊唱歌,象是瘋了一樣。祭司繼續旁若無人地念著祭詞,病人的親屬跟在後麵,邊走邊點香燃紙,用酒肉敬獻天地,然後一齊向祭牛行三拜九叩之禮。外圍的人們繼續唱著、跳著、喝著,鞭炮鑼鼓繼續響著。再過一會兒,一個壯實的中年男人拿著梭標從親屬隊伍裏舞出來,敬拜天地,然後跳躍著做出擊刺祭牛的樣子。跳完後,他把梭標交給了一名青年男子。那名青年男子對準祭牛上胛上的一個白色圓圈輕輕刺下去,祭牛猛地抖跳了一下。青年男子繼續輕輕地刺著,累了,又換另外一個上場,繼續輕輕地刺著。祭牛不停地繞著木柱跑動,叫聲逐漸蓑弱,鮮紅的血灑落在禾場上,外圍的歌舞卻變得更加歡快起來。

別說了。這……這太殘忍了。他一直靜靜地聽著,此時卻情不自禁地喊叫起來,好象那隻梭標突然出其不意地刺到了他身上一樣。

是嗎?表弟斜睨著表哥,漫不經心地問道。當時我也感到很緊張。後來我喝了一些酒。啊,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放開喝酒。漸漸地,我感到心裏堵得實實的,全身麻癢癢的,頭上象戴了鐵箍一樣。我不自覺地跟著人們跳躍起來。我很快就跳得頭暈目眩了。但是,我還是一邊瘋狂地跳著,一邊覷著青年擊刺祭牛的動作。過一會兒,我感覺渴了,就跑到酒桶邊去喝酒。我注意到,已經有人醉倒在地上,也有人在離開--大多是成對成雙的年輕男女,去僻靜處做那種宣泄激情的勾當。我繼續跟著場上的人跳著,喝著,唱著,漸漸地,我顫栗著,感到全身漾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愉快而又悲哀的感覺,緊接著,我就感覺不到自己了。真的,我感覺不到自己了。但是我很清醒,知道我還在和大家一起跳。印象中,我們大家好象已經變成了一個人,一股春風,或者一潭湧動著的水,或者一種純粹的節奏……我們不再是侗家或者苗家或者其它什麼族,也不再是窮人或者富人;我們腳上不再是土地,而我們呼吸的也不再是空氣眼裏看到的也不再是青山;我們很柔弱又很剛強,很卑微又很崇高;我們隨時都在滅亡,卻永遠也不會消失;也就是說,我們是永生的,就是那永桓的創造者……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明確地意識到,個體生命的消亡其實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情,並不如想象那般可怕。

……我不知道,這件事對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但是我記得,在看到我爹疼得打滾的時候,我再次強烈地感覺到我和他融成了一體,和他一起經曆著生命即將消失的疼痛與快感,悲哀與幸福。後來,那種神奇的感覺消失了,我想起了我現實的處境。當天下午,我從代儲款中拿了五千塊錢,帶著他上了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