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這一切,老劉老師的思緒自然地轉到了自己身上,很快就明白了,他自己也是一頭豬。稍稍不同的是,由於長期用喂豬的方式教育學生,他已經成了一頭比學生更蠢更惡的豬。是的,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馴良的,現在他明白了,他也象張鵬一樣對學校對社會懷抱著強烈的逆反情緒,很明顯,以前所寫的那些怒氣衝衝的文字正是這種逆反心理的反映。他突然感到了悲哀與怵懼。他再次想起了趙老師,那位打起赤膊給黨和政府提意見的人,當時,也許正是受到逆反心理的驅策才做出那番舉動的吧。可他當時僅僅挨了一頓打,那麼你呢?你將受到怎樣的懲罰?他煩躁地站起身來,從辦公桌抽屜裏摸出香煙,踱到灑滿銀色月光的陽台上,貪婪地吸了起來。那盒香煙是他先天在同事家裏吃酒時得到的。過去,他總是把偶爾得到的香煙交給老婆,去代銷店換成現錢,補貼家用的。現在呢?他顧不上了。
在接下來的三天時間裏,他一直忍耐著,沒動手。第四天上午,在去食堂打來開水後,他點燃三柱菩提淨香,默禱一陣子,然後自信滿滿地打開了電腦。他很快就完成了,又猶豫了三天,才把文章帖到了網上。
正如所料或者出乎意料,文章在短短三天時間裏就創下了近三萬的點擊天量,和一千多張跟帖。有些是反對的,有些則差不多把作者和文章吹上了天。比如下麵這段話,讀完後保證大嘔三日,猶帶餘暈:大師的話真如“大音希聲掃陰翳”,猶如“撥開雲霧見青天”,使我等網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來!晴天霹靂、醍醐灌頂或許不足以形容大師文章的萬一;巫山行雲、長江流水更難以比擬大師的文才!黃鍾大呂,振聾發聵!你燭照天下,明見萬裏;雨露蒼生,澤被萬方!透過你深邃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了你鷹視狼顧、龍行虎步的偉岸英姿,仿佛看到了你手執如椽大筆、寫天下文章的智慧神態;仿佛看見了你按劍四顧、指點江山的英武氣概……總之,是千年等一回的好帖;讓人看完後就要往上頂往死裏頂的好帖;讓國家領導人命令將該帖刻在純金版上當國禮送人的好帖;讓某位想成名的少女向媒體說她與該帖作者發生過性關係的好帖;讓本拉登躲在山洞裏還命令他手下冒著被美軍發現的危險去上網下載來閱讀的好帖;讓薩達姆被捕時被發現他隨身攜帶的除了一把手槍之外還有的就是它的複印件的好帖:讓諾貝兒獎理事會破天荒地因該帖的出現而開會討論一致決定今後設立最佳帖子獎的好帖……實際上,在這三天時間裏,他一直都是暈乎乎的。一則因為過度的興奮,一則出於極度的疲勞。除了上課吃飯上廁所喝水必須占用的時間之外,他全天候地守著那些源源不斷地湧出的跟帖,一張張閱讀,一張張回複。有時寫得很詳細,有時答得很簡短,有時寬容地放過那些心懷嫉妒的,有時則惡狠狠地予以還擊。概而言之,這三天,他過得前所未有的充實與幸福。
可是,第三天晚上他駭然發現,他的那篇絕世佳作和那些美妙的跟帖竟然失蹤了。最初,他懷疑它沉了下去,就一頁一頁地往下翻。可是,他把整個雜文版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著。最後,他滿懷疑惑地給版主留下一份谘詢函,就癱手癱腳地爬上床去,呼呼呼地睡著了。
第四天上午十點鍾,他醒了,洗一把冷水臉,扒下老婆給他留的稀飯饅頭,然後就匆匆忙忙地打開了電腦。他已經明白了,帖子被刪了,希望版主給出合理的解釋。可是,無論在論壇還是在短信箱裏,他都沒有得到哪怕隻言片語。他懷著無比激憤的心情進入管理版塊,留下一封投訴信,然後就啪地一聲關掉電腦,點燃了香煙。稍後,他拿定主意,下樓向圖書室走去。可是,一直到傍晚散步的時候,他才見到了總版主。
當時總版主正蹲在草地上和幾個小孩子玩耍,朝他瞄一眼,便馬上站起來身來,打個招呼,說,我們到操坪裏去談吧。於是,兩人默默地穿過中心馬路,向位於校園西側的新操場走去。秋日傍晚的陽光從四季長青的香樟枝葉間灑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火紅的光斑。微風輕輕地吹著,送來陣陣濃鬱的桂花香氣,使人產生一種微醺的感覺。
老師,坐吧!總版主率先在豐繁的衰草上坐下,自顧自地點燃了香煙。
你已經知道那件事了吧?他掏出香煙,自己點燃,然後在總版主對麵蹲下來,接著說,我想得到解釋。
哦,對不起!我不知道您也抽煙了。總版主用貌似恭順的語調說道。
廢話!
我知道您很生氣,因為我也遇到過您現在這種情況。可是,您認真看過《太虛》的管理規定嗎?總版主沉吟半晌,然後用低緩的語調說。
管理規定?……啊,看過。怎麼啦?我觸犯哪一條了嗎?
……
你怎麼不說話?我想,作為網站會員,我至少有起碼的知情權吧。可是……話未說完,他呼地一下就站了起來。
總版主定定地仰視著他,半晌,也緩緩地站了起來。
老師,網絡為我們普通人提供了一個能相對自由地表達思想感情的平台,這在過去的時代是沒有的。況且,思想鬥爭絕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比如,魯迅那代人曾經反過儒家,現在呢?我們依然肩負著反對儒家的重任。我相信,我們的子孫後代也麵臨同樣的任務。因此,我們每個人既有權利使用網絡,也有責任自覺地保護它,使之成為普通人持久地進行思想鬥爭的戰場。再說啦,自由總是相對的……
總版主!聽到總版主象教訓學生一樣對他侃著這些陳辭濫調,他不怒反笑,繼續說道,感謝您的高論。我想,我將受益不盡。不過,現在我隻想知道,為什麼刪掉我的帖子?
很簡單,那篇文章觸動了網站的基本禁忌。
他注意到,總版主的臉色也變得陰沉起來,他驀然感到激憤難耐,他大聲質問道,那麼,它究竟觸犯了哪一條呢?
對不起!老師。我隻能解釋這麼多,其它的,您自個琢磨吧。再說啦,這也是為您好。
你?他瞠目瞪視著昔日的學生,然後猛地車轉身體,獨自離開了操場。
他緊走慢走,毫不自覺地出了校門,拐上西邊那條偏僻的小路。經過代銷店時,他躊躇一陣,然後掏錢買了一瓶啤酒,請老板打開。管理規定?難道在虛擬世界裏也得遵守規定?去他娘的禁忌吧!太陽已經下山了,小路被濃密的山竹和野生芭茅掩蔽著,顯得陰森森的。就算有一些規定吧,怎麼可以不作出清楚的解釋呢?他想起了當初在網站注冊時的一些細節,模模糊糊地感到了後怕。但是,恐懼的情緒很快就被酒精淹沒了。為什麼要有禁忌呢?思想鬥爭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打破禁忌嗎?去他娘的禁忌吧!他狂怒地把已經空了酒瓶甩得遠遠的,然後頹然在路邊坐下,陷入了暗沉沉的空茫情緒中。
十點半鍾,在校門落鎖前,他按時返回了家裏。他注意到,正在看電視的老婆瞄了他幾眼,用的是一種奇怪的眼神,既象怕挨打的貓,又象正在孵蛋的母雞。但是,他沒有睬她,徑直進廚房洗一把冷水臉,然後返回臥室,在電腦前坐了下來。
他注意到,雜文版出現了一些新文章。他懷疑都是針對他的文章的,便一頁一頁地打開看,然後對那些錯誤的觀念予以迎頭痛擊。他已經熟悉了所有嬉笑怒罵的招術,知道怎樣讓對方傷心欲絕;他的打字速度也有了顯著提高,因此能夠運鍵如飛;剛剛吞下去的酒精仍在發揮作用,而不斷吸入的尼古丁強有力地刺激著神經,所以,他感到思路格外清晰而敏捷。他把所有新文章全部用“板磚”砸了一通,然後又回頭回複那些新冒出來的跟帖。仲秋的傍晚仍然有些悶熱,他脫掉襯衫光著背脊,揮汗如雨地在文山字海裏搏擊著。看完晚間檔娛樂節目的老婆關掉電視,提醒他早點睡。她試圖說服他,至少暫別寫了。因為老校長已經和她談過了,使她大略明白了,他在做著一件得罪人的事。但是,她始終沒能鼓起勇氣,便怏怏不快地獨自上床睡了。
他繼續戰鬥著。現在,明顯與他唱反調的帖子越來越多了,有的甚至很長,象是早就預備好了的,隻等他的文字一出現,就啪地撳下了回車鍵。他明顯感覺,這不會是一種偶然的巧合。那麼,會是什麼?難道是一種有組織的反撲麼?也許……是的,也許是新校長組織的。……對,他出得起那點錢。文人,原本就隻值那麼一點。……他甚至買通了總版主,先刪掉他的主帖,讓支持他的網友知難而退,然後再進行圍剿。多麼惡毒的奸計詭謀啊!可是,你,你們這些狗東西,你們以為我會害怕嗎?以為這樣就能把我打垮嗎?別癡心妄想了吧。……來吧!龜兒子們,一起上呀!他的手指越來越僵硬麻木,肩背時常劇烈抽搐,引起陣陣劇烈疼痛,眼睛澀脹,時常出現昏花,以致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是,一股狂熱的激情支配著他,使他無法接受任何對他新見解的懷疑、反對、甚至僅僅是不支持。他瘋狂地驅策著已經疲憊之極的身體,迫使它們發揮實在難以為續的功能。眼花了,揉幾下,繼續盯著;脖子直了,晃動幾下,繼續撐看;手指麻木了,甩幾下,繼續機械地敲;腦子呢?他感覺,腦子比任何時候都要靈光得多呢。
他終於又寫好了一份回帖,心滿意足地噓口氣,挺直腰杆,將光標移到提交按鈕上,啪地按了下去,然後點燃香煙,等待網頁自動跳轉。可是,網頁象是突然被注射了麻藥,始終僵滯在原來的位置上。他本能地站起身來,在辦公桌前踱兩圈,突然瞄見網頁意外地跳了一下,隨後就出現了一條短語:對不起!此通道已被封鎖,請與管理員聯係。他疑惑地擦擦眼睛,認真地再看了一遍。沒錯,已被封鎖。秦始皇焚書坑儒。董促舒獨尊儒術。蔣介石把井岡山圍得象鐵桶一般。封鎖得了嗎?他輕蔑地想。可是,那些沒回複的帖子呢?他想起了傍晚和總版主的談話。聯係?觸動了網站的基本禁忌,這就是總版主的解釋。他突然間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哀。為自己,還是為他人,抑或為整個網站?不知道。稍後,他想起了也許應該找管理員問問。管理員好象是管總版主的吧。他懶心懶意地坐回電腦前麵。他的侯爵身份在通道被封鎖的同時也被取消了,他隻好以遊客身份給管理員發了一條短信,然後邊看文章邊等回複。
一會兒,黑色的收件信箱變成了紅色的您有新消息。他遲疑了半晌,終於顫抖著按下了鼠標左鍵。正如所料,網頁上出現的是如下短語:對不起!你的文章觸及了網站的基本禁忌。謝謝您的長期支持與合作!他悲哀地長歎一聲,然後情不自禁地伏到辦公桌上,嚶嚶地啜泣起來。還有什麼辦法呢?既然通道已被封鎖,就隻能任由那些家夥獨占天下了啊!……要是……要是能鑽進電腦裏去,吃掉那些帖子該多好啊!不一會,他就帶著這個瘋狂的意念沉入了夢鄉。
淩晨兩點鍾,他老婆被一陣突然襲來的悲傷感弄醒了。她從床上振起身來,擦擦惺鬆的睡眼,立馬就看到了一幅怪異的景象:辦公桌前已經沒了老劉的身影:電腦顯示屏四角依然亮著,中間部分一片漆黑,而與那片黑暗緊緊地連在一起的,是兩條人的腿,一上一下地交替踢動著,仿佛在往顯示屏裏縮;一些衣服散落在地上,褲子被卷了起來,隨著兩條腿的踢動發出嘭嘭嘭的響聲。她茫然不知所措地繼續盯著。不一會兒,兩條腿完全縮進去了,隻有兩隻腳還在外麵掙紮著;再過一會,發出了啪啪啪的響聲,鞋子落到了地板上;隨後,兩隻腳就完全消失了,顯示屏全亮了起來。她猛然從床上跳下來,抓起一隻鞋子認真地看了看。是的,是老劉的。暑假期間,正在上大學的女兒沒回家,在省城當家教,拿到第一筆工資後就給老爸買了這雙鞋,寄了回來;她一直替他鎖在櫃子裏,準備過年時再拿出來給他穿;現在呢?他這是在給自己送終啊!她忍不住地號啕大哭起來。
在黑暗的岑寂中,她的哭聲很快就穿透了校園內所有的門窗,把沉睡的人們從夢中喚醒。於是,她很快就聽到陣陣急促的敲門聲,緊接著,她就意識到了她的處境。她匆匆忙忙地把老劉的衣服從地上撿起來,放到床頭櫃上,然後把臥室鎖緊,才打開被敲得劈啪亂響的房門。
嫂子,怎麼啦?首先響起的,是老校長的聲音。
啊,沒事!沒事!我剛才做了個夢,夢到我爹死了。
其實,老爹早就死了。
真的沒事嗎?
沒事。謝謝你們啊!
那好吧,您早點休息。
黑幢幢的人影沿著樓梯向下晃去,很快就完全消失了。她迅速把門關上,急促地噓了一口氣,然後在客廳沙發上坐下。她明白,她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把這件事瞞下來。為了兩個孩子,她必須這麼做。可怎麼瞞呢?在接下來的數天裏,她一邊編造種種謊言,應付學校老師尤其是領導的訊問,--這是很正常的,因為他的那些課沒人上呢,一邊暗暗地希望老劉能夠幡然悔悟,從顯示器裏爬出來,繼續完成他在現實世界未盡的責任。她一直沒關掉電腦,在白天也一直把臥室鎖著。吃飯時,她總是把老劉最喜歡的菜肴挑出來,連同半碗米飯一起放到辦公桌上。他一向吃得多麼少啊,真難為他了!她特地跑到街上買了一包茉莉花茶,釅釅地泡上,也放到辦公桌上。以前怎麼就不知道他喜歡喝茶呢?真的太難為他了啊!她把那雙皮鞋用水擦拭一遍,然後端端正正地放到靠近電腦的床邊上。過年時和孩子們一起去看外婆,得穿得漂亮點呀!然而,她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因為老劉再也沒從電腦裏爬出來,而老校長和新校長呢?卻頻繁地找上門來了。
老校長隻是時常來看一看,問一問好。新校長卻懷疑老劉是否擅離職守,到校外做別的事情去了。他說,劉夫人啦,他要走,至少也得打個招呼,辦個停薪留職手續呀!……這樣不行,你得馬上給他打電話,讓他回來。否則,我馬上報告局裏,讓他們來處理。她約略明白新校長的心意。在學校裏,一直有幾位退居二線的領導照常領著工資和獎金,人卻跑到外麵做生意去了,據說,都和新校長達成了某種協議。那麼,按理說老劉也可以照章辦理的。某天傍晚,她攔住正在散步的老校長,委托他幫忙向新校長說情。老校長沉吟半晌,然後誠懇地說,嫂子,您還不知道現在辦事的規矩,這種事是不能讓第三者知情的。您直接去找他吧。
第二天上午,她忐忑不安地踅進了校長辦公室。還好,沒其它人。她吞吞吞吐吐地轉達了老劉的意思:同意把獎金全拿出來,給校長喝茶。新校長盯著她看了一會,然後問,這件事,你和老校長商量過?她連聲答道,商量過,商量過,他同意我來找您。可是,她怪異地看到,新校長突然變了臉色。稍加思索,她就猛然意識到,她說錯話了。
你回去吧!告訴老劉,他這不是要害我要拖我下水嗎?我一向廉潔奉公,怎麼敢做那種事呢?
當天下午,局裏就派來了三人調查組,在家裏找到她,認真地談了話。她知道,她沒法再瞞下去了,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領導們顯然感到異常驚奇,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叮囑在場的所有人暫時保守秘密,然後就回局裏請示領導去了。第二天上午,局裏就派一輛專車送來了一副棺材,直接抬進了家裏。領導們要求馬上把電腦裝殮進去,否則,--領導說,她將得不到撫恤金。她被弄懵了,後來終於想起來打電話給老校長。老校長歎息著說,事已至此,嫂子,就按他們說的做吧!於是,在場的迅速把電腦裝進棺材,封了起來,當天就抬到野外安葬了。她呢?不僅得到了電腦賠償金和撫恤金,還得到一筆額外收入--保密費。
不久,她就遵照約定,搬回了老家。第二年清明節,她和孩子們發現,老劉的墓前多了一塊碑,上麵赫然寫著:萬金油老師之墓。她看著那幾個朱紅色的大字,感覺有點怪異,細細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說不定,是老校長給他立的吧!真是難得的好人哪!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