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寂寞的院子(2 / 2)

此是非起,顧憲成們上疏如雪片,或被申斥、或被廷杖,貶罰者不計其數,但依舊是前赴後繼,曰此為忠君報國之氣節;此是非起,孤家寡人的萬曆皇帝更加的孤家寡人,為了逃離是非,他甚至放棄了做皇帝的權利,開始了不郊、不廟、不朝、不見、不講、不上班的消極怠工,而且這麼一堅持就是二十餘年。這是是非爭來的苦楚,浩浩蕩蕩的十五年過後,最終無奈的皇帝選擇了自己不喜歡的兒子做了太子,然而這僅僅是“道德”的一次短暫的勝利。

想想萬曆初年,堪與商鞅、王安石比肩的偉大政治家張居正,還在進行著他雄才大略的經濟政治改革,僅十年的時間,便使朝政煥然一新,經濟上,扭轉了財政上的赤字,使國庫充盈;政治上,提高了政府的運轉效率,增強了活力,明王朝的統治隨之走上巔峰。但這樣偉大的變革,終因這位偉大人物的溘然長往而夭折;這樣偉大的改革家,也如他偉大的前輩一樣身後難逃反對者們的集體清算。而滑稽的是,在清算張居正的隊伍裏,後來在是非爭論中勢不兩立的萬曆、王錫爵與顧憲成,還曾是蹲在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他們其中的一位雄心勃勃,他們其中的一位清正廉潔,他們其中的一位深識時務,然而偏偏卻不再有了雄才大略。

沒有了雄才大略的明王朝,必將從巔峰滑落;沒有了雄才大略的明王朝,隻剩下了道德的聲討與氣節的推崇。這樣的聲討是以爭國本為始,而後是梃擊、紅丸、移宮三大案,是東林的崛起,是漫無邊際的黨爭,是魏忠賢的專權,是崇禎朝時的不可收拾。誰人可曾想到,張居正去後僅僅六十二年,便是清軍入關,江山易幟。

那位爭是非的憲成若在,麵對這一驟起的變故,不知會作何感想?

三、

天啟元年,與顧憲成、趙南星一道被譽為東林三君的鄒元標重返朝廷,那時朝內東林與齊、楚、浙諸黨黨爭以近百熱化,他麵對如此時政向剛剛即位的天啟皇帝進諫了“和衷”之議。他說,“今日急務,惟朝臣和衷而已”,以前政壇紛擾,黨同伐異,皆因“各懷偏見,偏生迷,迷生執,執而為我,不複知有人,禍且移於國”。他認為“論一人當惟公惟平,毋輕搖筆端,論一事當懲前慮後,毋輕試耳食,以天下萬世之心,衡天下萬世之人與事,則議論公,而國家自享安靜和平之福”。

他的東林同誌不解,以為他老了,怕了,和稀泥了,他說,“大臣非大利害,即當護持國體,可如少年悻動耶?”我總覺得,這很象是他對顧憲成與王錫爵當年的那次是非爭論的回答,隻是可惜,他的老友、同誌顧憲成已經作古,聽不到了。元標同朝的東林同誌不理解,我相信倔強的憲成也不會理解,他們相信有天理在,有堅持天理的決心與勇氣在,就會無往而不勝。明王朝卻也準備了最集權、最醜惡、最無恥、最黑暗的魏忠賢來考驗東林黨人這樣的決心與勇氣,最終東林彪炳史冊,成為我們民族忠貞不屈、堅持氣節、抗擊邪惡的最傑出群體代表,但明王朝依舊在粉碎了庵黨,平反了東林後轟然倒下。

還說那位鄒元標吧,年輕時的元標曾在反對張居正的“奪情”運動中,被霸道的張居正廷杖得終生殘疾。四十年後,幾近暮年的元標幡然醒悟,他在他的東林同誌異樣的眼光中,奔走呼號,為張居正平反。他或許已經領悟,光靠道德的堅守,氣節的把持挽救不了大明,大明這個時候需要的是,雄才大略。

然而正如黃仁宇先生所言,世間已無張居正。

四、

我似能聽得到喧鬧的曆史在關上大門後所發出的重重的回響,曆史隻留下了這麼個寂寞而冷清的院子。我把同同拉到身邊,和他說,記住麵前的這個人物,他叫做顧憲成,是明代傑出的思想家和政治家。同同問我,他做出了什麼傑出的事情?我說,他締造了東林黨,而這個黨最終加速了明朝的滅亡。同同不解,問我那他是好人嗎?我說,他是個好人,做的是好事,然而有的時候,好人和好事並不一定就會有利於他的國家。

走出那個院落,我感覺到如釋重負般的輕鬆,院落的斜對麵,還有一扇普通的小門,門旁掛著一個小木牌,上邊寫著“寄暢園”。

“寄暢園,居然在這裏,嗬嗬,”我無奈搖頭,當我即將放棄尋找它時,我找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