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惠山寺的二山門,左手有一條僻靜的窄巷,名聽鬆坊,窄巷被兩邊對峙的白牆所夾持,似延伸到很深的地方。巷子中間是被雨水打得光潤而潔淨的石板小道,道旁見縫插針地栽著幾叢茂密的細竹,僅幾叢就把窄巷鬱鬱青青地遮掩了,似乎無意間就可以把它錯過,也似乎隻有在無意間才能把它撞見。
窄巷兩旁,幾處院落尋常人家般錯落著,我想,能住在這裏的尋常人物,多半也是要有著不尋常的地方的,想想乾隆先生六下江南,每到無錫來總是要跟他們去做鄰居的。於是乎,我和同同捋著這僻靜無人的窄巷進去,我也倒要看看是何樣不尋常的人物曾經從這裏走出來。
果不其然,第一處便是顧瑞文公祠。對於這位顧瑞文公是何許人物,我並沒有太往深處去想,因而隻是看了門牌,便進了院落。進門有一堵影壁,繞著過去,是一處稍顯局促的院落,院子裏是無人的清靜,隻有繞牆栽的那些植物蓬勃繁茂著,高低有致地把個整個院落掩映在一派鬼狐出沒的寂落中。院中間隻有一座正房,在甬道不遠的盡頭,江南民居樣式的粉牆烏瓦,木構的外簷,木構的廊柱,木構的門窗,一切都是再尋常不過的。然而不尋常的地方也是有的,因為我一進這院落,就看到掛在正房外,廊柱上的那一副木聯,上邊寫著: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幅楹聯熟悉得讓我不禁顫抖,我仿佛是在這座僻靜的院落中,不經意間闖進到了一個吵吵嚷嚷、喧囂紛繁的曆史天空裏,那是一段讓現代中國人浮想聯翩的曆史,那是一段有希望改變我們社會進程的曆史,那是一段黑與白角力搏殺到驚心動魄的曆史,在這樣的曆史天空裏,我依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依舊會情不自禁地顫抖地問自己,這位顧瑞文公,莫非......莫非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顧憲成先生。
顧憲成先生,是鼎鼎大名的無錫人,這點我是知道的,他所創辦的鼎鼎大名的東林書院在無錫,我也是知道的,隻時間的緣故,不能麵麵俱到,因而遺憾。這樣的遺憾雖不強烈,但隱隱間總還是有的,以至於在這樣尋常院落裏撞見他時,稍感意外,而意外之餘多是驚喜,以至於無錫寫到這裏時,尤覺得還是應該加上一段東林黨的探討。
大概是這裏少有人來的緣故,祠堂正房的門落了鎖,因而隻剩下了這院落,與這院落裏的寂落。同同在這個院落裏探頭探腦地搜尋新奇,我在這個寂落裏探頭探腦地搜尋遺跡,可惜我們都一無所獲,這個院落裏除了蓬勃繁茂的綠色,和這江南樣式的瓦房,也便再無其它了......等等,也還有,還有曆史留下的那一片天空,在那一片天空下,這位號稱“東林先生”的顧瑞文公向我走來,溫文而執拗地甩下一句,“天下之是非,自當聽之天下”。
二、
這是萬曆二十二年的一段往事了,當時的兩位執拗的文人曾有過一段執拗的爭論。這兩位中其一是時任內閣首輔的王錫爵,再一位便是吏部考功司員外郎的顧憲成。
王首輔不無迷惑地問顧員外,“當今所最怪者,廟堂之是非,天下必反之。”
顧員外麵對自己的大領導毫不含糊地回答,“吾見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耳。”
廟堂是誰,是皇上,也是朝廷,最終還是皇上;天下是誰,是群臣,也是民意,最終或還是群臣。這樣的回答於今天看來都有些刺耳,在那個皇權至高無上的年頭裏,也更算是刺耳到振聾發聵了。但如此這般地與廟堂來爭是非,自不應得到什麼好果子,再一年,王錫爵請辭,顧憲成受命推薦閣臣,名單上赫然列著被萬曆皇帝批駁過的王家屏,於是顧先生終於惹惱了龍顏,自己也終於回了家。隻是此一去,萬曆沒有想到,王錫爵沒有想到,或許顧憲成自己也沒有想到,那個廟堂之外的天下上會掀起多麼大的風浪。
因為,朝堂廷臣間少了一位顧憲成,因為,無錫郊野處多了一座東林書院,一個在朝野間呼風喚雨的東林黨就此形成,亡明的黨爭,就此一發而不可收。
憲成以及以憲成為代表的文官集團與廟堂所爭的那個是非,是萬曆朝在曆史上掛了號的著名政治事件——“爭國本”。萬曆的皇後無出嫡子,他不喜歡的王妃生了大兒子,他喜歡的鄭妃生了三兒子,封建倫常中偏偏又有那麼一條“長幼有序”,“有道德”的文官堅持立長,“無道德”的皇帝堅持立幼,於是“是非”由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