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陸漢祥又從空中見到了瓊州海峽。為了趕上恒興大廈的慶典,他一早從北京飛到海口,轉眼的功夫又離開了海口,不同的是先前乘坐民航,現在卻是商務包機,而機上眾人都是刻意挑選的權貴名流,這樣的旅行當然更加輕鬆裕如。
李中良因為奉陪各路顯要,不得不待在頭等艙,但他記掛著初來乍到的陸漢祥,得空便溜出來打個招呼,並玩笑說自己“遇官則奴”,幹的是“備極醜態,不可名狀”的辛苦差事,要陸漢祥鑒諒苦衷。
陸漢祥隻說“我倆的賬,下來再算。”
聞海鷗最理解李中良在前艙的困擾,便調皮地說:“我有偏方相授,你去找一份《人民日報》,故作認真學習狀,別人自然不好打攪你了……”
“這方子隻能糊弄小吏雜役,鬥不贏有理論,懂政策的大官僚,他們認真跟你研討起來,你恐怕還得掏出小本做筆記,更沒法安靜了……”馮俊暉上前湊趣說:“海鷗姐的辦法隻能解決失眠問題,不能擺脫官員上哪兒都要別人時時恭維的習性。我有一個土辦法,能讓李總苦海脫身,就是不知李總願不願照著去做了……”
李中良見周圍都是熟人,便壓低嗓音說:“我知道你是閻王爺的私生子,胎裏安了鬼心眼兒。得,你往外掏壞水看看,真的有效我就試試。”
“你讓航姐給各位大人預發一頂降落傘,獨你沒有……”馮俊暉很肯定地說:“你能看見大人們兩腿篩糠的可憐樣兒,誰都會離你越遠越好,還愁沒有清閑?”
有人笑出聲來。
“你小子什麼時候才肯正經點?噓……”李中良示意大家不可放肆,自己也趕忙折返前艙,小心伺候大員們去了。
陸漢祥見馮俊暉不失幽默,便跟他聊聊,稍一仔細,發現馮俊暉去學院委培時自己正在國外,雙方並無實質的師生關係。陸漢祥也不點破,便問:“最近還看經濟學的書籍嗎?”
“喲,在陸先生麵前說經濟學,這不是班門弄斧嗎?”馮俊暉怕半瓶子醋經不起晃蕩,便客氣起來。
陸漢祥笑道:“古人有‘學生不必不如師’的教誨,何來班門弄斧一說?商海行舟,你是實踐者,應該對一些經濟學理論另有思考吧?”
馮俊暉有個不為人知的優點,蹲坑必然捧書,更能熱炒熱賣。此刻,他略一思索說:“那個被馬克思批判過的N·W·西尼爾,最近似有人在為之評功擺好……不過,我同意他的人性懶惰的估計,也讚同勞動是人犧牲閑暇的結果,尤其肯定西尼爾認為資本壯大就是勤勞者節欲後的收獲。但我能不能由此推導出善於投資的人,便是善於節欲的人呢?如果這個推論成立,等不等於擁有最大資本的人,就是最愛勞動的模範?”
“西尼爾是反對客觀價值論或勞動價值論的,他堅持效用價值論,尤其強調即期目標的意義。”陸漢祥簡單介紹了西尼爾的經濟學實證化理論,然後說:“從這個意義上講,你的觀點正好擇取了他相對消極的部分。在我看來,資本的積累中確有勞動的成份,但絕不等值於勞動。這裏有一個極重要的分水嶺,即資本積累的正當性問題。如果一個人用騙來的,或者其它非正當手段得到的資本冒充勞動成果,我們是不是也選他做勞模呢?”
“說他消極不等於說他無理吧?如果有點道理,那麼十分流行的負債投資,或者負債經營,是預先革除了人對欲望誘惑的正當行為嗎?”馮俊暉冷不防提出一個更加古怪的問題。
“真是有趣的問題……”陸漢祥想了想說:“負債投資是投資者對未來事物發展的主觀感覺。即:投資者認為隻有這樣才正確。而西尼爾的效用價值論恰恰表明‘效用指的並不是我們稱之為有用事物的內在特質,而是事物對人們的痛苦與愉快的關係。’因此,依照西尼亞的觀點開展負債投資,並且產生了效用的話,則剛好代表了投資者的某種欲望的實現,甚至還可以說是對某種欲望的透支。你瞧瞧,這解鈴還須係鈴人不是?”
“哈哈,我說呢,既要節欲,何必嫌錢?”馮俊暉連忙打哈哈,他明白繼續探討下去,自己定要窩窩頭玩倒立,現了大眼。於是,他借故離去了。馮俊暉的讀書,常常是斷章取義的方法,他那樣讀書縱然博雜,頂多像家雜貨鋪的堆房,不能形成完整的理論體係,一遇行家裏手,其理論一定笑話百出。
聞海鷗莞爾一笑說:“陸先生,馮先生若不遭到當頭棒喝,你的耳根子就不易清淨了……在這個小圈子裏,馮先生除了人在聲聞外,還是個腦筋靈活,手段過人的大炒家,炒房炒地常常空手奪刀,能算一輩人中的梟雄。”
陸漢祥不明白“炒”為七十二行的哪一行?但從掛一漏萬的介紹中,隱隱感到馮俊暉的賺錢手段頗多欺詐行為,便問:“做買賣的常識是本大利豐,講究投入產出的大致對稱。如果居中介紹一樁買賣,頂多算個媒介,怎麼會有驚人的利潤?”
“簡單的媒介當然不行,會炒就另當別論了……”聞海鷗無法將房地產中介的種種欺上瞞下,隔著口袋賣貓的伎倆兜底倒出,隻能笑笑說:“商戰也講‘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一個人若能見人所不見,投資之餘外加投機收益,自然大過社會的平均利潤率了。”
現實的經濟行為,永遠比教科書生動,即便是造詣深厚的經濟學家,也往往被同時代的經濟創舉弄得眼花繚亂。陸漢祥明白這個道理,他在努力理解聞海鷗的述說時,卻依然疑惑叢生。他想,按照《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辭典》的闡述,投資“就是資本形成,獲得或創造用於生產的資源。”而投機則是“為了再出售(或再買進)而不是為了使用而暫時買進(或售出)商品,以期從價格變化中獲利的經濟行為。”盡管現代經濟生活已派生大量的金融衍生產品,模糊了投資與投機的界線,但從經濟發展的曆史分析,當投機行為不受扼製的走向極端時,常常造成社會經濟秩序的崩潰,這是不能不加防範的災難。針對傳統經濟與方興未艾的時尚經濟,兩者怎樣嫁接才能相得益彰呢?陸漢祥一直興趣實足的研究著。
陸漢祥一路上也在觀察聞海鷗,覺得這位細眼長眉,靈動高挑的美人,一顰一蹙中絕少賣弄,並不像個以色誘人的尤物。但他奇怪以她不錯的條件,幹嘛要跟年齡大過許多的李中良打得火熱?這種生活不是墮落是什麼?想到這裏便不由的歎息了一聲。
“陸先生,你不舒服?”聞海鷗怕他一早雙飛,路途疲憊。
陸漢祥擺擺手問:“我聽說你是學中文專業的?”
“對,漢語言文學專業。”聞海鷗的回答就很專業。
“啊,我喜歡中國文學,反正枯坐無事,隨便聊聊?”陸漢祥補充說:“不過,我們的談話應該真實樸素,能不能不說客套話呢?”
聞海鷗有點不安地說:“聽說陸先生除去專業外,經史子集也多有涉獵,還在古董收藏上頗有心得,恐怕不好打馬虎眼,我會不會自討沒趣呢?”
“泛泛議論,又不是學術答辨,何來自討沒趣的問題?”陸漢祥接著說:“說說吧,你最喜歡的前輩學者是誰?”
聞海鷗略一沉思後說:“春秋時代的莊周……”
“哦?!”陸漢祥大感意外:“因為他喜歡夢蝶?”
“因為他那些空靈活泛的寓言故事讓人脫俗。”聞海鷗沉靜一會後說:“而且,《莊子》一書中的思變哲學,沒有太多的功利主義色彩。”
陸漢祥打量了聞海鷗一眼,覺得經商謀利之徒,如何背棄功利主義?他玩笑道:“你的事業跟這位布衣學者的追求,恐怕是風馬牛不相及了,怎麼會喜歡莊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