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鎮上的小學教員,他喜歡在小雨的天氣打著油紙傘,牽著我和弟弟的小手,行走在空蒙的石板裏巷,短橋亭閣……每每這種時刻,他總要講一個故事,老鷹、井蛙、螞蟻、龜蛇一類的小動物便活靈活現的有了人性,這便是我接觸《莊子》的開始。上大學時,我特別留意過莊子及其同代大師的學術異同,感到孔子聖而老子狡,理論多有為治者立言之嫌,但莊子不同,他‘思之無涯,言之滑稽,心靈無羈絆。’是個槁項黃馘,窮閭陋巷的貧賤之士,卻又能‘乘物以遊心’,‘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體現的是不改其誌的獨立知識分子的形象,品格讓人景仰……”聞海鷗頓了頓道:“盡管我的許多同學喜歡薩特的存在主義,弗洛依德的心理分析,還有黑格爾等人的美學批判,而我卻選修了《莊子》課程,以期借助古人的著作與老先生作鯤鵬九萬裏的神交。”
言簡意賅,頗得《莊子》風骨。陸漢祥也喜歡不受羈絆的迷思,飛揚不拘的辯證,而且他研究古代社會經濟時,隱約感悟到幾個強大朝代即便政治上尊“儒”,經濟上卻借用了道家“無為而治”的思路,例如漢初的“文景之治”,明初的“休養生息”,隻要統治者清靜無為,與民休息,社會經濟都有長足發展,暗合了“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論述。作為假想的題目,陸漢祥以為道家崇尚自然,清淨無為的法則,一定程度上符合市場經濟的理念,這中間是否存在某種指導意義,他目前還在仔細求證。
然而,商海弄潮不是為了追逐財富嗎?詩化人生,淡泊無求會是聞海鷗的真實性情?陸漢祥試探道:“縱情逍遙的莊子,在濮水邊對楚王派來的使者,以廟堂上早己死去的神龜作比,說自己寧願拖著尾巴,在泥沼裏爬來爬去,也不會失了本性去謀求顯達富貴。對於‘濠濮間想’的空靈適意,與現實鴻塵滾滾的虛浮張揚,聞小姐又該做何應答呢?”
“陸先生的問題尖銳了……”聞海鷗好一陣子才說:“莊子的本意是全性保真,行為是山水逍遙,不受羈絆。‘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是他對世間萬物的根本看法。但他太強調自我,以為人能脫離社會單獨存在,遁世逃避便成了他學說中落後的一麵。我也力求全性保真,卻明白不能循世,人若失去了社會性,就與動物接近了,並不能空靈到天外去尋一份清淨。因此,我對‘樂’的標準是樂莫樂於心相知,彼此一同學習,一同工作,一同生活,而莊子的自在自得,大有隨緣的成份,完全放棄了人以群分的社會屬性。至於經商謀利,隻要掌握規律,凡事也能‘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濠濮也罷,鬧市也罷,自得的生活本沒有環境的差別,不做‘殘生損性’的勾當就行……”
“也就是說你不是一個掉進錢眼的功利主義者?”陸漢祥逼問了一句。
“《增廣》有‘良田萬頃,日食鬥升;廣廈萬間,夜眠三尺’的警示,除去深刻,何嚐不是對貪婪的嘲弄?陸先生不會把商人都當成功利主義者吧?否則經濟學就該叫功利學了。”聞海鷗接下來批駁道:“生意人掉進錢眼,不論是否功利,其實都難成大事業。我以為富豪者,若沒有深邃的思想,行為能力是不會超過土財主的。所以,我的生活原則是‘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友其真。’此外,從來不談什麼主義。”
聽了這席話,陸漢祥真要重新估量聞海鷗了,他興趣盎然道:“看來為師的食古不化了。照你的議論,我倒像莊子批駁的‘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了?”
“陸先生要我說真話,我不敢違背,沒有冒犯的意思。”聞海鷗連忙舉起紙杯說“我以水代酒,先賠不是。”
陸漢祥推了推眼鏡說:“這酒恕不奉陪,卿本無罪,奈何懷璧其罪?隻是‘善有果而已,不可以取強’的道理雖然簡單,做到就不容易了。”
“啊呀,我何時能有懷璧之才?”聞海鷗覺得陸漢祥對自己的敵意正在冰釋。
“剛才的購物是不是精心設計的?”陸漢祥彈了彈挺刮的“曼克頓”衫衣問:“要是我不給麵子,又該怎麼辦?”
“首先,這不是贈送。我確有邀請陸先生給公司高管人員講專題的請求,這算預支報酬,隻是未能事先磋商,還望多多原諒。”聞海鷗態度誠懇地說:“沿海富裕起來後,形成了一些不好的習俗,衣冠取人便是一樁。所以,李總不擔心陸先生思想落後,卻擔心陸先生穿戴寒酸,又怕你不給麵子,思前想後,導演了剛剛的一出癟腳戲。”
“‘執大象,天下住,往而不容,安並泰。’但問題是‘樂與餌,過客止。’多少人會最後迷失本性呢?”陸漢祥沉默一陣後提議說:“小聞,我倆訂個君子協定,凡事不欺不瞞,有話直說怎樣?”
“成交。”聞海鷗伸出軟軟的小手與陸漢祥擊掌簽約。
陸漢祥樂了,他問:“那麼,現在去上海又是幹什麼?”
“吃飯。”聞海鷗回答的輕描淡寫,她見陸漢祥一臉狐疑,便強調說:“我們真的是去吃飯,今晚就要趕回海口。隻有李總和北京的客人還有幾處地方要跑,一時半會兒不會回去。他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我得暫時做你的海口導遊了。”
再說馮俊暉躲開陸漢祥後,先見到林淑琴與王景宏聊的開心,便沒去打撓,他一路向後,去了尾艙。
尾段空空蕩蕩,袁南瓜挨著曾長慶說好話,目的是想從基金會拆點資金應急。曾長慶辦事,利字第一,而且回扣的數額少了不行,素有惡過斧頭幫的名聲。此時,他因為袁南瓜摳門,胡扯一堆理由便拒絕了對方的要求。
“嘿嘿,你倆真像圓蔥配蒜薹,全素的時候也有股腥味兒……”馮俊暉人沒走近,便先送了兩人一個評價,等他坐下又說:“李總做事越來越藝術了,他邀兩位同行,一定考慮了旅程寂寞,借了兩位的肥瘦搭配,擱那裏都出漫畫的效果……”
曾長慶仰起細長的脖子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袁南瓜晃著肥碩的腦袋說:“曾會長,這人在你手下混飯的時候,你就應該送他去Angel待過的學校受馴,免得見人咆哮,就像人人都踩了他的尾巴似的。”
馮俊暉跟他倆素有同賭、同嫖、同醉的情誼,彼此說話都很放肆。不同的是,馮俊暉懂得什麼場合裝什麼樣,因而有人說他流氓,也有人說他紳士。此刻,馮俊暉說:“得,得,大家留一句牌桌上逗樂吧……喂,兩位說說,以聞海鷗的地位,李中良卻讓她去照應一位大學來的教書匠,這樣的拉攏不多見吧?這後麵藏了什麼文章呢?”
“李中良剛下海時,老婆孩子在北京很不容易,全靠別人支持才挺了過來。此刻,李中良好吃好喝的招待有什麼奇怪?”曾長慶覺得馮俊暉總愛把人往壞處琢磨,便提醒道:“‘恒興置業’做什麼文章與你何幹,你也犯不著鹹吃蘿卜淡操心。”
袁南瓜沒有好聽話,他說:“你不也能吹幾句經濟學嗎?怎麼,怕懂行的揭了你的老底?你的生意經不就是心黑加回扣嗎?也想殺豬匠穿長衫,混身文化人?不是我笑話你,吃素的毛毛蟲能變蝴蝶,吃肉的蠍子怎麼變也不敢丟掉尾巴,你怎麼混也是咱幾個一桌的玩藝兒……”
馮俊暉原要跟兩人湊湊情況,卻不料遭到奚落,一些想說的話便說不出口了。他是個心機極重的人,不願別人摸清自己在想什麼,便瞎扯幾句後又去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