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

小說世界

作者:薑玉勝

老馬是山東人。

搬家來的那天是個下午,生產隊的馬車專程去火車站給老馬一家拉回來了一車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箱子櫃子,黑乎乎的,經了很多的歲月,仿佛有了某些靈氣,給人得感覺很陰森。卸車時,老馬矮小的老婆一不小心,把一個油光鋥亮的醃菜壇子掉在地上摔碎了,老馬正從車上往下卸櫃子,順手操起了根棗木扁擔,幾乎是看也沒看,橫著就把扁擔掃了過去,隻聽“噗嗤”一聲悶響,老馬老婆“哼嘰”了一聲,就趴在了大車底下。看稀罕的人一驚,說:“這老馬還真就不是個善茬兒。”

老馬是被當成“人才”引進的。那時候,我們生產隊剛買了四匹高頭大馬和一輛膠皮輪子的花軲轆大車。全隊懂牛的有的是,就是扒拉不出一個懂馬的行家,隊長就發動社員找有懂馬的親戚,給予落戶和高公分待遇,這才把“人才”老馬從山東引了進來。

老馬懂馬,懂就懂在他知道怎麼訓馬和喂馬。俗話說,鐵打的騾子紙糊的馬,那時候,馬比任何畜類都金貴,是生產隊第一大資產,很多的話題和矛盾,都是圍繞馬產生。我和老馬的兒子馬亮是同學,經常一起去看老馬在飼養場馴馬。老馬個頭矮小,留著精短的頭發,短胳膊短腿,硬邦邦的腱子肉像要從皮膚裏蹦出來。馴馬時,老馬剛才還和善的眼睛拿起鞭子的刹那間就露出凶光來,連我都嚇得一抖。他一手拿著比他高出半頭的鞭子,一手拉著馬的韁繩,矮小的身材似乎剛高過馬腿。隻見他腰板挺直,雙腿直立,“嗨”地吆喝一聲,一鞭子下去,鞭稍在空中蛇一樣地挽了一個花,“趴”地一個炸響,馬的腦袋一個激靈,耳朵根子上就是一道流著黑紫色血的口子,周邊的肌肉能夠看到哆嗦著。一般的烈性馬,老馬三鞭子下去,往往就沒了野性,再看到老馬,就像老鼠見到了了貓,乖乖地聽從老馬的吆喝了。

老馬馴馬歹毒,但也愛馬,趕車的把式要是不慎把馬的脊背弄傷了,或是掛掌的不小心把馬腿掛瘸了,老馬都會紅著脖子跟人急。老馬還炒得一手好馬料,也鍘得一手好草,他掛在嘴上的名言是“寸草鍘三刀,有料沒料都上膘”。鍘草是個很危險的活兒,入草的人手離刀遠了,鍘出的草就長短不一,影響馬的食欲,手離刀片近了,一不留神很容易被鍘掉手指頭。所以,能鍘得一手好草,是個技術含量很高的活兒。老馬不僅草鍘得好,還炒得一手好馬料,不管是黑豆黃豆,在老馬的鍋裏,能把半個村子弄得香味撲鼻。有時我和馬亮趴在飼養場的大鍋沿上看老馬炒馬料,老馬偶爾也會從火熱的鍋裏抓出一把料豆塞到我倆的手裏,燙得我倆雙手倒換著,嘴裏“吸溜吸溜”地叫著,然後不等涼透,就往嘴裏扔個豆子,“嘎嘣”脆的豆香味兒,成了我這輩子最難忘的美味。

老馬能馴服烈性的馬,卻訓不服他的老婆。

我們那個村子很偏僻,很少能有讓人打起精神來的事,家家日子過得寡淡,唯一能讓人有點刺激的,就是晚上支楞著耳朵,等著聽誰家打老婆。

打老婆是我們東北這個地方的習俗,之所以能引起全村人的興趣,就在於有文打和武打之分,就像戲分文戲和武戲;也在於被打的女人表現的入戲不入戲。比如,東街王老五老婆,被打時扯著一副破鑼嗓子幹嚎,把王家的祖宗三代翻了個遍,她嚎得越凶,這王老五打得越狠,巴掌聲“呱唧呱唧”地此起彼伏,往往能持續半宿,反反複複形成個拉鋸戰。這時,大人就會衝著我們喊道:“趕快熄燈睡覺,有什麼好聽的?”有時誰家的女人要是咕噥句挨打的女人可憐,男人往往就會說:“看來你也是皮子緊了不是?等哪天有功夫給你也熟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