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張順媳婦是個河南人,挨打時則把哭聲喊得陰陽頓挫,有一定的戲曲成分,用唱曲兒的曲調訴說自己離家千裏的不幸,本身就帶有傳奇色彩,村人就聽著有味兒,男人趴在炕沿上,半蓋著被子,眯縫著著眼,一邊愜意地抽著旱煙,一邊分析著這兩口子打仗的原因,從中判斷誰是誰非。打仗的原因說複雜也複雜,說不複雜也簡單,大到晚上雞架沒關嚴,讓黃鼠狼叼走了幾隻雞,小到不小心灑了半瓢米,做糊了一鍋飯。最常見的是有的男人半夜起來撒尿,一個尿顫,精神了,回到被窩裏就想幹那事。往往這時女人睡得正香,一點性欲也沒有,被男人弄嘰歪了,一把推掉了肚皮上的男人,都能成為女人挨打的理由。

要說全村挨打的女人中,最讓人賓服的,就是老馬老婆。我和馬亮是好朋友,經常在他家玩耍,看到老馬打老婆也不是一次半次,但令人奇怪的是,老馬老婆挨打從來不吭一聲。老馬的拳頭落在他老婆身上,就像拳頭打在了麻袋上,軟綿綿沒有回音,於是,就有生產隊的社員打賭說,要是聽到老馬老婆哭上一回,要我咋樣就咋樣。

好像是要氣死打賭的人,老馬一家搬來快一年了,仗沒少打,經常看見老馬老婆額頭青紫,或者走路有點瘸,但就是愣沒見他老婆夜裏哭過一回。

這一年的冬天,一場大雪把山村嚴嚴實實地給封了起來,這樣的天氣,生產隊是不上工的,男人們除了幾個人聚集起來打牌,再就是窩在家裏抽煙。我去找馬亮一同寫作業,等我拉開老馬家的門,看到老馬老婆正在灶堂裏低頭洗衣服,頭發淩亂。隨著開門聲,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我驚訝地看見她黑紅的臉龐上流著淚水,那淚水眼裏滾了一下,就成串地在掉到了洗衣盆裏,濺起一朵朵不間斷的小水花。

老馬老婆見我發現她哭了,很不自然地抹了一下眼睛,擠出了一個笑容,又低頭呼哧呼哧地洗開了。

進了屋,看到老馬正在狠勁地吸煙,顯然把一肚子的怒火撒到了吸煙上,一吸一大口,紙卷的喇叭筒就燃燒了一截。

我壓抑著極度的興奮,悄悄地對馬亮說:“你媽哭了。”馬亮一愣,沒想到這句話也讓老馬聽到了,他問道:“你說什麼?她哭了?”

老馬一下掐了煙,扭身到了灶堂,果然看到了老婆紅紅的眼。

老馬驚疑地問道:“你……真的哭了?”老婆笑了一下,說:“你才哭了呢。”

老馬愣在那裏,盯著老婆的臉看了許久許久。

在以後的日子裏,全村的人再也沒有聽到老馬打老婆的消息。我幾次側麵問馬亮,他都說他爸再也不打他媽了。

這一年,老馬的老婆得了肝癌,肚皮腫得發亮,原本黑紅的臉龐變得發黃,不到兩個月就死了。

臨咽氣的那天,老馬半跪在炕上,把頭貼在了老婆的耳朵根子上,顯出了從沒有過的溫柔,一再地說老婆跟著他沒享到福,這些年不該把心裏的不順都發泄到她身上。

老馬老婆大口喘著粗氣,說道:“老馬,和你過了這些年,還就是打仗讓人懷念,要是有下輩子,咱倆還一起過!”

老馬老婆死後不到兩年,老馬就把老婆的遺骨從土裏起了出來,用草紙包著拎回了山東,再也沒有和村裏任何人通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