癩痢王的一巴掌打出去後並沒有消氣,顯然也沒有去關注汙垢裏鎬三臉上的那些抽搐,嘴巴更加刻薄,他要把他知道,包括小縣很多年紀大一點的人都知道的關於鎬三的過往,一並抖落出來:“你這個不孝子——讓你老孩兒老娘——死都不瞑目啊!”
隨著一番義正言辭的抖落,癩痢王將手中的掃帚,劈頭蓋臉衝鎬三打過去。
一口得手後本已竄開的小虎見狀,掉轉頭又要再次衝過來。但這回,不等小虎跑出兩步,鎬三有所動作了。小虎本能感到了一股殺氣,它一個激靈就刹住了腳步。
鎬三眼睛瞪得老大,一把搶過癩痢王的竹掃帚往地上一丟,然後歇斯底裏地將它踩散了架。小虎從來沒有見過鎬三如此爆發的怒意,徹底嚇懵,呆呆蹲坐在幾步開外不再動撣。
癩痢王此時也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口中不斷囁嚅:“瘋了——瘋子發瘋了——”
他跛著腳趔趄著後退,竭力想離瘋狂的鎬三遠一些。但他很快看到鎬三的眼睛血一樣紅起來,挽著袖子的一隻手臂上爆出可怕的青筋。那把剛剛還垂放在地上的鎬頭,被鎬三一把抓在青筋突兀的手裏,眨眼就舉過了頭頂。幾乎與此同時,鎬三滿嘴的牙齒白森森地露了出來,癩痢王感到從腳底往腦門直冒一股冷颼颼的寒意。
癩痢王轉身就逃,拖著左右腳一跛一跛的又跑不快。小虎亮晶晶的眼睛看到了主人瘋狂的追逐,起身輕聲吠著跟在追逐的兩個身影後麵,拿不定主意究竟是上前幫助鎬三再給那個可惡的家夥一口,還是跟在主人身後等候命令,或是阻止主人的瘋狂。
小虎眼中最開始是把癩痢王歸到和主人鎬三同類裏的。它透徹的眼裏能分辨出這個稱之為人類的群體裏,哪些人是一類或一個圈的,這樣的意識幾乎和它的嗅覺一樣靈敏而準確。
它曾在癩痢王身上嗅到了和主人一樣的氣息。但慢慢的,它發現癩痢王身上的氣息和主人鎬三不太一樣了。當癩痢王第一次將竹掃帚撲打上鎬三亂蓬蓬的頭上時,它有一瞬幾乎就看到了那根綁有倒鐵鉤的長竹杆。
幾年前的一天,小縣創衛生城市,組建了一支打狗隊。綁有倒鐵鉤的長竹杆是打狗隊員們自創的打狗利器,長竹竿是為了拉開足夠的距離,避免被絕望的流浪狗反擊。竹竿頭套上倒鐵鉤,則是方便將被敲昏的流浪狗撈回車輛後鬥。當然,這些裝進後鬥的狗屍,歸宿究竟是泥土還是人的五髒內腑,似乎含糊不明。
小虎那時候還是條半大的狗崽子。在這場幾乎令小縣流浪狗全部覆滅的災難中,小虎還沒回過神,就發現麻利的打狗隊員熟練的幾下動作,就滅掉了自己的父母。
打狗隊員伸出長長的竹杆,先用鐵鉤厚重的柄頭猛敲流浪狗的頭部,這一柄頭敲下,許多流浪狗的腦殼要麼立即癟凹,要麼被敲開一個大洞。這時,打狗隊員再用鐵鉤將已死或昏死的狗鉤住,用力往身後的車鬥裏一甩。整個動作流暢無礙,小虎甚至能感覺到打狗隊員麵對每一條即將滅亡於長竹竿下的流浪狗時,那種渾身散發出的亢奮。
一片血腥中,小虎呆呆立在原地,等候長竹竿結束自己的性命。這時,一團散發著臭烘烘氣味的身影突然撲了過來,身影挨了鐵鉤狠狠一擊,痛苦地悶哼了一聲。打狗隊員站在幾米開外的台階上,一眼就認出這個肮髒的身影是鎬三。大概因為小虎彼時還未長成,瘦骨嶙峋的骨頭未能勾動打狗隊員的欲望,也或許因為打狗隊員不忍心對肮髒但畢竟是同類的鎬三再來上一鐵鉤。總之,在鎬三懷裏被臭味熏得呼氣困難的小虎,算是揀回了條狗命。
小虎屬於天生智商很高的狗,從此後,就認定鎬三這個主人。小縣人對鎬三都不上心,自然就沒人留意到小虎已經認了主人。
認了主人的小虎,嚴格說來已不算一條流浪狗。俗語說,狗不嫌家窮,因此,在麵對五大爺那些殘羹的誘惑時,小虎很有骨氣地徑直回到兩河口鎬三的爛窩棚——它懂得這個爛窩棚裏的鎬三才是他的主人。
鎬三給了小虎名字,小虎仿佛真有虎性,長成後成功收伏了小縣的流浪群狗,並開始守護鎬三,後來又守護婦人和嬰孩。
10
鎬三被判死刑,早已沒有親人的鎬三並未上訴。作為小縣幾十年來頭一個死刑,鎬三的行刑地被悄悄確定在了兩河口河灘。
小縣確實太小,什麼風吹草動都不能成為秘密。比如鎬三的行刑地,按照相關政策,為免引起圍觀,官方並未公布,卻被小縣無所不在的八卦觸角給迅速扒出來。這些猶如鎬三那把鎬頭一樣犀利的八卦鎬頭,還一並迅速扒拉出了DNA結果。
DNA測試在鎬三死刑執行前就出了結果。結果讓小縣高層驚異,卻挑起了小縣八卦的高潮。
“怎麼就不是鎬三幹的呢?”
“那孩子怎麼會不是鎬三的種呢?”
“連自己的飲食都顧不周全的鎬三,為什麼要背起這個黑鍋,照料婦人和嬰孩呢?”
種種疑問,每天換著版本在五大爺的麻將館裏,隨著麻將一遍遍翻滾。二麻子因為當天目睹了血案,又淋了場大雨,這個三十多歲的壯漢子驚嚇刺激之下,竟開天辟地第一回生起病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二麻子在休養一個月後,方能顫巍巍地開著垃圾車勉強完成每天的工作。工作完成後,二麻子多數時間回家休息,偶爾也會到五大爺的麻將館活動。
五大爺發現,這個原本精蹦蹦的小夥子,竟似整個人被抽去了那絲精氣神。消瘦,注意力不集中,有時甚至很恍惚,摸牌的手伸出後就木木地擱在那裏,忘記了取牌。於是,二麻子沒來麻將館的時候,這裏的八卦主題少不了關於他的那份。
“一定是衝了煞了,”五大爺言之鑿鑿:“你們想嘛,聽說癩痢頭腦花都濺到了他車頭上。這得招了多大的晦氣啊——”
“唔——嗯嗯——”這回,慣愛和五大爺抬杠的陳七爺難得地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頻頻點頭表示讚同:“那小子也不曉得事後好好祭拜哈車神,至少也要給車頭掛條紅嘛。”
“對啊——”麻將館內立即就有人附和。
“說不準癩痢頭那老小子陰魂不散,附了二麻子的體了。”不知是誰森森地就冒出來這句。
隨著八卦的深入,眾人不由背脊生出一陣涼颼颼的感覺,有膽小的就拿眼往癩痢王平日愛站著看鬧熱的位置瞄去,仿佛他的陰魂有可能這會兒正在麻將館內訕笑著冷看眾人。不約而同的,麻將館裏關於殺人事件,包括對瘋婦人有可能被誰幹了留下了種的桃色八卦的議論都消停了下來。小縣人還是有所敬畏,尤其是牽涉到死人,牽涉到鬼神。
短暫寧靜過後,小縣終於還是喧囂了。
鎬三的死期一天天臨近,終於到時候了。敲活人的腦殼,這遠比過年殺年豬還要讓小縣的人們亢奮,鎬三的離去注定被圍觀。這天,除了必須上班無法離崗的人以及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年人而外,兩河口河邊人山人海,幾乎湧齊了小縣所有的閑人,等看鎬三被敲腦殼。
五大爺和陳七爺,這兩個麻將館裏的八卦老將,趕到兩河口的時候,已經隻能站在重重人圍後麵。隨著一聲槍響,五大爺和陳七爺在人群外知曉,大局已定,望望眼前一群黑壓壓的後腦勺,五大爺牽拽著老邁的陳七爺提前返回了茶館。與其說,他們是來看槍斃人,不如說他們是過來送送鎬三。
這個早上在兩河口心情複雜的還有二麻子,二麻子先還在人群前看著鎬三被押到位。慢慢的,沒有保持站立力量的二麻子,就被越來越多的人給擠到了外圍。那聲槍響的時候,二麻子脖子仿佛一下子縮回了軀殼裏,整個人的魂魄徹底被槍響給驚散開去。 “不是——”二麻子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遠遠綴在五大爺和陳七爺身後,趔趄著沿著兩河口往縣城十字街口返回,口中呢喃著念念碎語:“不是——”
婦人好似突然就不瘋癲了,這聲槍響驚擾了兩河口的寧靜,刺耳地鑽進了她的窩棚。
隨著槍響,婦人抱著嬰孩,赤了腳就往數十米開外的河壩直奔而去。人們害怕她一身的汙垢弄髒了自己幹淨的衣服,當然或許是出於憐憫,總之,先前還熙熙攘攘各不相讓的人群,突然間不知怎麼就挪出了一道兩人寬的通道。
等驚恐不安的婦人慌亂不迭地撲到現場,她一眼就認出了換了一身幹淨衣衫,卻已撲倒在泥沙中的鎬三。婦人此時沒了慌張,呆滯的步履就要走上前去,幾乎同時,鎬三屍首被法警拖上了早準備好的擔架,往殯葬車送過去。
婦人呆呆頹坐在了沙上,將懷中的嬰孩往身邊一放,就去捧被鎬三的血浸透的沙。沙被血黏合在了一起,一粒粒貪婪的吸收那些熱氣和甜腥,即便被婦人捧起又瘋狂地拋向空中,也不肯和鎬三的鮮血分開。
圍觀的眾人有一部分隨著鎬三屍體被帶走,失去了看鬧熱的勁頭,散了去。有一部分要看這個瘋婦人到底有啥舉動,紛紛圍了上來,離婦人最近的最多兩三米。
兩河口的兩座大山似乎受了槍響的刺激,驟然間向兩側分開,露出了空曠死白的天空。白雲或是烏雲這會受了槍聲的驚嚇,都不再貪戀地擱置在兩道山巔上了,不知逃躥到哪兒去了。兩河口上空的天就這樣沒有內容地蒼白著,空氣似乎也沒有了剛才被人群攪動的那些躁熱,平靜清涼下來,以人們察覺不到的速度緩慢流動。
婦人沒有感覺到這些,婦人什麼也不去感覺,隻顧雙手刨起浸滿鎬三鮮血的河沙,用力地拋向空中,任由這些即便經過拋灑仍然被黏成一小坨一小坨的血沙,一再砸在自己和嬰孩的身上。
一塊嬰孩手掌大小的頭蓋骨,在婦人瘋狂拋灑血沙的空隙進入了她的眼簾,也突然驚嚇著了周圍的人群。
“啊——!!”婦人從胸腔中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呼喊,猶如不久前的那聲槍響,震得人耳膜生生的疼,震得現場剩下的人毛骨悚然。
婦人停止了拋灑,一手拿著那塊鎬三的頭蓋骨殘片,一手抱著嬰孩起了身。心中有了懼怕意味的人群在婦人挪動第一步時,立即轟的作了鳥獸散。空曠的兩河口,就婦人這個左手拿殘骨,右手抱嬰孩的身影瞬間凝固。隨著人群散去,流浪狗群在小虎的帶領下箭一般飛向了婦人。
一個婦人手舉鎬三的頭蓋骨殘片,後麵跟著安靜的一群狗,猶如一隊肅穆的送葬隊伍,這個情形被一兩個大膽的閑人遠遠望在了眼裏。他們還看到,經過一段仿佛十分漫長的道路後,婦人雙手在窩棚附近的高處刨出了坑,將鎬三的這塊殘骨埋了進去。
一切似乎隨著鎬三的被正法而塵囂漸退,就連素日裏最零碎的五大爺的麻將館,也隻響起單純的麻將聲。
然而,讓小縣的人們沒有想到的是,一個星期以後,一件驚天的大事又發生了。瘋婦人走到魚攤前晃悠的時候,賣魚的餘二嬸怎麼也沒想到會出這麼大的事。下午三點的時候,上班的人們開始上班,居家的也早買了菜回去,正是一天中生意最冷清的時候,餘二嬸照例是要縮回店鋪內的那張單人床休息會的。
魚攤擺在外麵,小縣民風還算淳樸,餘二嬸放心得很。現在的人生活水平愈見高了,買條魚要片成魚片,自己是絕不會買活魚回去殺生的。有人要魚自然會朝店鋪內招呼餘二嬸出來片魚。餘二嬸這一溜的魚鋪有三四家,全是這樣的作息習慣。因此,這個時間段的魚鋪前冷清得很。
餘二嬸萬沒想到,就是每天這個雷打不動的盹,等她再出來時,禍事已經發生了。瘋婦人呆呆地坐在魚鋪前的積水窪中一動不動,一直被她抱在懷裏的嬰孩卻已經半浸在魚池子裏一動不動。
嬰孩死了。
有人說是被瘋婦人不小心掉進魚池子裏淹死的。
也有人說是被瘋婦人故意溺死在魚池子裏的。
總之,一個不到三個月,被魚池裏的水洗刷出幹淨乖巧麵孔的嬰孩,溺死了。解開包裹,人們發現是個男嬰。
11
“是我溺死娃的——”瘋婦人重新開始在小縣遊蕩,但這次總要拉住人就說。
“你們把我給——‘.嘣’——了吧——”瘋婦人邊說邊舉起手做出槍斃的姿勢。
小縣八卦至此徹底沸騰了。
五大爺胡亂衝泡了壺老茶就心事重重地坐到簷下的老椅上,陳七爺是五大爺的老搭檔,早已經翻過茶杯等著五大爺的老茶。這些天來,五大爺的麻將館生意冷清了許多,八卦分散到各家廊前簷下進行,他們三五成群議論著瘋婦人,討論著那個嬰孩的真正死因。而五大爺麻將館簷下向來熱鬧的“茶會”卻隻有稀拉的四五人參加。五大爺驚異地發現二麻子居然也搬了根凳子,從最愛的麻將桌挪到了簷下,有些落寞地呆坐著,像是要參加茶會的樣子。
“唉,沒想到馬文瑞是這樣的結果——”五大爺雙手捧住杯子,感覺到了燙疼後立即鬆開,甩甩手盯著杯中晃悠的水紋,他不無失落地感慨。
“馬文瑞是誰啊?”年輕點的麻客有點不明所以,扯起嗓門傳出疑問。
“馬文瑞就是鎬三嘛——”陳七爺神情也十分凝重,撮著嘴呷了口還很燙的茶,悶悶的衝問話的人說道。
“啊?!”一陣此起彼伏的驚歎聲突然穿透麻將的嘩嘩聲,從屋內傳了出來。包括二麻子在內,幾乎一瞬間都把目光聚攏到陳七爺身上。
五大爺見狀趕緊搶過話頭:“你們大多年輕,不知道鎬三的身世也不奇怪——”
“唔——唔——”陳七爺理了理稀疏的山羊胡子,附和著五大爺,難得這次他沒有繼續和五大爺搶話頭,把這段沉痛的往事交給了五大爺來八卦。
麻將館內逐漸稀疏的麻將聲終於徹底停止了,眾人的目光完全彙攏到了五大爺身上。五大爺又呷了口茶,雖然搶回了話題,卻沒了往常的那絲得意,沉重地開口講述一段被小縣塵封了數十年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小縣一戶馬姓人家……
鎬三本名馬文瑞,到他殞命時,應該是奔60的人了。隻是長期掩蓋在汙垢之中,沒有人看清他的容貌,也沒有人看出他的年齡。到臨刑時,雖然洗幹淨了麵龐,但警戒線外隔了老遠看熱鬧的眾人,饒是眼尖,也無法看清他的麵容。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某一年,這個川西小縣的第一任檢察長馬檢察官家誕下一個粉嘟可愛的男孩,這就是馬文瑞。行伍出生的馬檢察官欣喜之餘為其取名“文瑞”,就是希望和平年代的兒子棄武從文 ,走出一條與父輩不同的道路。
馬檢察官性格暴烈,但為人剛直不阿,經他手裏的案子,毫無情麵可講,因此受到了小縣根基深厚的遺老遺少暗地裏的深惡憎恨。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新中國的第一次嚴打中,年少無知的馬文瑞被人設下圈套,酒後亂性後被舉報。由於是嚴打期間,速判重判,再加上馬檢察官不論妻子如何哭泣哀求,隻管捶胸頓足罵自己養了個逆子,卻不設法營救。於是,馬文瑞被判強奸罪入獄10年。
馬檢察官辦案得罪的那些人,在獄中發泄到馬文瑞身上。等到那次蒙頭暴打過後,馬文瑞的腦子漸漸不好使了。出獄後的馬文瑞,總是在清醒和迷糊間來回打轉。已經退休的馬檢察官依舊性格暴烈,並不管這個傷透了他的心的兒子。母親年邁,也無法控製總要從醫院逃出的兒子。
馬文瑞開始在小縣大街上流浪,然後又被年邁的母親蹣跚著找回。流浪再找回的次數多了,馬文瑞便完全脫離了重新融入正常社會的可能。那位性格暴烈的檢察官憾恨之餘,不見這個兒子的麵反覺痛快,幹脆直接將他眼中的這個逆子給轟出了家門。
人們都暗自批判老檢察官絕情,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的痛和苦。以如此決絕的方式傷害著兒子的老檢察官,實質上是在以更決絕的痛苦懲罰自己。不久,抱著徹骨的痛心,槍林彈雨裏走過來,身體底子並不差的老檢察官離開了人世。馬文瑞的老母又氣又痛,也隨後跟著老頭子去了。
檢察官一家是外地人,鬧革命後和老家的親人漸漸失去了聯係。馬文瑞也並無多的兄弟姐妹。等到他的老母親也故去,他就徹底淪為了小縣的流浪漢,靠撿垃圾為生。或許因為敬佩檢察官一生剛正不阿,痛心他惟一的兒子馬文瑞落到如今淒慘的境地,小縣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不提及有關馬文瑞的一切話題。
隨著時間流逝,這些小縣曾經的傷痛,就逐漸被許多人淡忘。關於馬老檢察官,關於那個曾經粉粉嘟嘟可愛非常的馬文瑞就像突然從這個小縣憑空消失,抑或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樣,不再存在。
漸漸,“鎬三”的綽號不知由誰含糊提出,就成了馬文瑞在小縣的名字,直至生命結束的那一刻。所謂“鎬”者,是為刨垃圾所需的工具,鎬頭、鎬刨。所謂“三”者並不指代確數,隻是小縣人對某小人物或不成器人等的含混表述,帶有不重視,甚至不屑。
聽完五大爺的講述,麻將館裏陷入一陣可怕的沉寂,安靜得掉下一根針的聲響也能聽見。
“咳——”五大爺再呷一口茶後,不無惋惜地打破沉寂,但還是習慣性地稱馬文瑞為鎬三:“要是那娃是鎬三的種該多好,那樣馬家至少也留了條根——不過可惜最後也溺死了。”
“你說那娃到底會是誰的種呢?”陳七爺張開掉了門牙的豁風嘴,百思不得其解:“不是鎬三的,那鎬三又為什麼要管那母子的生死呢——”沒有人注意,邊上的二麻子聞言觸了電般,全身一陣顫栗。
“唉,”有人接話:“說到底,我覺得還是鎬三善良,他不忍心看那母子餓死——”
“是啊,”有人附和:“有一回我看那女的臉色鐵青,好像昏死過去了一樣——”
“不論如何,”五大爺總結似的拉回話頭:“如果不是鎬三,那母子倆怕早餓死了!”
“你說,咱們這是怎麼了?”陳七爺的豁風話鑽出口來,帶著疑問和自責,打斷了五大爺的話:“早些年也不是這樣的啊,那時候哪家遇到這事還是要幫忙的啊,咋這幾年就沒人伸個手呢?那好歹還是兩條命呢!”
“有哪個敢伸手嘛?”有人道:“現在這個社會,都興各人自掃門前雪。”
“是啊,”也有人回應道:“那種情況,哪個敢伸手嘛,那女的腦子又不咋對頭,萬一賴在身上,那就一輩子都脫不了爪爪嘍。”
二麻子沒有留下來繼續聽八卦龍門陣閑扯淡,起身緩慢而沉重的往回走去。
12
瘋婦人繼續在小縣遊走,但她的那番主動認罪卻並沒有被警方采納。尤其是當舉報傳到局裏時,白手套女警立即將自己觀察到的細節講了出來,力證瘋婦人雖然可能智障,但絕不可能親手溺子。
就連小縣那些八卦也是半信半疑,畢竟虎毒不食子,他們寧願相信那是一個意外,也不願相信瘋婦人親手溺死了嬰孩。
案件本身以及持續發酵的情節,在小縣八卦的推波助瀾下,不僅驚動了小縣高層,漸漸竟傳到了百裏開外的市裏。小縣警方加快了對瘋婦人家人的尋找,而不再去深入追究嬰孩的死因。
終於,不久後,證實是智障的瘋婦人被趕到小縣的家人接走。整個小縣少了鎬三和婦人兩人,似乎並沒有多大影響,一切漸漸就恢複了正常。除了賣魚的餘二嬸因為溺嬰事件徹底關了門,離開了小縣不再做賣魚買賣外,小縣慢慢又恢複原來的各種聲響,按照原有軌跡繼續運行。
整個小縣如果要談什麼改變的話,隻能落到二麻子身上。
二麻子像被鬼附了身,無法正常駕馭那輛垃圾車,因為無法勝任工作,與環衛局解除了合同,賦閑在家。賦閑在家的二麻子,深居簡出,基本不出門,即便要出門,也是搖晃著隻剩骨架的身子轉到兩河口,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鎬三行刑的沙灘發呆。
小縣人眼中的流浪狗頭狗,也終日在鎬三倒地處徘徊不去。
一人一狗,幾乎在同一段時間裏成了兩河口的兩道鬼魅影子,讓路過的人不覺就回想起鎬三被敲腦殼那天的情形。終於有一天,二麻子撐起瘦骨嶙峋的身子,帶著小虎往十字街口而去。見過那場血案的人,感覺到這天的二麻子幾乎挾著當日鎬三的那股殺氣,似乎也要幹出一樁大事來。感覺到這些後,周圍的人都主動離二麻子遠一點,保持著安全距離。
但除了這身殺氣外,二麻子並沒有任何暴力行為。他隻是站在最繁華的十字街口,一遍又一遍喊話。喊話的內容是那天晚上他在兩河口看到了奸汙婦人的真相,並直接指出了身影是這個小縣裏某個體麵的人。
這個爆炸性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不過一刻鍾,就有便裝警察前來將二麻子禮送回家。但第二天,這樣的戲又會重演一回。於是,小縣八卦在討論二麻子精神狀況的同時,也開始議論他的這些言語的可能性。
二麻子的喊話僅持續了三四天,不知是小縣哪個部門的工作得力,行使了職責,二麻子被百裏開外的市精神病醫院的車輛接走。
二麻子從小縣離開,一去就是數月。小縣的八卦觸角也隨之伸到了百裏開外,觸角帶回來的信息是二麻子由於受當日血案的刺激,精神錯亂,需要住院治療一段時間。
等到二麻子再次出現在小縣街上的時候,又一個夏天在小縣已熱熱鬧鬧地鋪排開了炎熱的陣式。經過半年的治療,二麻子理了寸頭,臉龐看上去圓潤了不少,就連之前那些坑坑包包的麻子坑,似乎也被發酵起來的肥肉給填得飽滿光滑,二麻子整個人比血案發生前還胖了不少。
這回,二麻子不再去十字街口喊話了。二麻子依然愛去兩河口的老位置發呆。慢慢的,小縣人眼中的流浪頭狗一天天縮短和二麻子的距離。漸漸,一人一狗相挨著凝望某片沙灘,就成了兩河口一道幾乎凝固的風景。
二麻子的家人拉不回二麻子,隻能由著他去。二麻子成了這個小縣新的流浪漢。但二麻子顯然比鎬三體麵得多。二麻子的父母親人要在他回去的時候打理他,社區低保也還能保障二麻子基本的生活。
二麻子喊話的那個身影照常活躍在小縣的某個位置,二麻子喊出的話猶如一陣輕風,並沒有吹走他一根毛發。對於二麻子曾經目標明確的喊話,身影也沒有為此找二麻子理論。麵對有人的善意提醒,影子風輕雲淡地說了句話:“狗咬了你一口,你莫非也去回咬它一口啊?”
有誰會和一個瘋狗一樣的精神病人較真呢?體麵人當然不屑也不會。
精神有毛病的二麻子說的話又怎麼作得了數呢?那些話不僅夠不上誹謗的資格,甚至算不得話,至多就是一個精神病人的瘋言瘋語罷了。
小縣那些八卦得出如此結論後,自然也不再繼續關心討論這個話題。
隻有五大爺在一眾八卦消停後,偶爾會在口中嚼著老茶根的同時,和陳七爺含糊嘀咕。五大爺說:“咳——一個地方總得有個流浪漢才算回事。”
“不是流浪漢,”陳七爺的牙似乎完全掉完,嘴癟得更甚,話音更加的含糊:“是精神病。”
“那——你是說——總得有個精神病才算完事?”
13
一切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兩河口的兩道山峰,似乎又開始無限接近地靠攏,遮攔出兩道窄逼的天空來。
在這道窄逼得可憐的天空,可以看到或是那些藍的色彩繼續綻放,或是飄過團團白雲,也或者彙聚著滾滾烏雲。
每年的夏天,這些沉甸甸擱置在兩道山峰上的烏雲,總會在某個時候猝不及防的拉開那道口子,傾盆潑灑進小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