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過且過胡亂活著的癩痢王看得懂小縣人鄙夷的眼光,感受得到自己的卑微,深刻而清醒地認識到這個世界人與人之間存在的三六九等。他懂得避開熱鬧的人群,他懂得如何卑微的生活。能在有限的人生,不再靠低保和零工過活,擁有一份月工資800元的臨時環衛工工作,已讓他十分知足。

工作讓癩痢王的自卑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癩痢王每天回家把自己渾身的垃圾味洗刷幹淨後,也會默默地在人流熱鬧處站站停停。癩痢王很知道分寸,他從不插話參與眾人的八卦,能夠和這些光鮮的人一起站站,就已經讓癩痢王有十分以上的滿足感。

但人的天性始終是貪婪的,漸漸的癩痢王就不滿足於僅僅默默站立了。隻是在人群中,他又確實沒有什麼話語權。

說話,一定要說話。這念頭一旦在沉默了數十年的癩痢王心裏滋生,立即近乎瘋狂地開始迅速膨大。經曆了焦急和無數次對鏡練習後,癩痢王終於在自己同事二麻子身上打開了缺口。那個早上,癩痢王並不急著顛顛地幫二麻子上垃圾桶,而是期期艾艾地跟在二麻子身後打轉。或許是由於前一晚的麻將局裏贏了錢,二麻子這個早上心情特別好,滿麵笑意,這給了癩痢王開口的勇氣。

“劉……二哥……”癩痢王結結巴巴並不喚二麻子大名,當然更不敢和小縣其他人一樣直呼“二麻子”,於是就換了充滿討好意味的“劉二哥”。二麻子叼著一隻香煙,口中含糊“唔”了一聲。

二麻子並沒有如預料般嚴肅,也仿佛並不詫異一直默默無語的癩痢王突然開口說話。這給了癩痢王繼續的勇氣。開了第一句頭,癩痢王竟然十分流暢地就把話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來:“二哥,我看到鎬三把那女的領了回去。那女的肚子怕是被他給搞大的哦……”

“啥子?!”二麻子聞言雙手一頓,垃圾桶骨碌碌的腳輪立即停了下來,他將右手從手套中抽出,一把將嘴裏的香煙拽下拉在了地上,瞪著癩痢王追問道:“你說啥子呢?!”

這邊癩痢王剛咀嚼回味著二麻子先前的微笑,肚裏滔滔的話排好了隊,正要爭先恐後地一一冒出頭來,卻一下子就被二麻子瞬間嚴肅的表情和凜冽的追問給打亂了陣腳。由於摸不清自己到底哪裏說錯了話,情急之下癩痢王張著口再說不出一個字。

好不容易,癩痢王囁嚅著把之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他有些估摸不透二麻子突然的震驚,邊說邊悄悄瞅二麻子情緒變幻的麻臉。但奇怪得很,二麻子臉上先前的那一瞬激動,似乎突然就收了回去,口中的語氣也轉為平淡:“唔,也好……”

二麻子臉上的笑意不見了,隨之浮現一種讓癩痢王捉摸不透、意味含混的表情。不等癩痢王搞明白這表情的含義,二麻子已將重新藏回黑色手套裏的手抬起,衝愣愣立在那裏的癩痢王揮了一下,示意他幫忙幹活。

“好!”癩痢王口中嘟噥著應了聲,開始動手幫二麻子裝車。雖然他腦海中一直在回味二麻子的“也好”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他那習慣了的卑微迅速殺了回來,將他先前想說要說的欲望消滅殆盡。

後來隨著和鎬三矛盾的日益加劇,隨著二麻子一直不置可否的態度含糊,憤懣的癩痢王日益大膽。有的時候甚至連最初代表尊敬的“劉二哥”都省去,總是一邊顛顛幫著倒垃圾,一邊顛顛猶如祥林嫂般在二麻子耳邊念叨:“狗日的鎬三,就是他把那瘋婆子的肚子搞大了的……”

6

鎬三的麵容終日被肮髒的垃圾和塵土掩蓋,仿佛這模樣天生就是他的本來麵目。因此,小縣的人們能看清癩痢王滿頭的癩痢,並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嫌棄,卻沒人將同樣在小縣晃動了幾十年的鎬三看清楚過。

關於鎬三為何在幾十年前的某天,開始在小縣揀垃圾為生,小縣的人們似乎並不關心,就連那些壓低了聲響的八卦也未曾一探究竟。

二麻子三十餘歲,鎬三以流浪漢身份出現在小縣的時候,他還隻是幾歲的孩子。由於職業的關係,鎬三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總是要出現在他的視野。見的次數多了,他心裏不覺就會浮起許多相關的疑問。

二麻子小時候出天花,乘母親照料空隙,忍不住那陣癢,勤快的用自己的小手滿臉撓了遍癢癢。這一撓,癢癢繼續,卻種下了滿麵的麻子。等到二麻子母親發現時,一切已成定局,任由母親過後每天死盯著,還是無法將那張原本白白胖胖的小臉蛋恢複原狀。

因為這臉麻子和工作的原因,二麻子終究還是成為一名剩男。剩男二麻子數次相親失敗,傷透姑娘們的眼光後,也傷透了自己的心。二麻子每個月掙兩千零點工資,不願妥協於老母親從偏遠鄉下接個媳婦回來過日子,沒有養家的壓力,偶爾抽點耍耍煙,手裏倒還寬鬆,於是下班後就成為五大爺麻將館的常客。

萌生了關於鎬三來曆的疑問那天,二麻子一邊口裏嚼著飯菜,一邊向母親打聽。可讓二麻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母親回以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搖搖頭什麼也不說,折身回廚房去剝她的豆角。

後來,不論二麻子如何試探,每次都是這樣的結果。二麻子暗自揣度母親對鎬三的來曆是很清楚的,因為他從母親的歎息裏嗅到了一股特別的味,這股味比母親對自己的“不爭氣”表現得更加扼腕。但母親明顯不願意說,有關鎬三的過去,似乎有一個故事被刻意回避了。

二麻子向來簡單清澈的人生,逐漸被這個疑問攪得有些渾濁了。尤其自從那個早上癩痢王的嘟囔聲進入他的耳朵後,迫切想要從垃圾堆裏翻出鎬三過往的想法,成為他愈來愈深重的困擾。

鎬三將那個穿著粉紅睡裙的婦人領回了兩河口的破篷裏?這句話反複在二麻子腦中糾葛,漸漸,下班後到五大爺麻將館的固定節目被二麻子取消了。瘋狂的二麻子腦子中滿是粉紅睡裙婦人隆起肚子,蜷縮在街邊小店門角,隔著卷簾門取暖的樣子。

當然,其實在二麻子腦海中交錯的,還有某個晚上婦人身上被掀開的粉紅裙子。那個晚上,更換地點轉戰兩河口麻將結束後,往縣城折返的二麻子,竟在兩河口的河壩裏發現了婦人。車燈過處,那個倉皇從掀開的粉紅裙子上起身逃開的影子,一眼就被二麻子識別出來。

二麻子立即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兩河口的河邊自從某個體麵的人的桃色消息傳出後,已經不再成為幽會場所的首選。體麵的人們一般會開了自己的小車去鄰縣,或是百公裏外的市區。二麻子沒想到這裏還會有人再上演桃色事件,主角之一竟然是粉紅睡裙的婦人。

向來膽小怯弱的二麻子,為了讓倉皇的身影有時間離開,竟然呆呆地將車停下,熄掉了車燈。就像鴕鳥般,關鍵時刻,二麻子總能在第一時間將頭縮回懷裏。呆呆停下的二麻子再次摁亮車燈時,倉皇的身影已經不知所蹤,粉紅睡裙婦人剛還在河壩石頭上如花瓣般怒放的裙擺已經收攏一團。婦人腳步蹣跚著想要走到數米開外的二麻子車前來,這讓他又是一陣緊張,立即發動車輛一溜煙直奔主城區的十字街口。

那晚過後大約兩三個月,粉紅婦人的肚子開始飛速隆起。

二麻子每每在麻將館聽到關於這個迅速隆起的八卦時,耳邊就仿若炸響了一聲聲春雷,心裏一陣陣緊張。他幾乎能確認這團隆起的主人,而這個確認讓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

究竟是明哲保身,當作那晚自己什麼也沒有看到?還是借八卦探究婦人肚裏貨的來源時,把那晚所見抖落出來?二麻子陷入兩難。

自打沒看到粉紅裙子婦人蜷縮在小店門邊,二麻子就又滋生出種種瘋狂的揣度來。焦慮中他猜測過婦人失足掉進河裏,那樣的話,兩條生命足以讓他背負一生的良心自責。他也猜測過難道是那個身影為了掩蓋醜行,殺人滅口?每每開始第二種揣測時,他雖知不可能卻總是不寒而栗。

每次揣測完,他孱弱的身體和靈魂有時候突然就會有瞬間的強大。在這些膨大的意識中,具有英雄氣概的二麻子在那團身影還沒撲上河壩裏的粉紅花瓣身上的時候,就趕到了現場,三拳兩拳將這個表麵冠冕堂皇、實則汙濁不堪的身影打倒在地。

等到那個早晨從癩痢王口中得知,婦人原來竟是被鎬三領了回去時,二麻子心中竟長長吐了口氣,那些壓得他沉重不堪的焦慮隨之減輕不少。

鎬三有時候瘋瘋癲癲,口中總愛喃喃自語,遇見旁人有時候距離近一點想聽清他在說什麼的時候,他會突然發作,一聲斷喝嚇走路人。就這樣一個可能腦子有毛病的流浪漢居然曉得把同樣腦子有問題的粉紅裙子婦人領回去?

二麻子雖然為婦人的狀況感到擔憂,但這總好過隨著那個日益龐大的肚子隨時有可能引爆的一個天大秘密。如果沒有人認領,這秘密定然爆發,這才是最值得他擔憂的禍事。與其等這樣的禍事爆發,還不如讓婦人被腦子有病的鎬三給領走好呢。

二麻子心想,一切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寬慰自己,鎬三既然曉得領婦人回去,腦子應該問題不大。鎬三這樣的行為,無意間解了自己的困局。因此,每每癩痢王祥林嫂般在他耳邊念叨時,他不鼓勵癩痢王管這樁閑事,也不願激化癩痢王和鎬三之間的矛盾,選擇了含糊搪塞應付。

7

小縣警察為了找尋作案動機,迅速搜查了鎬三在兩河口河邊搭建的窩棚。

警察發現了窩棚裏穿著汙穢男式夾襖的婦人,婦人一頭亂蓬蓬粘乎乎的頭發,麵龐也黑乎乎充滿了晦暗的醃臢,隻有紅潤的嘴唇,在這片黑穢中顯出點鮮活明亮。

婦人驚恐的眸子盯著衣著整齊、麵龐幹淨而嚴肅的警察,護住懷裏的一團東西,怎麼也不肯出窩棚。終於,耐不住這場拉鋸戰的警察調來一名女警,女警捂住鼻子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想要將婦人拉出窩棚來。

拉扯間,婦人懷裏“哇” 的一聲將女警嚇得手一鬆。眾人這才發現原來婦人懷裏那團東西是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孩。嬰孩啼哭聲剛一響,一直遊走在人群外圍觀的一群流浪狗,開始跟著狼嚎般低吠。

小縣的流浪漢幾十年來隻有鎬三一個,可流浪狗卻是屢屢捕殺,依然不曾窮絕。

領著這群流浪狗在小縣東竄西遊的頭狗,是一條血統純正的本地土狗。雖然是條狗,模樣卻生得很是齊整,小縣八卦偶爾落到它身上,也會不由兩聲讚歎:小縣沒哪家的土狗能長得如此夯實。

頭狗身形結實,肌肉分布勻稱,皮毛黑短而妥貼。一雙耳朵和一般的土狗略有不同,非但不耷拉,反而猶如狼耳般尖尖翹立。頭狗靜靜蹲坐的時候,有股渾然天成的威嚴,奔跑起來,有如狼般迅捷有力。因此,也有人八卦頭狗的父係血緣,來自小縣大山上絕跡已久的狼族。

頭狗曾有從流浪狗轉為家犬的機會,五大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試圖用殘羹將它圈養。但頭狗對那看似豐盛的殘羹嗤之以鼻,從不靠近。

懷抱嬰孩的婦人始終不肯從低矮陰暗的窩棚中出來,周圍虎視眈眈的狗群又不肯散去,這讓參與搜索的警察無從下手。況且單看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窩棚,也令他們對在其中搜索到所謂的作案動機不報太大希望。倒是眼前這個來曆不明、懷中有子的婦人,仿佛從側麵驗證了鎬三另一條罪狀。

拉扯中,女警肯定眼前這個肮髒的婦人,正是去年入夏時遊走於小縣的粉紅裙子。從這次搜索情況看,婦人顯然一直住在鎬三的窩棚裏,還產下了一名嬰孩。

搜索的警力暫時撤回。小縣太小,小得可憐的民政部門沒有設置專門的收容場所。當然,多年來,流浪者們仿佛不約而同都選擇了大城市,不來光顧小縣。因此,沒有收容場所在小縣人們的概念裏,正常得很。

婦人和嬰孩暫時沒有好的安置方式,隻能任由其繼續在窩棚中呆著。

婦人和嬰孩就像兩坨燙手的山芋,將問題擺到了小縣警方和民政部門麵前。

“采取強製措施從窩棚中拉出婦人倒是很容易,拉出後咋辦?”公安局長瞪大了雙眼望著民政局長,滿麵煩惱。

“是啊,這——”民政局長細長的雙手一攤:“這很不好整……”

婦人的何去何從讓小縣警方和民政部門十分頭痛。兩個局長一邊埋怨鎬三這家夥臨死還要丟個包袱,一邊思忖這個包袱如果處理不好,任由婦人和情況不明的嬰孩繼續這樣自生自滅的話,轉眼就會給倆人弄來頂“不作為”的帽子戴上。

好在小縣警方很快就找到了婦人還身穿著一身幹淨睡裙時,被路人拍攝下來的照片。照片被小縣警方通過各種渠道很快發布出去,以期能迅速找到其家人。

出於人道主義考慮,從這天開始,婦人的生活有了保障。兩部門商定後,決定由戴白手套的女警承擔起每日給婦人送盒飯的任務。一些救災棉被、衣物,甚至奶粉也被陸續送到了窩棚。經過協調,小縣婦幼保健院的醫生一度還想從熟睡婦人懷中,抱出嬰孩體檢,卻被突然驚醒的婦人用肮髒的指甲狠狠撓出了幾道血印。女醫生委屈地自己處理了傷口,對嬰孩更進一步的救助就此停滯。

女警第一頓飯送到時,發現婦人手中拿著大半個饅頭,正狼吞虎咽。難道有人給婦人送飯?女警特有的敏銳,讓她如雷達般迅速啟動了全麵偵察。很快,女警就發現這個送飯的“人”,原來竟是那頭流浪頭狗。在眾警察麵前凶巴巴露出獠牙的這群流浪狗,似乎對懷抱嬰孩的肮髒婦人格外馴服,而頭狗似有智慧,女警甚至還看到它機靈地叼著被哪家拋掉的舊衣物,飛溜溜直送兩河口的窩棚。

婦人的驚恐在女警臉上始終如一的微笑中開始放鬆,試探著拿過放在窩棚門口的盒飯。望著白色塑料盒裏的肉絲,她眼中無遮無攔地放射出貪婪的光芒。女警發現即便如此,她並沒有立即狼吞虎咽,而是將肉絲盡量撥到另一邊,在狂吞完肉絲少一點的這邊的飯菜後,即將剩餘的一半鄭重放到枕邊。

女警心裏突然就有了酸楚的感覺,她試探著開口和婦人說話:“你是給鎬三留的嗎?他殺了人——回不來了——”

婦人仿佛聽見了女警的話,又仿佛沒有聽明白,隻管拿眸子呆呆盯著女警一翕一合翻動的雙唇。女警這才發現,原來婦人確實是個美人坯子,即便到如此窘迫境地,她那雙眸子仍黑裏透亮。

發現溝通無效,女警下次再來的時候,就多帶了一盒飯,然後靜靜地看著婦人吃完一盒留下一盒。女警還觀察到婦人總是抱著嬰孩,木木地盯著那慢慢堆積的盒飯發呆。女警明白那些盒飯是為鎬三留下的,誰說婦人腦子不正常?在女警眼裏,眼前這個知曉為嬰孩哺乳,知曉為鎬三留飯的婦人,正常得很。

由於在兩河口窩棚發現了婦人和嬰孩,關於鎬三的罪行似乎又多了一條對瘋婦人實施強暴。但這罪狀的認定顯然還需要證據。鑒於背負著人命的鎬三的人生已經沒有繼續的可能,僅凶殘殺死癩痢王一條,就足以結束他卑微肮髒的生命。因此,一場關於是否要給嬰孩做DNA鑒定的爭論持續了很久。

當然,兩河口的窩棚,以及窩棚裏的婦人也終於引起了小縣一浪高過一浪的八卦。

有人說在某個有月亮的夜晚,親眼看見鎬三瘋狂地將蜷縮在小店門邊的瘋婦人強摁在地上幹了。也有人說鎬三腦子沒有毛病,清醒著呢,經常將自己尋到的吃食送給瘋婆子,那瘋婆子是自己心甘情願跟著鎬三回的窩棚。

二麻子這一段偶爾會被喚至警局,補充當日所見細節,從門縫裏聽到了關於DNA的爭論。此時,二麻子眼前總會浮現那個夜晚,看到從婦人那團粉紅睡裙上爬起來的身影……那個身影,二麻子看得真真的,絕不是肮髒佝僂的鎬三。

二麻子心中明白事情的真相,但二麻子不能說。怯弱的二麻子清醒地知道自己如果說出了事情的真相,在小縣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會給自己的人生引發多少麻煩甚至不可預料的傷害。

8

鎬三終日忙著在垃圾堆裏尋食糊口,他的眼裏除了廢紙廢口袋就是能入口的東西。他每每將垃圾翻得一片狼藉,許多時候還要在癩痢王剛清掃完的幹淨街道上拖出一道肮髒的垃圾路。

鎬三的行為直接增加了癩痢王的工作量,自從鎬三轉戰兩河口後,癩痢王每天的工作時間增加了一倍以上。他總要再次甚至三次收拾被鎬三糟蹋得不成樣子的街巷。鎬三翻撿垃圾沒有個章法,總是這個垃圾桶翻翻、那個垃圾桶翻翻,一個垃圾桶有可能一天內被他光顧好幾遍。

跛著腳追蹤不及的癩痢王,免不得被領導批評斥責。背時的癩痢王長久憋壓在心中的苦悶,在這些斥責的刺激下,一股惡氣漸漸如龍卷風般狂烈聚生。這股龍卷風在與鎬三這些短命鬼行為頻繁相遇時,就隻等一個爆發的出口。

癩痢王最初的製止還停留在口頭上,沒有衝破這個出口,卑微慣了的癩痢王或許心底尚有一絲對同樣卑微的鎬三的憐憫。也或許,正是數十年這樣謙卑低頭的日子慣了,癩痢王還不知道怎樣使用與鎬三相比的那絲優越。清潔工雖處於社會最低層,但好歹攀附上了這個社會正常行駛的列車。這個列車最末的位置,帶給癩痢王足以俯視車下脫離社會正常生活軌道,與流浪狗為伍的鎬三的優越感。

但慢慢的這個優越感猶如魔鬼,逐漸張狂著衝出了癩痢王殘缺的軀殼,消滅掉他殘存的憐憫之心。於是,癩痢王對鎬三的阻止,從言語轉為行動了。於是,兩河口大街天還蒙蒙亮,偶爾早起晨練的人們,時常就見了這樣的情景:跛腳癩痢王仿若正義的化身,高舉起要講公德的旗幟,顛顛地追逐在鎬三身後,製止鎬三破壞自己的勞動成果。

癩痢王追,鎬三躥。鎬三似乎確實智商不高,有時候來不及逃躥了,就瑟縮著直管蒙住頭,將屁股留給癩痢王的笤帚,嘴裏還嘟噥著:“打這——打這——屁股——”

癩痢王感覺到鎬三嘟噥中的恐懼,還有那些隻管護頭不護腚的窘迫。鎬三的逆來順受,讓癩痢王的懲罰更加順暢和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癩痢王用竹笤帚劈頭蓋臉撲打著蜷成這團能行走的垃圾時,臉上的神情竟然顯出猙獰來。癩痢王那些混合了快意的淩虐和亢奮後的得意,早已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懲罰鎬三不講公德,還是夾帶發泄他數十年來積攢起的那些怨憤。

癩痢王不打得筋疲力盡絕不停止。

竹笤帚帶來的暴風雨結束的時候,鎬三蜷成一團的身子先試探著悉悉索索地鬆懈開來,然後兩隻細腿分開一定寬度,將腦袋倒著從褲襠間回頭偷窺癩痢王的動靜。倘若癩痢王看到他這副模樣心裏來氣,再來上幾笤帚,他又很快將身子蜷成一團,用屁股接納那一陣笤帚的撲打。若是發現癩痢王已然筋疲力盡,他就立即四肢並用連爬帶躥落荒而逃。

一個抱頭急急地躥,一個跛腳顛顛地追,癩痢王和鎬三的鬧劇,隔兩天就要在兩河口上演一回。這鬧劇被小縣早起走路的人發現後,立即毫無懸念地成為一個樂子。走路的停下腳步,活動筋骨的停下動作。沒有人阻止,也沒有人覺得有何不妥,一陣陣開心的笑聲,在兩河口的路上此起彼伏。即便二麻子看到了,也不由在駕駛室裏嗬嗬一樂,樂夠了這才下車喚回氣喘籲籲的癩痢王幫著倒垃圾。

等到癩痢王的癩痢頭被砸開花許久後,有一天,當二麻子腦子中升起這段回憶時,他整個人立即如遭電擊,一陣顫栗從心尖尖上躥遍全身。突然間醍醐灌頂的二麻子相信,如果沒有癩痢王的這些追逐和長期的笤帚抽打,如果沒有這些圍觀者的麻木嗤笑,或許癩痢王那顆長滿癩痢的腦袋,並不一定要以噴湧出奪目的血液而告終。

清醒後,二麻子的心沉入長時間的酸痛,難以自拔。他為鎬三感到悲哀,如果說鎬三在小縣幾十年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的話,大概就是這些早晨裏,不斷上演被人追打的鬧劇帶給這些人的樂子。他也為自己人生的怯弱和良知喪失而感到莫名的悲哀。

這個早晨,鎬三起得特別早。半夜,嬰孩吸吮著婦人幹癟的奶頭,立即發出不滿意的啼哭。這啼哭持續了一兩個時辰,才精疲力竭地轉為低聲嗚咽。婦人先是半躺著反複將奶頭塞進嬰孩的嘴,後來幹脆起身抱著嬰孩從窩棚這頭走到那頭。窩棚兩頭也不過五步距離,婦人在眼前晃動的影子讓依舊躺著的鎬三心裏滋生出一股焦躁不安。

等到婦人抱著哭累的嬰孩迷糊過去,鎬三拿著鎬頭就出了“門”。婦人生產兩個月來,營養不良,實在沒有多少奶水提供給那小東西。鎬三想今天無論如何要多刨點垃圾,好去廢品收購站賣了,割上兩斤肉。窩棚自婦人來後,偶爾還是能動次炊火的。

一斤肉怕是怎麼也要十多元,一斤廢紙大約一角錢,品相好一點的紙板能賣上三角。出門時,鎬三掰著手指算了筆賬。自己包裏還有幾塊錢,也就是說今天要刨上一百多斤廢紙,才能買回這兩斤肉。

鎬三知道自己的腦子不好使,那年被蒙頭活活打出了問題。鎬三自己倒沒感覺到有好大的不同,但他知道旁人都說自己的腦子壞掉了。壞掉就壞掉了吧,幾十年都已經過去了,鎬三根本不會去想,很多年前那個腦子沒壞掉前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究竟有什麼不同。

當他看到婦人可憐地縮在小店門邊,無法果腹也無法擋風避雨的時候,他的腦子好似在混沌了幾十年後,突然清晰起來。幾十年前的一些影像,在他腦海中一下子蘇醒過來。鎬三記起被父親趕出家門後,母親偷偷前來探望時,那被掩藏的悲傷會突然不可抑製地轉為失聲痛哭。鎬三看到母親哭的時候,她正定定地盯著路過的孕婦那隆成小山一樣的腹部。許多年後,當鎬三遇到婦人時,終於明白了母親當年的目光,和那陣突然爆發的痛哭。

他心裏懂得,婦人這隆起的腹部將會誕生一個幼小的生命。時光和意識交錯中,鎬三仿佛又看到了母親當年的目光。混沌中好似靈竅乍開,鎬三將婦人帶回了兩河口的窩棚,他要給婦人和婦人肚中的嬰孩一個能夠活下去的地方。

9

小虎是鎬三給流浪狗頭狗取的名字。那個早上小虎一直跟在鎬三身後,它銳利的瞳孔盯到癩痢王又一次將掃帚從地上揮舞起,猛的就砸在蹲著身子翻揀垃圾的鎬三頭上。

“你要做啥子?——”這天不知怎的,被打懵的鎬三不僅沒有抱頭露腚任由癩痢王抽打,反而起身死盯著癩痢王手中的笤帚。鎬三心裏念念著那兩斤肉,起了個絕早,就是想早點刨夠一百多斤廢紙,當然若是鋼筋隻需要二十斤就夠了。這個早上對於鎬三來說,每一分鍾都是一顆油珠子,經不得癩痢王這樣一笤帚一笤帚的浪費。

“啥子?!”癩痢王第一次看到鎬三在這樣的時候不但不躲避,還要出聲反抗,不由有點詫異。但將近一年來,癩痢王已經習慣了將鎬三逼至角落踩到腳下的快意。眼下,鎬三的突兀舉動,讓癩痢王感到被挑釁。這還了得,就仿佛一坨早被癩痢王給踩平踩順了腳的垃圾,突然又凸起了一個硌腳的包。癩痢王豈能容得了這個凸起,他舉起竹笤帚發狠著要把這個包給踩平踏實。小虎就在這個時候嗖的如箭一般從身後幾米遠處躥了出來,一口咬住了癩痢王的手腕。

“啊——呀!”癩痢王丟掉了手中的笤帚尖叫著捂住手腕,小虎的牙齒如同狼般尖利,這一口已在他手腕上留下了兩個血窟窿。“狗東西的——看老子今天不剮了你的皮燉肉!”癩痢王痛極,倒吸兩口冷氣,口中的咒罵充滿了怨恨,跛著腳就要轉身追小虎。

鎬三見狀有些著急,橫過身子就擋住癩痢王身前,不論如何,他不能讓癩痢王把小虎給剮了。小虎已經陪伴了他四五年,在他帶回婦人之前,是他唯一的伴。

“你這勞改犯!”癩痢王氣急的聲音尖銳而短促,帶著血珠的一巴掌就直接甩到了鎬三臉上。鎬三原意是要阻止癩痢王追剮小虎,於是默默承受癩痢王的這一巴掌。但他聽到這聲“勞改犯”後,垂下的臉頰受刺激後不由向上揚了揚。多少年了,這塊他心裏最痛的傷疤,突然就被癩痢王血淋淋地翻了出來。這連他自己都要忘掉的三個字,猶如晴天霹靂,又如同萬箭穿心,鎬三的臉開始痛苦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