鎬刨

小說世界

作者:曼青

鎬:

釋義一,刨土的工具。

釋義二,兵器,古兵杖之一,形式奇特,長一丈三尺,柄端安一大拳,拳握一筆,純以鐵製,其重量不亞於斧銊。

刨:

挖掘。

1

小縣地處川西,在兩道山縫間艱難生存。小縣居民推窗見山,就連出門一抬頭,望見的除了巴掌大的天,還是峻峭的山。

與山爭地的小縣,寸土寸金,房屋鱗次櫛比。對樓誰家吃了蒜苗回鍋肉,又或燉了鮮筍仔雞,隨時實時播報。就連新婚夫婦的房事,動靜都不能大了。這些響動都有可能被鄰居當作第二天八卦的最熱笑談。

小縣人的生活因此不敢張狂,一切壓低了聲調輕輕進行,悄悄房事、低聲吵架,連放個屁也得先憋憋壓壓。

除了剛生下的娃兒毫無忌憚的哭聲,整個小縣隨時處於一種拚命壓低聲響的狀態。小縣上空仿佛永遠罩了一頂沉沉的烏雲帽子,小縣人因此活得壓抑。

小縣實在太小,整個縣城就兩條街道呈十字相交,十字街口就是這座小城的核心繁華區域。小縣人常自我調侃:一個筋鬥就可從上街滾過十字街口翻到下街。

近年來,竭力拓展地盤的小縣,與山爭地未果後,開始全副武裝占河謀土。好不容易取得點小小成效,終於在距縣城十字街兩公裏的一片小小灘塗上,像模像樣樹起了縣委政府等幾幢行政機關的大樓。這片灘塗,老地名喚作兩河口。

劉富榮是小縣開垃圾車的環衛工人,因在家中排行老二,臉上又布滿了麻子,熟稔到不用那麼講究的小縣人,幹脆直接喚他的綽號“二麻子”。

二麻子每天早晨天剛蒙蒙亮,都要從十字街口出發,慢騰騰沿著僅有的兩條街一路收集頭天造下的垃圾。近年來,隨著兩河口灘塗上高樓的聳立,他就多了沿河而上,抵達兩河口收集各單位垃圾的任務。

小縣氣候曆來涼爽,一個夏季難得有那麼一兩周的時間熱度撩人。享受慣涼爽的小縣人,於是有那麼幾分不耐熱。不耐熱的二麻子,終於在小縣最酷熱的時候患上了熱傷風。鑒於鼻翼中總呼嚕著不通暢,再尋思著越遲越熱的道理,二麻子主動把出門時間調得比往常早了一個小時。踩死刹車、停下,下車走到車屁股後,將圓圓滾滾的藍色垃圾桶腳輪,利落掛上垃圾車腳掛,然後摁動開關,將垃圾傾倒進敞開的車廂,二麻子一步步完成這些程序,不一會就累得渾身大汗濕透衣背。

大山的擠壓下,小縣天空顯得窄逼可憐。尤其是在這個悶熱異常,將雨未雨的早晨。雨憋著勁在兩河口上空就是不下,壓得烏雲沉甸甸地擱在兩道山峰上。緩慢流動的空氣,讓人有缺氧的窒息感。新造的濱江大道上那些耷拉著枝條的金桂、銀桂也焉癟癟的透著困乏。

二麻子將駕駛室車窗開到最大幅度,伸長脖子努力呼吸窗外沉墜墜的空氣。方向盤在他手中若有若無的轉動,對於這條沿河而上的路,即便閉著眼他也能感知到哪個地方有個坑,哪個地方該轉彎。

鎬三要殺人?

二麻子剛把車開到兩河口,手裏還把持著方向盤來不及反應,老遠就看到鎬三那把膩歪歪髒兮兮的鎬頭,舉過頭頂,一路狂追著癩痢頭王大民。癩痢王躲避不及,慌不擇路,口中嗚嗚,腿似乎也不跛了,雙手抱住腦殼三步兩步直往垃圾車頭衝了過來。

二麻子腦中再次反射出“鎬三要殺人”這幾個字的瞬間,鎬三一反往日的萎靡,高高擎起鎬頭,雄赳赳氣昂昂飛奔追趕著癩痢王。二麻子分明看到鎬三素日藏在髒兮兮眼皮下幾乎可以忽略的眼珠子,此刻如同灌足了風的旗幟,突然就呼呼張揚著瞪得格外地大,有一瞬甚至讓他產生了這眼珠子快瞪出眼眶的錯覺。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二麻子,總算及時踩住刹車,身子往駕駛窗外探去,左手遲疑著微微揚起,想要阻止鎬三的瘋狂時,喉頭卻又像燒著了煙,半天冒不出一個字。但很快,他就放棄了努力,手無力耷拉下來——在鎬三眼珠子突然射出兩股精光的時候,那把膩歪歪髒兮兮的鎬頭,就在他的車頭前,準確刨上了王大民的癩痢頭。

二麻子的手,就在油漆一樣刺紅的血噴湧而出時,無力耷拉下來,繼而又遭遇電擊般騰的縮回駕駛室。他那句憋在吼頭的話,終於衝破青煙封鎖冒出口來:“鎬三殺人了!”

兩河口上空沉甸甸擱壓在兩座山頭上的烏雲,突然間不知被什麼力量撕開道口子,鋪天蓋地的暴雨,在兩河口上空打翻了盆,沒心沒肺地撒潑下來。.

2

鎬三殺人了……不知是早上晨練走路的誰將這個消息傳回了縣城。

小縣一直壓抑的各種聲響,隨著這個消息,與大雨一起開始肆意狂響起來。仿佛這些壓抑了多時的聲響,就等這個夏日的暴雨,就等鎬三那把膩膩歪歪的鎬頭刨上癩痢王的癩痢頭。

暴雨中,小縣那點魚水之歡的響動實在算不了什麼,況且還有外麵三姑四嬸五大爺炸響著傳播各種版本的鎬三殺人細節。

“你們知道罷——”五大爺拖長了聲調,有點故弄玄虛的意味。小縣人習慣了把“吧”的短暫疑問語氣轉化為帶幾分肯定的“罷”,往往還要拖長了“罷”的聲調,給後麵的話語帶來更多遐想的空間。

五大爺家就在距十字街口不遠的下街。

五大爺臨街磚木混合的小門麵開了間麻將館。麻將館開了十年以上,但這遠不及五大爺始終不肯拆遷,鑲嵌在一堆鋼筋水泥建築中一樓一底老房子的曆史久遠。老房子原本全木質結構,或許是經不住年月蛀蝕,或許是受不了水泥的誘惑,總之被五大爺用紅磚水泥縫縫補補苟延殘喘了壽命。

小縣遠離塵囂,上個世紀,這裏滿是地道的川西民居。房子全木建造,俗稱轉角樓。路麵鋪滿了青石板,誰家姑娘要出嫁,從小樓上拋個繡球也是尋常景致。那時候,這家與那家之間要麼隔著一小塊菜園子,要麼隔著條寬寬的牛馬道。即便那些遠道而來的茶包客叮叮當當從小縣走過,馬兒騾子得意嘶叫著拉下冒著熱氣的糞屎,小縣都是從容接納。小縣的天感覺是那麼大,那麼高,那麼藍。

小縣的壓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連小縣原住民五大爺也搞不清楚。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小縣的人越來越多,小縣的房子也越來越多。牛馬道隨著茶包客一並消失在曆史的轂轆下,鋼筋水泥競相充斥小縣。街道先是鋪上黑漆漆的瀝青,繼而又被改造成死白死白的全水泥路麵。各家簷下,則猶如王大民那顆癩痢頭,有一截被鋪上現代化地磚,有一截又還殘留著老青石板。這種混搭風格,很讓土著五大爺鬱悶壓抑無奈。

五大爺家原本是茶包客歇腳的客棧。沒有茶包客路過的時候,就擺上茶水轉為本地土著休憩的好去處。老屋老茶館,在經曆一百多年風雨傳承到五大爺手中後,被無可奈何地改成了麻將館。

這樣的麻將館近年來在小縣逐漸興起並興旺,完全代替了這座小城原本的老茶館。茶從生活中的重要角色,淪為了麻將的配角。現在誰還隻喝茶啊,全民麻將。街坊鄉鄰一吃完午飯,邀約的話不再是:“走,吃茶切——”而是改做了:“走,哈兩把去哇——”

即便麻道盛行,土著五大爺任由耳朵裏嘩嘩的麻將聲亂響,也忘不了在屋外簷下擺上一桌,和幾個誌同道合的老茶客一起吃茶。

五大爺很是寶貝他那張唯一經過爺爺的手,在茶包客屁股下坐過,並保留下來的老木桌椅。曆經歲月洗禮,老木桌椅已看不出原木顏色。

暴雨下來過後,五大爺原本心疼,要把這寶貝桌椅撤回屋內。可下雨天留客天,屋內麻客們熱情未褪,屋簷下又新聚攏一撥躲雨人。更何況鎬三殺人的爆炸性消息,早已不畏風雨迅速遊走於小縣街巷。

“你們知道罷——”五大爺聽完鎬三殺人的消息後,照樣慢騰騰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帶著仿若有先見之明的意味拖長了聲調。第二遍“你們知道罷”以更高、更長於第一遍的聲調說出口後,眾茶客、甚至屋內麻將客的眼神都被成功彙聚到五大爺身上。見狀有些得意的五大爺目光從眾人麵上晃過一圈,就停頓下來,在眾人伸長脖子的矚目中穩起不開腔了。

“五大爺——”這次,不等五大爺擺夠譜,陳七爺就咧開缺了兩顆門牙的嘴嗬嗬先搶了話頭:“你那玄龍門陣又要開始擺了,這回兩河口的兩座山,是不是又觸攏堆親了個嘴啊?”

從陳七爺稀牙裂縫嘴中冒出的話音,自然不關風,還帶著不少唾沫星子。可話剛一落地,立即引來一幹眾人會意的哄堂大笑。當然,這笑與五大爺的玄龍門陣不無關聯。

小縣大約一年前經曆了7級大地震。

地震那天早上,五大爺和以往一樣,一早就開始順著河走路——小縣人將散步這種鍛煉,通俗地稱為走路。照舊,等五大爺走到兩河口時,渾身是要出一層毛毛汗的。若走得急了,他甚至還能感覺到自己身上就仿若蒸籠開了鍋,冒出騰騰熱氣。

但這個早上,五大爺剛走到兩河口,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有股嗖嗖涼意從尾椎往頸椎直鑽。那身汗珠子“嗖”的一聲,立即縮回了毛孔。他突然就看到,兩河口那兩座山,一座的影子突然像魁梧的漢子,另一座的影子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飄飄欲仙的女人,兩座山就這樣朝著對方努力的湊啊湊……

轟……大地深處傳來的巨大震動將五大爺摔了個狗啃屎。五大爺在無邊的恐慌和疼痛中昏過去前,明明白白看見漢子和女人甜甜蜜蜜地親到了一起。

……

盡管餘震平息後再走路時,五大爺確確看到兩河口的兩道山依舊遮攔出那溜窄逼的天,並沒有什麼漢子和女人,但他打死不承認眼花。於是,兩河口兩座山觸攏堆親了個嘴,天雷勾動地火引發大地震,從此成為五大爺最具代表性的玄龍門陣。

“你們聽我說罷……”五大爺被陳七爺調侃後,臉色微酡。但五大爺畢竟是見慣了八卦大陣仗的人,不僅很快就恢複正常,還以一種更加真切的口吻,想要繼續把話題扯回當天的新聞人物鎬三身上。

但眾人很快發現,五大爺有如滔滔江水的玄龍門陣忽然就被截了流。

五大爺嘴巴還保持著滔滔前的半張狀態,目光卻定定地直往暴雨中的對街盯過去。

二麻子錄完口供,失魂落魄地一路淋著雨往回走——二麻子家就在五大爺麻將館的斜對麵。

眾人隨著五大爺的目光也發現了這一狀況,先前那些隨著暴雨張狂的聲響,突然斷弦般消歇下來。那些原本迅捷流動的雨簾也遲鈍著放緩速度直至停滯下來,整個世界忽的就一片安靜。唯有一道道好奇的目光穿過雨簾,盯著二麻子失魂落魄的每一步。

感應到這些目光的二麻子,轉身回瞪過來。他的目光雖呆滯,卻似從兩河口帶回了鎬三的殺氣,力量強大,很快將眾人的一片目光給殺回去。

五大爺不知怎麼的,又有地震那天那種涼意嗖嗖上竄的感覺,一下就怵了起來,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二麻子。

二麻子小停幾秒,卻並沒有走進常來的麻將館,隻顧失魂落魄轉身返回自家。整個世界似乎變得安靜了許多,隻有暴雨仍舊炸響著徹底清洗小縣汙穢的空氣。.

3

二麻子的垃圾車頭前歪著倒地不起的癩痢王。肆意撒潑的雨水,很快將車頭上沾附著的那些紅的血、白的腦漿衝刷了個幹淨。隨即,二麻子嗅到一股沉重的腥味。這種腥味濃烈,讓他有一種進入剮了無數魚片的密封空間的暈眩。

沒來由的,二麻子還突然想起了宰豬。宰年豬的時候,二麻子總是站在旁邊,帶著期盼,樂嗬嗬地看著殺豬師傅那柄亮堂堂的刀子利落捅進豬喉,然後並不急著退刀,隻是用力將刀身往內裏一壓,豬血就從刀口縫間汩汩流淌出來。若是遇到出血不及時,那柄刀或者繼續再往豬的喉間送兩送,或者還要左右前後轉上一圈,直至豬血順溜順著刀刃注入血盆。

同樣是鮮血流淌,鎬三的血腥味濃烈到讓二麻子幾乎窒息。而年豬透紅透紅的血,在帶著泡沫、騰著熱氣從喉間流出來的一瞬,讓二麻子嗅到的竟然是一股甜甜的氣息。每當血從豬喉流出時,二麻子眼前總會浮現出即將享用血旺湯的情景。但這道美味,在癩痢王頭上汩汩冒出鮮血的這個早上,從此與二麻子的人生絕緣。

……

二麻子縮回駕駛室的手,顫栗著撥通了已快和身體一般僵硬的報警電話。小縣警察十分給力,迅速趕到現場,當然,這也和小縣往哪走都不太遠的距離有關。二麻子所處的角度和高度,讓他對癩痢王那顆徹底被鎬頭破壞掉的癩痢頭,做出了放棄的判斷,他沒有再撥打急救電話。另一個通向醫院的急救電話,是其他早起鍛煉的人撥出的。

五大爺慣會看天的,一早判定了有雨而放棄這個早晨的走路,因此鎬三這個壯舉沒能記錄進五大爺的眼中。於是,也就有了陳七爺對他玄龍門陣的不堪信任。

兩三百米外的醫院奔出了白大褂,專業而迅速地檢驗了癩痢王後神情遺憾,但還是揮揮手讓護工用擔架抬走了不再汩汩冒血,隻剩一副癟癟皮囊的癩痢王。

“豬也是這樣的……”二麻子心中久久晃動著這句話,癟癟的癩痢王躺在擔架上的模樣,總讓他不自覺就聯想起年豬的同樣幹癟。對於把豬和人相聯係,他沒有意識到有何不妥,他三十餘年的人生,在這個早晨恍然大悟:原來不論是高貴如生物鏈頂端的人還是低賤被隨意宰割供人食用的豬,都是一樣的,血一旦流完就隻剩這幹癟的皮囊。

先取證吧,刑偵隊長冷冷的目光掃了一下現場。牽起警戒線,拍照…….小縣警察冒著大雨一絲不苟履行職責,暫時沒有人去管既不逃竄也不再瘋狂的鎬三。

鎬頭刨上癩痢王的頭後,鎬三的爆發瞬間消停下來,突然失去力量的雙臂軟軟垂到麵前,但兩個手腕依舊固執地堅持著,死死撐著手掌攥住鎬頭髒兮兮的手柄不放鬆。等到癩痢王濺出那些熱乎乎的紅的白的噴射到他臉上時,他的腳下才條件反射般往後踉蹌了幾步。但隨即,他又有如雕塑般定定地立在那裏,不逃竄不做聲也不再繼續癲狂。

大雨徹底衝刷著鎬三身上、臉上、手臂上的汙垢。很快,癩痢王濺到他臉上的紅的白的,痕跡全無。他那皺巴巴仿佛一團陳年抹布的皮膚,形成一道道天然溝壑,雨水順著這些溝壑愜意暢快地往下淌流。他腳下的雨水,先是一汪紅色,接著一汪黑色,最後夾雜著一絲絲的紅和黑,朝低窪處蜿蜒流去。

大雨傾瀉不止,二麻子終於從駕駛室挪到大雨中。鎬三全身的力氣已隨那一鎬消耗殆盡,不再具有任何殺傷力,這一點被他和圍上來的人們清楚意識到後,給了生性怯懦的他站到雨中的力量。雨中的空氣依舊處於某種凝滯狀態,這種凝滯束縛了他的肢體的更多的動作。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眼睛先是直直地盯著擔架上已經閉上眼睛的癩痢王,送走擔架後,又直直直地轉向鎬三。

這時,取證完畢的警察開始試圖從他手中取下凶器。但鎬頭濕漉漉的手柄似乎隨他的關節一並僵硬,與他的身體渾然相融成為一體,任隨兩個年輕的小夥子如何使勁掰,均不能取下。

鎬頭大約是鎬三在某次翻揀垃圾時的成果。對他來講,這個成果完全不亞於人類從石器時代向青銅時代進化的重大變遷。這個成果讓他從用雙手翻揀垃圾,直接進化到了使用工具開展工作,效率得到大大提升。

然而,正是這把代表著進化,平日刨垃圾專用,幫助鎬三翻揀出一個個“寶貝”的鎬頭,在這個大雨滂沱的早晨,以一鳴驚人的壯烈徹底結束了它的使命。

倔強、呆滯、麻木的鎬三雙手攥緊鎬頭,攥緊這把殺人的鐵證,帶著一身的汙垢和落魄坐上了警車。緊接著,二麻子也被客氣地請進了另一輛警車。

警笛一路拉破雨簾,直往十字街口疾馳而去。

4

鎬三是小縣靠撿垃圾為生的流浪漢,原本姓什名誰?來自何方?似乎並不為人所知。

就像小縣四處亂竄的流浪狗一樣,小縣的人們不樂意、不屑多看他一眼。猶如一粒塵埃,鎬三處於小縣所有目光的盲區,他的存在向來隻與每天源源不絕的垃圾有關。

鎬三終日拖著條髒兮兮的尼龍編織袋,拉著一把不知從哪個垃圾堆裏翻揀出來的鎬頭,刨刨翻翻他賴以生存的希望。有時候刨著刨著,就刨出一盒沒怎麼動過的盒飯,這往往會讓他驚喜若狂,在垃圾桶邊坐下飽餐一頓。饑餓麵前,衛生從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尤其對他這樣的流浪漢來講,衛生這兩個字從來都奢侈到讓他無從碰觸。

鎬三的身體尤其好,不懼寒冷,不論春夏秋冬,他穿得總是十分單薄。

近一年來,一件不知被誰拋棄掉的湖綠色舊T恤成了鎬三的最愛,被他終日穿在身上不肯脫下。舊T恤先是東一坨西一處沾上了垃圾的汙垢,很快,就被汙垢全麵占領,再也分不出原來的顏色。

鎬三怕是從來也沒上過理發店,垃圾堆裏的塵埃成為他那頭亂蓬蓬頭發的最好塑形師。頭發在他頭上打結、纏繞或是直接凝固在某個位置,即便偶爾有那麼一兩縷不聽話的沉甸甸地垂下來,也被厚厚的塵垢包裹著,讓人分辨不出這究竟是頭發,還是兩根裹滿灰漿的枯枝長錯了位置……

掉進汙垢裏的鎬三,沒有人有好奇心去一探他的真容。在小縣人的心裏,他就是一坨能走路的垃圾,又有誰會去關注行走的垃圾到底長什麼樣呢。

兩河口政府辦公大樓修建好後,人們在繁華的十字街口就很難再看到這個肮髒的身影了。在那些壓低聲響的議論中,鎬三終於偶爾被人提及,有人說是他隨著政府走,刨大垃圾去了。也有人說,因為小縣在創什麼名城,為了大局考慮,他這坨能走路的垃圾實在太影響市容市貌,被政府給請回避了。

“什麼請啊……”有人直接爽快地用大白話修正:“明明是他和那群愛在街上瞎晃的流浪狗,都一起被城管用鐵頭竹杆給趕到兩河口了。”

……

兩河口隻有辦公垃圾,這些垃圾首先要經過單位賣給廢品收購人,剩下的還要經過守門人篩揀,等輾轉進了垃圾桶能夠提供給鎬三翻揀時,就單薄得可憐了。

小縣太小,仿佛這太小的地方有用的垃圾也少到隻能養活鎬三一個流浪漢。小縣很多年來似乎也確實隻有這樣一個流浪漢的。除了前一年入夏,不知從哪裏遊走過來一個穿著幹淨,卻神情呆然的婦人。這個麵容嬌好,隻顧在小縣各個飯館間流連不去的婦人,很快被那些酷愛八卦的茶客們一番熱烈討論後,迅速驗明正身:流浪者,且腦子不好使。

腦子不好使是小縣八卦的通俗大白話,一般來講含義有二:一種是智力不夠,簡稱智障。另一種是腦子有毛病,被小縣人俗稱為神經病,實質為“精神病”。關於婦人究竟是智障還是精神病的爭論,很長一段時間成了小縣的八卦主題。但這回即便那些爭論的人麵紅耳赤,甚至挽袖揮拳,結論都不容易得出。最後,還是五大爺一錘定音:“管那麼多做啥,你們又沒哪個是醫生,說破天也做不得數。就是一個腦子不好使嘛,爭那麼多做啥!”至此,智障和精神病之爭方才淡出小縣的八卦主題。

婦人身穿一件類似於睡衣的粉紅色寬鬆大裙,質地不差,腳上趿拉著一雙同樣粉紅色的拖鞋。人看衣裳馬看鞍,這似乎從側麵驗證了婦人的來源應是一個體麵人家。目光灼灼看透了這點的小縣人,再去看她光潔臉龐上那癡癡呆呆的笑容時,就不由隻有嘖嘖惋惜的份了。

婦人終日在小縣毫無目的地遊蕩,走累了,婦人知道找一處幹淨的台階坐著歇息。走餓了,就癡癡站在哪家小飯鋪外,不吵不鬧隻管盯著鍋裏籠中的食物。最初的時候,飯館小老板們看著不忍心,也實在不願意將眼前這個看上去還保留了幾分體麵的婦人與鎬三那樣的流浪漢等同,於是也會胡亂裝盒飯菜將婦人打發了事。

小縣為數不多的幾家飯館沿街而立,多是小本經營。次數多了,小店主們的同情心漸漸消耗殆盡,先是一家開始不耐煩地揮揮手打發走婦人,到後來就全部拒絕再給身上已慢慢顯出肮髒模樣的婦人提供飯菜。隨著天氣慢慢轉涼,婦人的飯食和她身上的粉裙一樣,愈漸窘迫。與此同時,小縣人發現婦人粉紅大裙的寬鬆竟也慢慢遮不她住腹部高聳的隆起。

腦子不好使的婦人居然肚裏揣著一個娃?

這女人是懷了娃才到小縣來的,還是到了小縣才懷娃的?街頭巷尾那些壓低了聲響的八卦,又開始此起彼伏喧囂起來,但又很快散淡開去,小縣雖小,卻從來不缺八卦的主題,總有新的話題新鮮出爐很快淹沒掉婦人隆起的肚子。

粉紅色寬鬆大裙已經完全抵禦不了小縣的寒冷,竟沒有人敢給婦人送上一件舊衣。

女人不敢,怕惹個麻煩回家。男人更不敢,這舊衣在小縣那些低聲的八卦中,要不了多久就會扒出究竟來自何人。為啥旁人都不給舊衣,你要給?有些聯想很容易就和婦人肚裏的娃扯上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於是,婦人終日東停停、西靠靠在飯館爐旁找尋溫暖的景象,很快被小縣人習以為常,即便偶有一兩點微弱可憐的不忍,也宛若水珠入海很快了無痕跡。

終於,這個被小縣人的目光和八卦刻意忽略掉的婦人,有一天不知所終。

一個大活人,一個肚裏揣了娃的大活人,怎麼突然不見了呢?

於是,那些壓低的八卦聲又回到這個話題。

有人說婦人是走失的病人,被丈夫尋回,上了小縣每天出山的班車,離開了小縣。也有人說婦人被鄉下哪個討不著老婆的漢子接走了,在小縣某個偏遠的高山上落了腳。

開環衛車的二麻子在麻將館聽到這些議論時,總是扯動嘴角淡淡地冷笑,叼著煙的嘴並不蹦出半個字。雖然,他心裏知道,有關婦人的去處,他比較有發言權。

5

“狗日的鎬三,就是他把那瘋婆子的肚子搞大的。”癩痢王負責兩河口街道清掃,等到二麻子的垃圾車來時,需要幫二麻子把垃圾倒進車裏,這是小縣所有環衛工的額外工作。每每碰到這樣的時候,癩痢王總要跛著腳顛顛地跟在二麻子屁股後頭打轉,與此同時,還在他耳朵邊念叨不停。

如果說整個小縣,還有人關注鎬三動向的話,除了二麻子,就屬癩痢王最為積極。

除了癩痢外,癩痢王還天生右腿比左腿短上一截,走路一跛一跛的。小縣地方小,盤根錯節的家族關係尤為重要,癩痢王偏沒有這些重要的家族關係,是小縣眾人皆知的孤人。

癩痢王是最後一批茶包客中的某一個在小縣歇腳時留下的種。隨著解放後茶包客在小縣行走的逐日消失,癩痢王完全失去了見到親生父親的可能。癩痢王母親的家族原本就人丁單薄,到她那輩就隻剩她一個孤女,原本是想借著茶包客的騾子走出大山,尋個終身依靠,卻陰差陽錯與茶包客再無相見的時候。貧病交集,加上小縣人背後的那些私語,癩痢王的母親終於在他七歲時撒手人寰。

孤人癩痢王從此失去了人間僅有的一點親情。天生的左右腿加上癩痢頭,這樣的形象讓他在小縣長期不被人待見。及其成年,不僅未得到小縣哪個好人家姑娘的親睞,更未能尋到一份體麵工作。日子含糊混到五十大幾,終於在街道的關懷下,成為小縣環衛所一名臨時聘用的環衛工人。

小縣的八卦話題中,除了早些年熱衷於那個出格孤女的大膽舉動外,對癩痢王這個大膽舉動後不成器的產物倒沒給予更多關注。頂多一聲關於孤女命運多舛的歎息:不知道上輩子遭了啥子孽,才生下這樣一個背時鬼……背時鬼癩痢王的人生從一開始就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