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俗女可耐(3 / 3)

這是第一次,葉啟境看見滿福在哭,無論過得再怎麼不如意,她再怎麼被他奚落被他傷害被別人蔑視,她都沒掉過眼淚。仿佛雪山突然崩塌一樣,葉啟境訝然,但他依然保持跪地的動作,直到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等著滿福調整好呼吸之後,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葉啟境,你贏了。”

她的聲音沙啞,滄桑得仿佛這一哭就老了十來歲。她靠著椅背,抱著膝蓋,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所有氣力般地失了往日的生氣和尖銳,她的眉目間是沉澱下來的淡然,不複深情。隻一眼,讓葉啟境還未來得及上揚的嘴角抿了起來。

滿福是喜歡他的傲氣的,葉啟境賭的便是這一點,用她最喜歡的東西讓她服軟低頭。在他們最艱難的時候,滿福不曾讓他出去開口借錢,更不曾讓他在衣食上有落於他人的地方。她說過,她的男人就該要頂天立地,睥睨他人的。

這是他最後一張牌,果然一出手就絕殺了她。他本來想好吃好喝地照顧她,再慢慢地斷了她對他的念想,但滿福太要強了,逼得他不得不下狠手。

那天從警局出來後,滿福拿著他給的支票木然地離開,就真的沒出現過。少了一顆不定時炸彈,葉啟境本該覺得寬心,但午夜夢回,他總是頻頻夢見她在審訊室哭得天昏地暗的場麵,醒來後就像現在這樣難以入睡。

一些異樣的聲響從陽台的方向傳來,在淅瀝的小雨中顯得異常突兀。葉啟境皺眉,起身查看。

刷的一聲,落地窗被他拉開,微弱的燈光下,趴在地上的那人的身影十分瘦小,她的身邊還放著一束花,看來是剛順著水管爬上來的。葉啟境的眉頭蹙得更深了。

聽見了聲音,那人緩緩地站了起來,她拉起了外套帽子擋雨,但全身濕答答的,狼狽不堪,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趕緊將地上的花撿起。

“你到底還要不要臉?不是說過不會再來見我了嗎?”看見她這副模樣,葉啟境沒由來地火氣直往上躥。

滿福動作僵住,好幾秒後才笑道:“看見院子裏的花開得正美,就想著給你送過來了。”那樣的笑容很慘淡,像她手中那束被雨水打得懨懨的花。

“你腦子有問題嗎?這樣的雨天還爬上三樓,找死啊?”葉啟境雖說不喜歡她,但也鮮少說過這麼刻薄的話。

滿福有些委屈了:“我本來是想偷偷放在你房間的窗口上就走的。”她頓了頓,很認真地強調,“我不是神經病。”

她的表情太坦然了,像是把過去的事都放下了。

“你就不能把花放在門口,非得爬上來?”葉啟境此刻恨不得撬開她的腦袋,看看她是怎麼想的。

他幹幹淨淨地站在落地窗前,滿福就站在不遠處淋著小雨,身影孤單落寞,全然沒有之前的尖銳霸道,叫葉啟境看了心煩。她穿過雨絲,走到了他麵前,把一直護在懷裏的花遞給他:“葉啟境,當你年邁時,你會不會記得曾有這麼一個傻女人爬上三樓,為你獻花呢?”

她喜笑顏開,有幾分傻大姐的憨厚,長發濕濕地貼著她的臉頰,更襯得她膚色白皙。她周身彌漫著水汽,映著她手中嬌嫩的花,看起來竟有幾分美好。

對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睛,頭一回,葉啟境先移開了視線,有些生硬地回答:“嗯。”這是實話。但猛然,他腦中鑽出一個念頭,她是故意的!

“你不是說過不會再出現在我麵前嗎?”他複又問道。這句話,葉啟境是有意要刺激滿福的。

但意料中的不滿沒有出現在滿福麵上,甚至她還調侃說:“你不知道女人說的話不能信嗎?”瞧見葉啟境沉下臉,她又趕緊補上一句,“哎,騙你的。你別當真,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她右手高高舉起,表明自己的決心。

葉啟境無話,他早已習慣了對付她的耍潑無賴,這樣子柔和到不可思議的滿福叫他招架不來,這樣的她太奇怪了。

但無論多奇怪,她不來糾纏他就是最好的。

葉啟境和市長千金的這場婚禮,有不少商界、政界的大人物前來參加,吸引了無數媒體前來拍攝。這兩人,樣貌好,氣質佳,能力強,本身就已經是一個搶眼的話題了,更別說婚禮背後所帶來的互惠共贏的關係了。

婚禮現場自然是極其奢華,貴氣十足。葉啟境穿著黑色手工定製西裝,梳著一絲不苟的發型,他五官深邃,麵帶笑容讓來賓們如沐春風,紛紛微笑地同他敬了酒。

葉啟境自始至終帶著客套的笑容和客人寒暄,不過分親昵卻也不疏離。把和合作商交談的話題不著痕跡地轉給助手後,他進了休息室,拿出了一直在褲袋裏振動的私人手機。

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

電話才接通,一陣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同時響起,葉啟境很快意識到,打這個電話的人就在大廈樓下。待兩邊都安靜下來後,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葉啟境,我是滿福,你先別掛,我有話跟你說。”

葉啟境本想掛掉電話的手指頓住,他說:“有什麼話就說吧。”

聽筒裏是短暫的沉默,似乎她在醞釀著什麼,很快,葉啟境聽見她的笑聲傳來:“葉啟境,我剛才在電視上看見你了,你可真好看。”

她由衷地讚歎著,又無比遺憾地說:“可新娘怎麼不是我呢?”

叮——是電梯門打開的聲音,滿福進電梯了,她要上來找他?

她仿佛聊家常一樣和他說著,心情很好的樣子,葉啟境卻聽得直皺眉頭,他以為她不甘心,打電話來搗亂,但滿福太過平靜了,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沉寂,他直覺滿福是在計劃著什麼。

果然,她話鋒一轉,很嚴肅地問:“葉啟境,到現在其實你還恨著我爸和我對不對?”

葉啟境在心中嗤笑一聲,答案不言而喻。

滿福輕歎了口氣:“我爸他騙了不少人的錢財,可他說過他最後悔的是騙了你媽的救命錢,他病死前都在受著良心的譴責……”

她突然說起這些不堪的往事,叫葉啟境手握成拳,青筋微現:“你說這些幹什麼!”

他音量未變,但明顯帶著惱怒。

滿福卻不放在心上,不慌不忙地繼續說下去:“我媽一直謹遵我爸的遺願補償你,我也一樣。我們滿家都在傾盡所能地彌補著,難道你都看不見?”

“你爸欠了我媽一條命還得清嗎?”他冷酷地回擊。

他幼時喪父,連相依為命的母親也因為耽誤了病情去世。他成了孤兒,罪魁禍首就是滿福她那詐騙犯父親!恨意從他兒時起就在分分秒秒地提醒他,不能叫他們家好過!

卻聽見滿福很用力地篤定地說:“可以還清。”

葉啟境這時候再生氣也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你到底想幹什麼?”

叮——又是電梯門開啟的聲音。

跟著,滿福那邊卻傳來稍顯模糊的話語:“小姐啊,天台可不能隨便上去的,危險啊。”是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

滿福小聲地回答了她什麼,跟著又對著話筒說:“還債。”

“滿福!”葉啟境的語氣裏是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焦急,但電話卻被迅速掛斷了。

滿福她直接上了天台!她要幹什麼?葉啟境心中不詳的預感不斷蔓延,引得他心頭慌亂。他快步走出休息室,進了電梯,身後還有助理在焦急地呼喊:“葉先生,婚禮要開始了,你要去哪兒?”

天台是在二十樓,風很猛烈,肆無忌憚地吹著仿佛要吞噬一切。

葉啟境喘著氣打開天台門後,就看見滿福背對著他,站在靠近邊緣數步遠的地方。

“滿福,你站在那兒幹嗎?”葉啟境一開口,才知道自己的喉嚨幹得厲害。

滿福這才麵無表情地轉過身來,不言不語。她今天是刻意打扮過的,化了淡妝,清亮的眼睛像一汪淺淺的小溪流,除了清就再也沒有什麼了。而她身上穿的那套米白色連衣裙,是數年前和他一起辦結婚證時她穿過的,至今保存完好,她現在比那時要清瘦些,腰帶勒出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你想死嗎?快到我這邊來!”隱隱的,葉啟境知道她要做什麼,但在心裏還是固執地留有一個念頭,她又是在唬他。

滿福卻是極認真地望著他說:“葉啟境,其實我也沒有很喜歡你,我隻是聽我爸的話,要對你好一些罷了。高中輟學為你攢學費,變賣家產為你籌資,甚至地震時為你擋的那一下都隻是我的責任,是我們滿家欠你的,不是我心甘情願為你做的。”

葉啟境在聽到她說第一句話時,心髒就猛地顫了一下,每聽滿福說一句,他的心就往下墜幾分,然後,他突然笑起來,說:“你騙我。”

滿福頓了頓,後知後覺地摸上自己的臉頰,一手的濕潤。一流淚就再也控製不了,她太苦了,她把自己有的沒的都給了他,她可以因為他的一句“現在事業正在起步階段,不想要孩子”而把懷了一個月的孩子打掉,妥帖地收拾好自己難過失落的心情,她不是會計較自己得失的人,可當她回想自己走過的路、做過的事,連她自己都要驚歎,她為葉啟境付出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得到的卻是少得可憐,近乎沒有——隻有他一再的嫌棄和不斷的拋棄。

“葉啟境,我太難受了。”好半天,她才輕輕地說著。

隻有七個字,就隻是這七個字讓葉啟境失神,繼而感到心疼。言語的殺傷力有時比原子彈還要強大,讓葉啟境怎麼也喘不過氣來。再抬頭時,滿福已經站到了天台邊緣,她舒展雙臂,讓風吹起她的裙角,撩起她的長發,迎著身後的藍天白雲,她像是隨時都會展翅飛翔一般。

“滿福,別做傻事!”葉啟境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企圖將她拉回。

“傻事做多了,不差這一件。”滿福輕笑道。說完,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是把所有的壓抑委屈一口氣吐出,又像是卸掉了所有的重擔一般。

然後,她說:“葉啟境,再見。”

她的身體緩緩向後傾倒,像被剪掉了線的風箏。葉啟境跑上前去,俯下身,卻隻抓得一把空氣……

葉啟境瞳孔放大,看著滿福麵朝他,像殘破的娃娃一樣,直直地往下墜,她的麵上沒有絲毫的怯意和懼怕,仿佛她要麵對的不是死亡而是天堂,她的嘴巴動了動,葉啟境讀出了她的口型——“你滿意了嗎?”

砰!是什麼在葉啟境腦中炸開。她說過他不要她,她就會去死;她說過她不會再出現在他麵前;她也說過她能還清他們滿家欠他媽媽的一條命。但他不以為意,滿福撒了很多謊,做了許多出爾反爾的事,卻沒想到最後她真的會兌現她說過的所有的話。

葉啟境伸長了手臂,手心卻隻抓得了一把空氣,他尚有些反應不過來,木木地看著滿福墜成一道星光直至消失。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啊!葉啟境收回了手,是下雨了嗎?原來是他的眼淚啊。

“哈哈——”葉啟境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卻是大笑出聲,笑滿福傻也笑自己太心狠,逼死了一個對自己好得無所不用其極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