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裏的世界開始輕微搖晃,緊跟著是一陣劇烈的晃動,是地震。而葉啟境所處的空間卻是平靜無波,以至於他能以旁觀者的角度清楚地看見滿福是怎麼迅速地將他抱在懷裏,又是怎樣用自己的後背替他擋下房頂砸下的吊燈。
她的表情是那麼驚慌失措,可動作又是那麼義無反顧,好像把保護他葉啟境變成了她的本能。
時隔幾年,葉啟境心中的震撼竟比當時他一抬頭卻發現是她擋在自己麵前時的驚詫,還要多得多。
他甚至很想上前去按住她後腦勺兒的傷口,告訴眼睛漸漸失了焦卻表情焦急的她說,沒事,我沒事,別擔心。
但是下一秒,葉啟境的身體失重,人直直地往下墜,他再睜眼時,卻是在自己的床上。
怎麼會做這種夢?葉啟境長舒一口氣,用手把垂落在額頭上的頭發往後撥,卻摸到了一手心的汗。他雖不喜歡滿福,但怎麼說也是因為他,她才會成為植物人。做這個夢,怕是要提醒他要稍微對她好些吧,
丁零零——
電話的鈴聲打破了一室的沉寂,葉啟境剛拿起話筒就聽到對方說:“葉啟境,你過來見我一麵吧,我剛才‘不小心’吞了半瓶安眠藥。”
是滿福!
她的聲音虛弱卻帶著祈求。
葉啟境動作頓住,憶起方才做的夢,才回過神來說:“我過去。”他的聲音很平靜,可是如果這時有人在他身邊,會發現他的眼睛裏閃過絲絲慌亂和震驚。
四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在葉啟境連闖數個紅燈和超速的情況下,縮減為四十五分鍾,他的車速幾乎快過了深夜裏的冷風。
但當他風塵仆仆地進門時,卻看見滿福坐在麵向大門的沙發上,麵色不善地盯著他,哪裏有蒼白虛弱的樣子。
“你騙我?”葉啟境的額頭上是薄薄的汗珠,他麵色鐵青,問得咬牙切齒。
“如果不是這樣,你怎麼可能回來?我連你的電話號碼都是問家政阿姨要的。”滿福緩緩起身,自嘲地笑了笑,“說到欺騙,騙人的到底是誰!”
她走到他麵前,將在手裏捏得皺巴巴的報紙展開:“葉啟境,你要結婚?”
冷靜的話語下不知壓下了多少怒氣,報紙上赫然印了一整版關於他與某個大人物的千金訂婚的消息。
如果不是她閑得發慌,沒聽他的話,在城裏閑逛看到了這份報紙,他要隱瞞她多久?
“是。”葉啟境看了一眼後,幹脆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他的這場婚姻同樣沒有感情,有的隻是雙方為利益而合作。
“葉啟境,你好樣的!難道你想犯重婚罪?”滿福氣極,將報紙重重地扔到他身上。
“我沒結過婚。”在滿福不解的眼神中,他又補上句,“你手裏的結婚證是假的。”他的眸子又黑又深邃,西裝扣子扣得嚴實,整個人被一種冷漠的氣息包裹,那氣息仿佛滲進了他的血肉裏。
滿福睜大了眼,仿佛一個晴天霹靂,轟得她頭暈目眩。她向後退了一小步才穩住了身體,她清楚,葉啟境不會開玩笑,他是認真的。
突然,有什麼在她腦中一閃而過,滿福明白了,那次的結婚證是一個據說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上門辦理的,她當時還覺得奇怪,怎麼政府工作人員這般貼心?現在想想,原來是葉啟境找了個人來演戲,騙她這個傻村姑。
連感情都可以作假,更何況是一張小小的結婚證呢?一股熱氣直湧上滿福心頭,她一張嘴卻化為了嘴角的苦笑:“你既然不想跟我結婚,又何必拿假結婚證騙我?”
葉啟境卻是眼眨都不眨一下,說:“當時我需要啟動資金。”絲毫沒有半點的愧疚感,仿佛他當年所做的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盡管那件小事關乎了一個女人一生的幸福。
滿福看著他涼薄的眉眼,一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了,她當時還為了那筆創業資金變賣了她媽媽留下的祖宅和首飾,欠下了一屁股的債。隻要是他要的,不管她有沒有,她都會想盡辦法給他,坑蒙拐騙、燒殺搶奪,隻要他說一聲,她就能立馬為他衝鋒陷陣。
滿福不是傻,隻是愛到沒有原則罷了。
“葉啟境,你還有沒有良心?”多少的委屈卻隻化成了這句疑問。
葉啟境麵無表情,沒有回答。
氣氛僵持不下。
好半晌,滿福才妥協般地歎了口氣說:“你走吧。”
這話倒是叫葉啟境有些訝然了,滿福可從來不是好說話的人,尤其在對待感情這件事上。但是,他還是從容淡定地轉身:“以後別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手剛放在門把上時,身後卻傳來低低的一句——
“你以為你真的走得了嗎?”
葉啟境隻覺得奇怪,剛一回頭,脖頸卻是一疼,失去知覺前,他的眼前是高舉掌刀,一臉得意的滿福。
五
滿福是個膽子很大的女人,但她會膽子大到將他囚禁在別墅裏,卻是葉啟境始料未及的。
“葉啟境,是你逼我的,我也不想的。”滿福的指尖輕輕地撫過他的眉眼。她的話語同她的動作一樣溫柔。
葉啟境偏過頭,躲開她的手指。他整個人被綁在床上,動彈不得。
他抗拒的姿態太過明顯,滿福笑容一僵,語氣中帶了狠意:“葉啟境,這輩子你都別想甩掉我。”
葉啟境的口吻依舊平靜:“你打算把我綁到什麼時候?你這麼做有意思嗎?”
滿福驀地拔高了聲音:“有意思。我不好過也不會讓你快活,更別想要抱得美人歸。至於要把你綁到什麼時候……”她頓了頓,才俯身在他耳邊私語,“看我心情。”
別墅的地理位置偏僻,平時很少有人來,隻要她小心一點,誰又會發現他?
葉啟境也不惱,隻神色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你瘋了。”
滿福微愣,很快卻是大笑出了聲,連眼角都笑出了淚花。她很讚同地說:“是啊,我早就瘋了。”
瘋了才會這麼喜歡你,瘋了才會讓你這麼糟蹋。
葉啟境等她笑夠了才說:“你現在立刻將我放開,我可以當成沒發生過這回事。”
滿福鄭重地搖頭:“不可能。”誰叫他不喜歡她,他不肯交心,她就搶,搶不來,她也要把人綁了,看在身邊,讓他眼裏是她,心裏也隻能是她。
“你不用白費力氣,如果我會喜歡你,多年前就會喜歡了。”葉啟境不疾不徐地說著。滿福是為他做了很多,但那是她應該的,是她滿家欠他的。
一見未能鍾情,日久反生幽怨。白熾燈的光線冷冽地灑在葉啟境周圍,滿福看著他側臉冷漠的弧度,突然就覺得疲憊,她順勢側身躺在他身邊,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樣,蜷曲著身子,把臉靠在他的胳膊上,相依為命般的眷戀姿態。
她說了句從醫院醒來後就一直想對他說的話:“葉啟境,我很想你。”
不能說話,不能行走,無法思考的五年裏,我全身心地都在努力想你。
“你為什麼要醒?”葉啟境卻反問了她這一句。
說完,他在餘光中就看見滿福訝異地看向他,眸子裏掠過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然後她把頭一低,睫毛掩飾了她所有的想法。好長時間,她都沒有再說話,葉啟境的袖子卻慢慢被浸濕……
滿福在這一夜,把她最喜歡的男人囚在了床上,自己卻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夢到在那條開滿鳳凰花的長巷裏,少年老成的小啟境騎著自行車,她在後麵邁著短腿,吸溜著鼻涕使勁追的場景,遺憾的是她從沒追上過葉啟境,他也從未等過她,隻除了一次他停下來,是為了看她摔倒的狼狽模樣。
可滿福還是喜歡夢裏的他,至少他不會殘忍地把拚死拚活醒來的她,當成是麻煩和累贅。
第二天,滿福醒來時,葉啟境還在睡覺,他的臉頰貼著枕頭,劉海兒耷拉下來蓋住了額頭,快三十歲的人了,卻像個大男孩一樣,睡著的模樣不像平日裏那麼難以親近。滿福隻覺得此刻像是窗外的晨曦照進了她心中,她得到了一點點的安心。
把門鎖好後,滿福騎上自行車到附近的超市買菜,她沒想過意外會發生在她離開的半個小時裏,她更沒想到葉啟境如此冷靜,是因為他的車裝有GPS。如果他白天沒回公司,助理很快就會找到他。如果她知道,她就是餓死、渴死,也要死在葉啟境身邊。
六
滿福用鑰匙打開臥室門時,屋內空蕩蕩的,哪還有葉啟境的身影。刹那間,她的笑容僵住,視線緩慢而呆滯地掃過每一個角落,直到確定葉啟境真的不見了,她才啊的一聲跳起來,迅速跑到大門口,但就在門打開的時候,卻剛好有兩個穿製服的青年站在門外。他們拿出了自己的證件說:“滿福小姐是吧?你涉嫌非法拘禁他人,請跟我們走一趟。”
啪——滿福手裏的鑰匙掉在了地上。
她雖然打小就表現出了跟男孩子一樣的桀驁不馴,但也是奉公守法的人,除了一時情急之下綁了葉啟境。她從沒想過他在脫逃後真的會報警。
他給她的“驚喜”真是太多了,多到她措手不及。他總是不遺餘力地要和她撇清關係。她待在拘押室裏,看著坐在桌子對麵的葉啟境,不禁在心中苦笑。
葉啟境西裝筆挺,表情肅穆:“你隻要答應以後不再出現在我麵前,我可以馬上撤訴。”否則,以他聘請的鐵嘴律師,絕對可以把滿福非法拘禁的罪名落實,讓她蹲上幾年的牢。
他的話外之音,滿福自然是聽懂了。但她無所謂地攤手說:“反正我現在什麼都沒有,還會怕坐牢?”跟著,她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整個身子越過大半個桌麵,湊到葉啟境麵前,“但在我坐牢前,絕對會把我們的事捅給你的未婚妻,捅給媒體,叫他們看看,葉啟境先生是多麼道貌岸然的一個人。”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魚死網破的決絕,也隻有她自己知道,心中有多悲哀,言語就有多冷酷。
滿福想,她是徹徹底底地把葉啟境對她僅剩的愧疚也給抹殺了,徹徹底底地被厭惡了。
葉啟境沒有接話,看著她的目光疏遠淡漠。從窗口傾瀉而入的陽光勻稱地灑在地板上,驅不散室內凝結的氣氛。
良久,葉啟境站了起來,走到滿福麵前,他高大的身體背著光,幾乎遮住了光線,滿福為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挑了挑眉。然而,接下來,他的一個動作、一句話瞬間擊潰了她固守的堅持。
那麼孤傲的一個人,在她麵前從沒有示過弱服過軟的葉啟境,幹脆利落地單膝跪地,像最虔誠的信徒一樣向她低下了那高貴的頭顱。
他說:“你放過我吧。”
像是有人狠狠破開了她的胸膛,摘取了她的心髒,讓滿福疼得上氣不接下氣,手也不住地顫抖著。他烏黑的發頂,屈膝的動作,像一根根針結實地紮在了滿福眼裏,讓她的眼睛疼得起了霧……
葉啟境是最厲害的劊子手,一刀斬斷了她所有的愛慕。
啪,一朵細小的淚花開在葉啟境的視線裏,他抬頭,就看見滿福睜著大眼,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不住地往下掉。然後,她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歇斯底裏地號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聲像要掀翻屋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