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通話,放下手機的時候,茉莉早已經淚流滿麵了。但她一直努力控製著自己不曾哭出聲來。因為她不想被黎安聽到,也不想被已經睡著的媽媽聽到。
茉莉知道,電話那頭的黎安也哭了。盡管黎安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沒有哭出聲。然而即便相隔數百公裏,即使隻能通過手機聆聽彼此的聲音,茉莉還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黎安情緒波動的每一絲變化。所以她知道,黎安流的眼淚和自己一樣多。
茉莉靜靜的躺在病床上,默默回想著自己即將走到盡頭的一生。越想她越是覺得命運跟自己開了一個玩笑——而且是一個惡意滿滿的、惡作劇式的玩笑。
自從在上海遭遇了那次意外以後,厄運就似乎就纏上了自己。先是被迫摘掉子宮,失去了生育孩子的能力,並因此失去了本應該被雙方父母同心祝福的婚姻;然後為了爭取做母親的權利和自己未來的幸福,忍痛冒險上了手術台,卻又患上了莫名其妙的腿疾,失去了遠足旅行和自由奔跑的樂趣……現在,操控著自己命運的那隻黑手終於玩的膩煩了,想要結束這個遊戲了。這種被命運之手操縱、戲弄的感覺,讓女孩兒心中充滿了濃濃的不甘。她冷笑著暗自下定決心:就算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就算無法改變最終的結局,自己也要跳出被安排好的劇本,按自己的意願把這出戲演完!
次日下午,茉莉被安排做了一次血液透析。盡管整個透析的過程既痛苦又漫長,但茉莉一直咬牙忍耐著,表現的既勇敢又樂觀,對醫生的指令和要求也非常配合。
晚上留在病房陪護茉莉的,是茉莉的妹妹莫菲。茉莉喜靜,莫菲好動,姐妹倆的性格完全不同,可從小就很親近。因為比莫菲長三歲,所以作為姐姐的茉莉,平時無論是什麼事情總是習慣性地讓著妹妹一點。以往每當姐妹兩個意見不一致,或者發生衝突的時候,就算是妹妹有錯在先,最後茉莉也總是一笑了之,鮮有正襟危坐跟妹妹說教的時候。那天晚上,茉莉卻破天荒地跟妹妹聊了很多,勸她好好學習,勸她不要調皮,勸她孝順父母,勸她珍惜時間,勸她愛惜自己……。而一向喜歡跟父母“明辯是非”,跟姐姐抬杠頂嘴的莫菲,那天晚上出奇地沒有說哪怕一句反駁姐姐的話,而是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茉莉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偶爾輕輕答應一聲,直到姐妹倆一起進入夢鄉。
第三天的下午,按照之前擬定好的診療方案,茉莉接受了一次化療。
可能是因為藥劑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因為對藥劑有輕微的過敏反映,化療帶給茉莉的痛苦同前一天的血液透析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她依然表現出了令很多醫生和病人敬佩的勇敢和樂觀。不哭,也不喊疼,隻是默默咬牙堅持。
化療結束時,天色已經擦黑了。茉莉主動提出,希望梁燕留在病房陪她過夜。梁燕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於是這一夜就變成了這對好閨蜜的交心之夜。兩人就像回到了曾經的學生時代,在熄燈後的學校寢室,躺在床上,躲進被窩裏開“臥談會”。話題從地震救援到賑災捐款,從明星八卦到家長裏短,從工作壓力到生活瑣事,從戀愛經曆到閨房私語……既包羅萬象,又天馬行空。而且無論聊到什麼話題,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最後聊到彼此的感情生活時,之前從來不會去觸碰朋友隱私的茉莉,破例問起了梁燕同楊嘉明的戀情的進展情況。梁燕很坦然的告訴茉莉,兩人感情很好,但還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主要是兩人都還年輕,不想這麼早結婚。
茉莉握著梁燕的手笑了笑,說:“燕子,不管你想做什麼,一定要趕緊去做,千萬別因為一些其實無關緊要的瑣碎細節浪費時間,或者猶豫不決。因為一輩子有時候真的很短,讓時間就這樣白白溜走,真的是挺可惜的……”
這句話就像是一組聲紋密碼,一下子打開了梁燕的淚腺開關。一向樂觀爽朗的女孩抱著茉莉哭的稀裏嘩啦、哽咽不止。茉莉一邊輕輕拍打著梁燕的肩背,一邊柔聲安慰了好久才把哭累了的女孩哄睡。
第四天上午,茉莉散步時路過護士站,見旁邊有一個專門為四川汶川地震災區設立的募捐箱,便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現金悄悄的塞進了箱子。
下午,醫生按照既定的治療方案安排茉莉做了一次放療。
比起之前的透析和化療,放療的時間要短很多,也沒有那麼痛苦。放療結束後,醫生為茉莉做了一次例行檢查。茉莉隨口向醫生詢問治療效果,醫生安慰她說治療才剛剛開始,一般要做完一個療程以後,才會有比較明顯的效果。盡管這位戴著博士頭銜的年輕男醫生掩飾的很好,但茉莉依然敏銳地捕捉到並且讀懂了他眼神中蘊含的惋惜和憐憫。
當天晚上,茉莉早早就上床睡覺了,但事實上她隻是在裝睡而已。等到夜深人靜,留在病房裏陪護的劉芳芸也睡熟以後,一直在裝睡的茉莉偷偷吞下了一整瓶早已經準備好的安眠藥。沒有人知道這瓶安眠藥是怎麼來的。也沒有人知道,平日裏用滿滿一杯溫開水都服不下兩粒感冒膠囊的茉莉,是怎麼把一整瓶安眠藥吞下去的。
二零零八年五月二十五日早晨,劉芳芸像往常一樣叫女兒起床洗漱,卻發現怎麼也叫不醒沉睡的茉莉。她意識到情況不對,趕緊跑去喊醫生。
搶救持續了十幾個小時,醫生做了能做的一切,然而茉莉卻一直沒能醒來。在icu病房監護觀察了七十二小時之後,醫生很遺憾地告訴莫青岩和劉芳芸,茉莉陷入了深度休克,從睡夢中醒來,或者說恢複意識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了。而且她的生命體征很弱,隨時都可能停止呼吸。
莫青岩和劉芳芸強忍著悲痛為茉莉辦理了出院手續。事已至此,他們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就是在茉莉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把她帶回家。
黎安是在五月二十五日晚上收到的消息。莫青岩親自給他打了電話。當時搶救工作已經結束,茉莉剛剛被送入icu病房。
黎安終於崩潰了。他緊握著手機,癱坐在宿舍的地板上泣不成聲。
黎安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隻是過去了三天,茉莉就徹底改變了主意,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三天前通電話時,她明明跟自己說好了,要回來平陽等著自己求婚的。而且在這三天中,兩人通過不止一次電話,還發過好幾次短信。茉莉一直表現的很正常。至少情緒上是穩定的,沒有任何要走極端傾向。黎安對自己當時聽信了茉莉的話,沒有堅持去北京陪著她感到萬分後悔。他無法接受茉莉將就此沉睡不再醒來的事實;更無法原諒自己在茉莉最後的日子裏,竟然沒能陪在她的身邊。
難以言表的愧疚感包圍著黎安,讓他既痛且悔。他迫切地想為茉莉做些什麼,卻有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所以,當莫青岩在電話裏試探著向他征詢關於茉莉葬禮的意見時,黎安立即毫不猶豫地把一應事務全都攬到了自己頭上。
莫青岩作為茉莉的父親,為什麼要同黎安商量自己女兒的葬禮呢?因為按照平陽的鄉俗,女子去世後理應葬入夫家祖墳的。但如果去世的女子尚未出嫁,或者是離異並且單身的話,通常會配陰婚,同一個已經去世的單身男人合葬(因為人們相信,獨葬的人在另外一個世界也會孤獨終老)。當然,也有少數人會被葬入公墓,在農村的話也就是所謂的“亂墳崗”了。總而言之,女人是不能埋進娘家(父係)祖墳的。而且,沒有出嫁的女子,遺體也不許進村,更不能在父母家停放,下葬之前隻能寄放在村外臨時搭建的棚子裏。
黎安當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嘉園小區的房子是莫青岩買的,登記的也是莫青岩的名字,所以也不能用;父母一直反對自己和茉莉的婚事,而且兩人畢竟還沒有結婚,所以肯定也不能帶茉莉回村裏的老屋。想來想去,他就想到了桃苑小區那處被父親私下做主賣給堂哥黎晉的房子。於是,黎安專門找堂哥和堂嫂談了一次話。在他軟硬兼施的請求下,兩人終於答應了把這套房子臨時讓出來幾天,等茉莉的葬禮結束後再搬回來。
二零零八年五月二十九日,農曆四月二十五日,晴。
經過近四百公裏的長途跋涉,沉睡中的莉終於在傍晚時分回到了平陽。黎安在高速路口上了送茉莉回來的救護車,然後指揮著司機將車開進了市區,開進了桃苑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