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突如其來的赤冕,似乎既不驚恐,也不掉以輕心。
赤冕毫無惡意的好奇的目光讓她莞爾一笑,問:“你是誰?”
她說話的時候,好像風停了,好像每一株草都平靜下來,傾聽她吐出的每一個圓潤的聲音。
“你又是誰?”赤冕挑了挑眉毛,挑釁似的反問。
她既不氣惱,也不卑亢,清晰地回答:“靈雪豔。”
“靈雪豔?”赤冕微微一驚,“狐族的靈雪豔?”
靈雪豔輕輕揚了揚頭,看著赤冕的目光有些疑惑:“你知道我?真少見!除了狐族以外,後世的妖魔已經很少有認識我的……”
“我死的時候,你還隻是三條尾巴的小狐狸。”赤冕聳聳肩,“我還認識你的哥哥——緋靡。”
靈雪豔的眼神一動,似乎感慨良深,“緋靡確實是我哥哥。他已經死了好久……我以為世上除了我,再沒人記得他。”
赤冕被她的神情感染,聲音有些惆悵,問:“你怎麼在這兒?”
靈雪豔淺淺一笑,“我是狐族的族長。狐族罪孽深重,當然要我來承擔。”
“罪孽?”赤冕有些迷惘,“在我印象裏,狐族也算神聖的種族。你們幹了什麼壞事?”
“狐族本來是聰明、驕傲的種族——現在的人聽來這幾乎是神話。”靈雪豔的目光變得冷漠而輕蔑,“但後來墮落了……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影響了狐族。我總是想把這筆帳算在人類頭上——他們自私、貪婪,他們的欲望無窮盡。狐族和人類最初的交往,總是被人類算計,但後來,聰明的狐族就變成了專門害人的種群的代名詞。狐族看透了人類的欲望,利用人類的欲望,卻也付出了更大的代價。”
赤冕這時候看到了靈雪豔的尾巴。
“咦?你似乎沒有專心修煉——怎麼到現在才有五條尾巴?”
狐族出生時都是一條尾巴,修煉一層,多一條尾巴,修煉的境界達到完滿時,會長全十尾。她的名字裏似乎有“九尾”,但卻隻有五條尾巴……
靈雪豔失落地輕輕搖了搖尾巴,“我本來修夠了九尾,但……被閻羅大王砍掉了八條,讓我重新修煉。我的雙胞胎妹妹在人間禍害非淺,她被處死,而我身為族長也難逃其咎,這是懲罰。”
“原來是嬈碧華連累了你。”赤冕有些惋惜,“你被關了多久?”
“不知道。”
“還得關多久?”
“永遠……”
“永遠?!”赤冕大吃一驚。
靈雪豔看了赤冕一眼,“你似乎也挺強。要不要和我一起逃走?我需要一個同伴幫忙。”
赤冕覺得應該解釋一下:他不需要逃走,離開這裏才是理所當然的。
但這時候天空忽然垂下一條金色的長索,空中傳來雷聲般的轟鳴:“殿下,我們奉閻羅大王的命令,前來帶您走!請抓住繩索。”
赤冕握著長索,衝靈雪豔笑笑,“你要和我一起離開嗎?”
靈雪豔有些迷茫,半信半疑地去握那長索,但金色的長索卻在她手中化為飛舞的金色水珠……
“它不是為我而來……”靈雪豔神色黯然,搖搖頭:“你自己走吧。”
忘憂草的清香在青未老婆婆的頭頂盤繞。
“龍族的預言師說,我和他的緣分絕非姻緣,但我會讓他找到命中注定的人……”她一邊熬孟婆湯,一邊若有所思地微笑:“善良的年輕人,要是他能找到就好了。”
赤冕殿下十六層曆險記並沒有帶給冥界多少話題。三天之後,這個小小的插曲就被忙碌的執事們遺忘了。
這三天,赤冕照例是在人間度過的——他已經養成了在冥界待一陣、在人間躲幾天的習慣。
當赤冕再次出現在冥界的時候,炫光忽然有種莫名的不好預感。
倒不是因為赤冕出現的頻率比正常狀況高許多,而是因為這個平常有些傲慢的哥哥忽然沉靜下來,一副若有所思地樣子。
“如果沒看錯……”炫光緊張地召集三個秘書商量,焦躁地搓著雙手,說: “他那種樣子就是人們所說的‘被狐狸精迷住’吧?”
“嘶——”妙瑩、紫夷和絢姬一起倒吸一口冷氣。
“怎麼可能?!”紫夷低呼一聲,“您說的可是那個自視甚高的赤冕殿下!他的定力據說是太陽神中的極品,怎麼可能為狐族傾倒?他連龍族的公主都看不上眼……”
絢姬想了想,卻說:“這也不是沒可能。靈雪豔那樣的人物,即使放在天界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了。要不是和審美觀不正常的魔獸一起關在冥界,她在人間不定會引起多少故事呢。”
妙瑩搖搖頭,“赤冕殿下不可能對靈雪豔鍾情。他的自尊心太強,怎麼會接納名聲不好的狐族?他隻是一時迷惑,過一陣子自然會好。”
“要是那樣就好了!”炫光有些發愁,沒從她的話裏得到任何安慰,“這句話讓你說出來,特別沒有說服力。”(妙瑩對某流星一見鍾情,幾千年也沒有回心轉意。參見《天女之眼》)
妙瑩臉色變了變,眼光偏向一邊,轉移話題:“我們也不能肯定赤冕殿下就是對靈雪豔怎麼樣了……他本人還什麼都沒說過,我們操心不是有點多餘?”
她才說完,別人還來不及評論,就見閻羅寶殿上“忽”的出現一個人影,正是焦點人物——赤冕。
“炫光,我有點事情和你商量。”他的表情雖然正常,但眼底卻有一抹怪異的光華。
閻羅大王和他的秘書們麵麵相覷。炫光微微一遲疑,含笑說道:“哥哥,這裏都是可靠人,有什麼話……”
“那我就直說了。”赤冕倒是爽快,一揚手,身邊出現一把舒服的椅子,他不客氣地坐下,一本正經地說:“我要給冥界提一個合理化建議。”
炫光鬆了口氣,神經緩和下來,笑容也不像剛才那麼尷尬,直說:“歡迎歡迎!哥哥有什麼建議,盡量提,不要客氣。提得好還可以評選‘年度合理化建議獎’呢(隻獎前三名)。妙瑩、絢姬,作記錄。”
“咳咳!”赤冕清了清嗓子,連謙虛的客套話都省了,理直氣壯地說:“我建議冥界頒布新刑法,廢除不定期刑。根據近一段的觀察,我發現你們冥界的管理實在太差勁——沒假釋、沒緩刑,減刑製度也不健全,而且,據我調查,迄今為止,特赦隻適用過一例,就是咱們的幹弟弟無支祁……冥界刑法已經有三千年沒有作修訂,整部法典的法律精神和理論原則嚴重落後於時代,缺乏人道主義關懷——大多數囚犯被關押了若幹若幹年,沒人過問。怪不得‘生不如死、人間地獄’之類的詞都給歸在‘貶義詞’裏。總體形象不佳,歸根結底是你們的管理有問題!”
他又咳嗽一聲,完全忽視了目瞪口呆的閻羅大王,從百寶囊裏一摸,手裏多了一本磚頭厚的16開精裝書。赤冕的聲音有些得意:“我考察了卞城王殿的資料,分析了十八層中的典型案例,並且參考了時代最前沿的刑法典,終於幫你製定了一份比較合理的草案,請過目。”
炫光接過那本大書,苦笑一下,“哥哥已經打算讓冥界施行這部法典了吧?封麵上沒寫‘草案’兩個字,而且‘印數’表明,您已經自費印了一百冊……”
赤冕絲毫沒有覺得尷尬,大言不慚地回答:“我估計冥界的人也挑不出毛病。你也知道,瑯嬛書院印刷廠是一百冊起印,隻印一本他們不接。”
炫光無言地翻開一章,發現熱心的赤冕把重點都用紅筆勾了出來。
“罪責自負,禁止連坐。”
“……”
“……”
“完善減刑製度。罪犯在刑罰執行期間,認真遵守《冥界囚犯管理條例》,確有悔改表現,或有立功表現的,適當減輕原判刑罰。有多次立功表現或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大幅度減刑。減刑可多次適用。”
“建立假釋製度。對判處1000年以下刑罰的罪犯,在執行刑罰1/4以上後,確有悔改表現,不致危害社會的,規定一定考驗期,考驗期內,如果遵守一定條件,原判刑罰就不再執行;如果再犯罪或發現判決前有遺漏罪刑,則取消緩刑,實行數罪並罰;如果考驗期內違反相關規定,則撤銷緩刑,執行原判刑罰。——本製度不適用於累犯及因殺人、爆炸、搶劫、強奸、綁架等暴力犯罪,以及重大盜竊、濫用法術造成重大災害的罪犯。”
“健全特赦製度。特赦的前提是犯罪人在服刑過程中確實有改惡從善的表現。”
……
……
看到這裏,炫光的頭已經充斥著“嗡嗡”聲。
“哥哥,你知不知道,你這部法案一實施,十八層要空一半……”
赤冕卻像早已料到,滿不在乎地說:“這隻能說明冥界現在有太多冤魂。人家還指望在人間的冤屈到你麵前申訴呢,沒有一個更加完美的製度,僅靠人治怎麼能服眾?”
炫光看了看身邊的三位秘書,緩緩搖搖頭,“哥哥,這樣說可能很失禮,但我還是得說:您太不現實了。您真的以為那些魔獸、餓鬼、墮落的神祗,會像脆弱無力的人類一樣,為了獲得寬大就放棄自己的信仰?他們擁有的不隻是遠超人類的強大神力,還有更悠長的生命和更頑固的內心!”
“如果你不給他們一個改惡從善的機會,怎麼知道他們不會改變?”赤冕振振有辭地反駁。
“哥哥,你跟我說實話,”炫光鄭重地問:“如果你是我,如果真有減刑和特赦,你第一個要放誰?”
赤冕愣了一瞬,似乎很想回避這個問題,但炫光的目光卻追著他逃避的眼神,似乎在逼他認真地回答,讓他無處循行。
赤冕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回答:“……靈雪豔。”
“果真是這樣……”炫光的臉色微微發白,沉默了一瞬,抬起頭說:“我要考慮一下您的建議。”
“赤冕殿下真是出人意料。”
閻羅大王召集的十殿閻王及四殿執事大會上,大半官員發出這樣的感歎。
炫光淡淡地評價:“赤冕哥哥,他沒有選擇帶靈雪豔逃跑,沒有為她打破十六層的囚籠,沒有強求我允許他們一起去投生,沒有把對狐族的情愫默默壓在心底,沒有為她無言地徘徊在冥界……他的做法不同於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先例。”
“真霸道!”大家搖搖頭歎息一聲,“不愧是天帝的兒子。”
“這下,在‘赤冕與靈雪豔之未來’這盤賭局裏下注的人都栽了……”
炫光一臉嚴肅的禁止這個方向的討論:“別再提那個賭局——我還賭他會秘密潛入十六層帶靈雪豔出逃呢……這下要賠至少五件珍寶!”
——原來本次大會的議題是:《對“赤冕與靈雪豔之未來”預測結果出現重大失誤的反思》。
“赤冕這孩子,太天真了。”
忘憂草藍色的香霧在青未的白發上方彌漫。她其實和赤冕的年紀差不多,不過外貌老成一些,就把赤冕當“孩子”了……
“一個人想得到什麼,關鍵看他能付出什麼。赤冕沒有付出任何代價,決不可能得到滿意的結果……”
“你幹嗎一定要人家付出呢?誰說赤冕不能成功?我看他的法子就不錯哦!”說話的是冥界頭號遊民——幽篁。她沒事竟然晃到忘憂草園來了。“還要多久才能熬好呢?我的煩惱很嚴重啊,青未,別忘了多加一把糖!”
“螢星為了守候絢姬,放棄了天官的身份;露珠為了永生不忘無支祁,必須忍受生生世世無間斷的病痛;妙瑩為了看明輝一眼,付出了年輕的生命;我……為了人間的那段姻緣,生生地被砍了龍角,刮了龍鱗……沒有人的願望能夠不付出代價啊!”青未依舊在微笑,隻是笑容有些蒼涼。
幽篁還想說什麼,青未卻在這時候捧上一杯草茶,“幽篁大人,即使是您,得到‘自由’,也要承擔‘永遠守護炫光’這個責任……即使這個責任帶給無拘無束的您許多煩惱,您也得繼續下去。”
“有一點你說錯了。”幽篁喝著草茶,聳聳肩,“隨隨便便就答應要守護炫光的,是好糊弄的明篁,不是我!”她笑了笑,又說:“我在這裏,雖然是幫明篁完成承諾,但更重要的是因為這裏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