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草(下)(1 / 3)

雖然靈雪豔被當作冥界高層的話題,但她自己對於這些事情的細節一概不知。按時來十六層點名的小鬼似乎在暗示:最近一定要好好表現。但為什麼呢?靈雪豔有些詫異,卻捉摸不透。

所以她的生活並沒有什麼改變,依舊是淡如流水。

靈雪豔並非對赤冕的匆匆來去無動於衷,隻是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人隻分為四種。第一種是親人,這是血緣的羈絆;第二種是愛人,這是夙世的孽債;第三種是仇人,這是今生的怨結;第四種是陌路人,這是偶有瓜葛,卻不會深深牽扯的弱絲……

這些人中,最不能惹的,偏偏就是“陌路人”。

陌路人不會把你的愛怨情仇放在心上,你也不能把他放在心上。否則,不隻是一腔熱情付諸流水,更糟的是,時常會惹來一身麻煩、幾世孽緣。

赤冕應該隻是這些陌路人中一晃而過的一根“弱絲”。

靈雪豔對於這種絕對的四分法也有過迷惘。

第一個讓她無從歸類的人,就是冥界著名的“逃獄專家”無支祁。

他決非她的愛怨情仇,但也不是陌路。他也在這個十六層住了好久,是令靈雪豔印象深刻的鄰居——這個鄰居一來就不安分,他的生活就是“策劃逃跑——逃跑——被追回——策劃逃跑——逃跑——被追回——策劃逃跑……”他有沒有閑過一整天?靈雪豔敢肯定:沒有。

在他來之前,靈雪豔真的沒想過逃走。

她的妹妹嬈碧華從出生就注定要給她惹麻煩。她們出生後,狐族的長老就不喜歡嬈碧華。他們說:“真是咄咄怪事——一個冰雪貞靜,一個多動妖灼。竟然能在一胎裏生出來!”

嬈碧華既然生來就被歧視,自然不給那個備受寵愛的姐姐省心。她這個破罐子一摔到底,卻把靈雪豔也給害到底了。

嬈碧華不知道從哪裏繼承了狐族對人類的偏見——她那一生真的和偏見很有緣:狐族斜著眼睛看她,她就斜著眼睛看人類;狐族不喜歡她,她就加倍地害人類……也許“不翦同類”的天條對她還有些威懾力,她不敢對同族施以毒手;也許她成心要狐族在為數眾多的人類中永留罵名。總之,她那些人盡皆知、流傳史冊的惡行,讓狐族的名頭掃了地,也讓狐族的族長被禁閉在十六層……

靈雪豔一直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她不該顧念姐妹情誼,對嬈碧華的累累惡行置若罔聞。要是她早點采取行動,嬈碧華也不至於墮落太深,落到被天雷劫火燒到形神俱滅的下場。要是她早點采取行動,別的狐狸也不會學著嬈碧華胡鬧……

狐族在人間臭名昭著,她這個作族長的難逃其咎。她一直覺得,十六層就是為自己這樣的惡徒所設,自己落了進來,正是天網恢恢。

直到無支祁出現,直到無支祁白了她一眼,用“朽木不可雕”的神情反詰:“你自己做什麼虧心事?你害了什麼人?有人用受害者怨毒的眼神看過你嗎?你欠著嬈碧華什麼?就該為她連坐、為她贖罪?”

靈雪豔一時無語。

她沒幹過虧心事,真的誰也不欠。

所以她迷迷糊糊地問:“那我該怎麼辦?”

“這兒不是你的地方,留著幹什麼?走唄!”

無支祁回答得倒是幹脆,隻是這個“走”可不像說起來那麼容易。

起初靈雪豔逃走的決心也不是那麼堅定,無支祁也沒好心地發動大家和他一起逃出生天。他單獨行動了六十多次,每次都被人家像拎小雞一樣,拎著脖子扔了回來。

這種事要是給了靈雪豔,羞也羞死了。偏偏無支祁能“嘿嘿”一笑置之,好像根本不丟人。靈雪豔還真對這隻猴子有些好奇了。

有一次,無支祁躺在草坪上仰望藍天,神情挺深沉。靈雪豔拿不準他是不是在活動那個有些過分靈活的腦筋,她不想打擾他宏偉的構思,但攀談的機會一向很少,她也不想錯過。

“你為什麼能屢敗屢戰呢?”

無支祁笑了笑,說,人世間有他的妻子。她一定在等他。即便她沒在等,他也得去——男子漢大丈夫,連區區一個弱質女流的唯一一個小小願望都實現不了,比逃獄被抓回來丟人多了……

靈雪豔忽然就很羨慕那個叫做“露珠”的女人。

人世間沒有人眷戀著“靈雪豔”,甚至她的名也沒有留下來。即使是嬈碧華,恐怕也早被人淡忘,何況一向深居簡出的自己?

靈雪豔忽然很想去人間,去看看有沒有幸存的同類,去看看有沒有人能像露珠對待無支祁那樣,對待自己。即使沒有也無妨,她也很想試一試,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愛人,讓自己能無怨無悔,像露珠對待無支祁一樣待他……

靈雪豔決定幫無支祁一把,而無支祁則貢獻他的智慧,為他們的逃亡作周密部署。

那一次逃獄不怎麼成功——無支祁隻摸到“幽嵐門”的邊,而靈雪豔隻看了一眼十六層外的黑暗……

虧她還對無支祁那麼有信心!真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靈雪豔一懊惱,就打定主意不跟無支祁說話了。

她這一賭氣,就是三百多年……這期間,無支祁又逃了二十多次,但每次他沒走多久,靈雪豔就能看到天空中落下雪白的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伴隨著冥界保衛部主管?騏輪的怒斥和威脅:“下不為例!再有違紀,小心我撥了你的猴皮!”

每次無支祁隻是吐吐舌頭,不以為意。

當靈雪豔的第四條尾巴恢複時,她又找到無支祁,說:“我們再試一次吧。”

“你不怕失敗了嗎?”無支祁淡淡地問了一句,似乎並不怎麼關心答案。

靈雪豔也回了他淡淡一笑,說:“能出得去自然好。出不去……至少也要把你送出幽嵐門——看你這麼熱心逃跑,偏偏這麼笨,一次也走不了,我都替你著急!”

那次無支祁真的大獲全勝,甚至靈雪豔也到了人間。

不過他們立刻就分頭行動,以免目標過分明顯。

無支祁意味深長地說:“你要自己努力……我可不想成為你實現願望的寄托!”

——他真的挺聰明,連這個都想到了。

本來,靈雪豔確實覺得自己無望在人間尋找真愛,所以才努力幫助無支祁與愛妻團聚……自己雖然一無所有,但能看一看相愛的人相守,也不錯。

靈雪豔沒有找到想找的人,就被抓回了冥界。

而無支祁,雖然找到了想找的人,卻也被人家像拎小雞一樣,又扔回來。

不過他回來以後,反而更加積極了,以最短的時間作了一套更加詳盡的計劃,逃了——從此以後,靈雪豔再也沒見過他。

有時候,她還挺惦念這個逃獄的同伴——不知道他和露珠後來怎麼樣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被處以極刑、形神俱毀……

那天,遠遠的天空之中忽然閃耀著微白的光!

靈雪豔笑起來,等著那多年未曾聽過的、騏輪的怒吼。

但是沒有。

那不是無支祁回來。

那是一個身材頎長的俊美青年。

她一見之下,有些驚疑:他的相貌和無支祁並不相似,但神情卻宛如一轍:有些傲慢,眼底卻隱藏著睿智戲謔的靈光。

她忍不住問:“你是誰?”

他的眼神竟如那個離開很久的熟人,調皮地反問:“你又是誰?”

靈雪豔的名字,不喜歡隨便告訴別人。至少不喜歡親口告訴別人。這個名太古老,如果聽的人毫無反應,靈雪豔怕傷了自尊。但這名絕不卑賤!所以她不卑不亢地朗聲說了。

他竟然知道!靈雪豔對他頓生好感,甚至有些惺惺相惜。

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靈雪豔略有不舍的目光中,她才想起:她忘了問他的名字……

雖然炫光很好地掩飾了赤冕在冥界的蹤跡,但所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即使是閻羅大王,想永遠保守一個秘密也不那麼容易。

這天,炫光的眼皮一直跳啊跳啊跳……很負責任的提醒炫光:有很不好的大事要發生了!

炫光時不時不安地窺一眼桌子上的水晶球,第六感裏總覺得就是這東西要發難……果然,他第五十六次窺視水晶球的時候,發現裏麵透出明亮的白光。

“老媽的專線是紅光;老爸的專線是白光……”炫光心裏直打鼓,強打精神“喂”了一聲,就聽到水晶球裏迫不及待的怒吼——

“炫光!你給我老實交待,你三哥是不是躲到冥界去了?!你別想抵賴!我已經追查到他的信用卡消費紀錄:他在瑯嬛印刷廠印了一百冊《冥界刑法》,這事情跟你脫不了幹係!瑯嬛印刷廠已經送了《冥界刑法》的副本給我,那種裝模作樣的文辭,絕對是赤冕的親筆。算了,我不跟你叫喚,你把他叫來!”

炫光的表情凍結在臉上,不知道該向誰求助。

水晶球裏又泛出淡淡的紅光——天後羲何霸道地插了進來,和顏悅色地問兒子:“炫光,我聽說你三哥終於為一個美女拋棄了他的獨身理論,是不是真的?他擬定新刑法就是想讓那個美女重獲自由,是不是真的?聽說那個美女是狐族的靈雪豔,是不是真的?”

“就是這件事,我和他沒完!”天帝在一邊怒吼。“你把赤冕叫來!”

“還有靈雪豔!”天後加了一句。

於是那天,懵懵懂懂的靈雪豔又見到了那個年輕人——他坐在閻羅大王下首,神態自若。

靈雪豔一眼看到了閻羅大王額頭的日輪——和那年輕人額頭的印記異曲同工。

“原來如此……原來他是傳說中的太陽神……”她心裏忽然滑過一絲苦澀,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

“咳!靈雪豔!”炫光清脆的少年的聲音讓靈雪豔從遐想中還神。他的神情有些古怪,聲音也有些不自然:“你……過來一下。”

靈雪豔不知道他葫蘆裏裝了什麼藥,順從地走到閻羅大王的書案前。

炫光把水晶球在她麵前晃了晃,對著水晶球說:“媽,這就是靈雪豔。”

水晶球中赫然是天後羲何的音容!

“看起來真是個好姑娘!”羲何讚了一聲,“這我就放心了。本來我還以為赤冕有什麼‘恐女症’之類的毛病,注定一輩子扔不掉‘鑽石王老五’的招牌,沒想到——嗬嗬,皆大歡喜!”

“恐怕隻有你歡喜吧!”赤冕擰起了眉頭,不滿意地頂了一句,“我隻和靈雪豔見過一麵,聊了幾句,是吧?(他轉頭向靈雪豔求證)誰說我們要結婚了?!”

“結婚?!”靈雪豔一口氣沒換過來,差點暈倒。雖然最終沒暈倒,五條尾巴也因為驚嚇過度,孔雀開屏似的“嘭”地乍開,不住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