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驛馬鎮的傳說(2 / 3)

小鎮確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呢。僅十字路口這地方,就有許多農業機械加工企業,叮叮咣咣砸鐵皮的聲音隔老遠也能聽到,還有塑鋼家具廠、壓麵機廠、農業機械配件廠、飯店、浴池、建材門市部、榨油坊、副食百貨門市部、藥材門市部、移動公司和聯通公司開設的營業點、照相館等等,應有盡有。在這些店鋪之外,還有沿街頭擺攤子賣幹鮮果的、修理自行車的、焊臉盆的、修手表的、配鑰匙的、賣羊肉泡的、賣時鮮蔬菜的、賣調料與幹菜的。朱一斌每每走過這裏,都會感到當下的日子飽滿得像一個快要熟透了的漿果,稍微一用力,就會有甘甜的果汁溢出來。但也有許多時候,朱一斌走過這裏,心裏會有一陣隱隱的不安與疼痛。老謝家的長子謝老大年年月月日日坐在十字路口,風雨不避地賣幹鮮果,臉皮被風吹成了樹皮;曾是大學生的老唐蹲在鎮政府的台階下麵,戴著一頂帽簷快要塌了的帽子在修自行車,他手上的皮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整個人與腳下的地麵渾然一體,他衰朽得厲害,腰肢佝僂起來,一雙被皺紋包裹著的眼睛一片渾濁,隻有一粒亮光偶爾在裏麵閃動一下。他有氣無力地坐在那裏,看過來過去的行人與車輛,神情木然。據說三十多年前他當老師管學校的賬時短了二十多元錢,就被開除了,從此就委靡不振,成了一個蔫老頭兒。每每朱一斌看到老唐時,心裏就替他感到難過,也覺得生活太殘酷無情,硬是把一個曾經的大學生活生生地摧殘了。有幾次朱一斌也與他拉閑話,抱怨命運對他不公,可老唐卻怪異地說:“我過的神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的呢?”

朱一斌現在覺得還是要進行詳細的調查與了解。為此,他走訪了鎮街十字路口的赤腳醫生江大洋。江大洋的門診部地處鬧市,信息靈,來人多,朱一斌想這裏應當是驛馬鎮的信息發布中心才是。他的猜測沒有錯。他一向江大洋提出了解一下王一刀兒子失蹤一事,江大洋就笑了:“你找我了解算你找對人了。我這裏可以說是四通八達,啥信息都有。村子裏兒子不贍養老人的,弟兄不和的,妯娌鬧別扭的,幹部偷情的,貪汙的,受賄的,誰家發家是得了什麼橫財的,誰家孩子娶了誰家姑娘的,誰家兒子在外麵發了財不要屋裏的老婆的,簡直是信息中心了。”江大洋看了一眼朱一斌,發現他十分注意地聽著,越發得意了。“王一刀兒子失蹤一事,我記得當初是驛馬鎮傳得最厲害的新聞,幾乎在一段時間裏天天有人在議論。有的懷疑是被人暗害了,有的懷疑是打架時遭了黑槍死在什麼偏僻地方,還有的說可能是招了後媽的禍了,多得很,簡直把人聽得頭都大了。”

朱一斌說:“懷疑被什麼人暗害了?”

江大洋看著朱一斌,笑道:“在驛馬鎮上人們都這樣說,當然具體是誰,我想你們也應當聽說了。”

朱一斌說:“我是初來乍到,情況不熟悉,所以想聽聽你們當地人的看法。你不要怕,是怎麼就怎麼說。”

“有人懷疑是烏賊所害。你可能聽說過這個人。那是我們鎮上的霸王,當年就是他拿刀子把王一刀砍得頭破血流。王一刀的兒子為父親報仇,暴打了烏賊一頓。”江大洋說,“王一刀的兒子當時打烏賊的地方就在我的門診部門口,把我看得臉都黃了。王一刀的兒子還真有兩下子!你想,一個在鎮街上橫行霸道二十多年的混子,一朝竟被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打得哭天搶地,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躺在地上爬不起來,驛馬鎮的人在那天可真是開了眼界啊!一個月後,王一刀的兒子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朱一斌說:“你認為是烏賊害了王一刀的兒子?”

“我沒有這樣說,不過在驛馬鎮卻有許多人這樣認為。他們說王一刀的兒子是招了烏賊的禍了,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幹出這樣的事來。”江大洋說,“這烏賊為人毒辣,要不為什麼會叫烏賊呢?正因為他長得黑,心腸又黑,所以人們才叫他烏賊。還有人說他吐的唾沫也是黑的。在驛馬鎮,幾乎所有的工程都是他一人承包的。別人包不去,因為他把鎮上的頭頭腦腦們都賄賂了。如果有人包了一項什麼工程,搶了他的生意,那你就別想安生地做工程,他非把你整趴下不可,非把你趕出鎮街不可。這可是地方一大害啊!有人還說他就是驛馬鎮的黑惡勢力。朱所長,你來到鎮上,要為我們鎮上的百姓做主呀!我們都覺得沒有安全感,還有人提出離開驛馬鎮到別的地方謀生去呢。”

朱一斌說:“江醫生,你能不能說得具體一些,都有哪些人提出離開鎮街到外地謀生去?都有哪些人的生活受到了烏賊的影響?他把哪個搞工程的整趴下了?”

江醫生想了想:“一下子想不出來了,但是我說的都是實情呢。我不會編著說呢。”

“你記不記得在王一刀的兒子失蹤後,王一刀找過他的兒子?”

“記得呀,王一刀在兒子失蹤後去過許多地方尋兒子呢。”

“你想想都有哪些地方?”

“這個記不起了,畢竟時間太長了嘛。”

“江醫生,你認為王一刀兒子的失蹤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江大洋說:“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但我都是聽別人說的,所以你隻能作參考。你要是當成證據,我可是再沒法說了。”

“這個案件有一個奇怪的地方是,當事人雙方都沒有報案。”小劉分析說,“王一刀沒有報案,烏賊沒有報案。雖然社會輿論沸沸揚揚,就像颶風的中心是安靜的一樣,他們雙方都保持著一種少有的平靜。朱所長,你不覺得奇怪嗎?”

“也許這個叫剛剛的年輕人現在還在人世。”朱一斌說,“他可能躲在某個地方,過著平靜的生活。而且他也可能與王一刀有過某種聯係,把自己的情況告訴過王一刀。但他沒有告訴王一刀自己住的地方。”

“可他這樣做又是為什麼呢?”小劉說,“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當年的仇恨隨著時間的推移大概也漸漸淡漠了,他為什麼不願意回來呢? ”

朱一斌在辦公室裏默默地踱圈子,牆壁上的電子石英鍾發出一陣陣叮叮的聲音,十分悅耳動聽。朱一斌站住了,望著窗戶外麵高高的楊樹。“現在如果有證據能證明王一刀的兒子還在人世,那麼剩下的問題就好解決了。”朱一斌說,“你說,如果王一刀的兒子要告訴王一刀他的情況,他會采取什麼辦法呢?”

“打電話。”小劉說。

朱一斌搖搖頭:“在王一刀兒子失蹤的那個時候,電話還沒有普及。那時候王一刀家可能還沒有電話。”

“他會捎話的吧?”

“也不可能。他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情況。如果捎話,自然捎話者就知道他的情況。而他卻不想讓別人知道。”

“那就隻有寫信了。”小劉說,“朱所長,我去郵局調查一下郵遞員,看他們有沒有發現外地有誰給王一刀寄過信。”

兩個小時後,小劉回來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王一刀的兒子來過信!”小劉因為緊張有點兒氣喘籲籲。

朱一斌給小劉倒了一杯水,“坐下慢慢說。”

小劉詳細地彙報了他去調查郵遞員老康的過程。

老康是驛馬鎮郵政所裏一個從事了二十多年郵件投遞工作的職工,他每天的任務就是騎上自行車或者摩托車去小鎮各個村組送郵件。他對驛馬鎮十三個村一百二十個村民小組的情況了如指掌。他是一個黑臉漢子,麵相顯老,看上去有點兒粗糙,眼神有點兒渾濁,但整天卻笑嗬嗬的如同一個彌勒佛。小劉來到郵政所裏時,老康正與另一個郵遞員往郵包裏裝郵件。小劉笑道:“老康,今天又送信啊?”

老康說:“送什麼信?現在寫信的人太少了,有時候一連幾天也見不到一封信。現在送的大都是報紙。”老康歎了一口氣,“現在信都被手機代替了。打手機多方便啊!幾分鍾就把什麼事情都告訴對方了。寫信可就麻煩了。找信紙呀,裝信封呀,貼郵票呀,跑郵局呀。還有的在網上發郵件,又不收一分錢。這邊一點發送,哧,不到一秒鍾,信就到了,不管天南海北。現在誰寫信誰是冤大頭。所以,誰還傻得花錢費事呀!”

小劉一聽,心裏竟高興了起來。隻要寫信的人少,如果王一刀的兒子給王一刀來信,老康肯定能知道。但小劉沒有直接提出問題,而是繞著彎子提了一個在老康聽來不是問題的問題。小劉歎了一口氣:“鴻雁傳書真的要成為美麗的傳說了。”

沒想到老康竟說:“你說得有點兒對,也有點兒不對。幾年前,我記得有一封寄給王一刀的信。王一刀,你知道吧,那個賣肉的屠戶,竟然也有了雅致的信。可這信挺奇怪,信封上沒有寄信人的落款,也就是說沒有寄信人的地址。上麵隻寫著內詳。”

小劉假裝隨意地說:“但信上一定是有郵戳的吧。”

老康說:“是有郵戳,廣東的。”

小劉聽到這裏已經心花怒放了。但他還想多了解一些,仍舊是十分隨意地說:“王一刀收到信當然是非常感謝你了。”

“感謝個屁!這個王一刀那天的表情非常古怪。他一看到信,竟然臉色一下子黃了,手指也有點兒顫抖。我有點兒奇怪,說,是不是你失蹤的兒子給你的信?他越發慌亂了,不停地看著老婆,嘴裏喃喃地說,不可能吧,不可能吧,兒子已經快十年沒有音訊了。我以為他會當著我的麵打開信的,可是直到我走,他都沒有打開信看。”

小劉有點兒吃驚了,但他卻在幫著王一刀說話:“也可能是王一刀心情激動。”

老康說:“更讓我想不到的事情還在後頭。第二天,我騎著摩托車在鎮街上行走,王一刀拉著裝滿大肉的車子過來了,看見我說,老康,你昨天送來的信不是寫給我的,是寫信人弄錯了地方。我聽了大吃一驚,那信呢?王一刀說,我原想著今天給你送過來的,可晚上卻被老鼠拉走了,也不知拉到什麼地方去了。這件事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我也從沒有放在心上。我隻是覺得從那次後,王一刀見了我有點兒冷冰冰的,不熱情了。過去他一見我的麵就招呼讓我買他的肉,可是自從送了那封信後,他見了我就把頭扭過去了。你說這人奇怪不奇怪?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給我耍態度算哪門子的事啊?”

小劉說:“朱所長,我敢肯定,王一刀收到的信是剛剛寄給他的。”

朱一斌說:“如果是這樣,那就又有幾個問題出現了,王一刀為什麼要隱瞞兒子給自己來信的事實呢?他在逃避什麼呢?他在防備什麼呢?他為什麼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兒子還在世上的真相呢?說到底,他到底怕什麼呢?如果真是王一刀的兒子寄來的信,他為什麼不在信封上寫地址呢?”

“朱所長,你看出來沒有?”小劉眼睛閃閃放光,“在輿論中,所有的疑點都是指向烏賊的,他是首要的重大嫌疑人。可在我們的調查中,所有的疑點都指向了王一刀。這真是耐人尋味的現象。”

腦子裏裝著事,朱一斌在鎮街上沒有目的地胡亂走動著。他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後來當耳邊響起了一句問候時,他才驀然發現,自己來到了農貿市場的豬肉集上。王一刀向他打招呼,手裏的刀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看他的目光仍然是探究的、猜測的,仿佛要進入到人的內心深處,把什麼都挖掘出來。朱一斌笑著說:“我是隨便走走。”

跟王一刀的肉攤相鄰,有一個紅臉膛的漢子也是賣肉的,他的肉攤子跟前人滿為患,他手裏的切肉刀虎虎生風,砍起一片肉末子。他一扭頭看見了朱一斌,停下手裏的動作,“朱所長,來幾斤肉?”

朱一斌搖搖頭:“不用了。我看你割肉的動作真是很純熟呢。”

紅臉漢子說:“時間長了就熟了。哎,朱所長,你來了可要把我們王一刀兒子失蹤一案給破了啊。這案子都十幾年了,王一刀的兒子如果還在的話,現在怕都三十歲了吧。哎,一刀,是不是呀?”

王一刀在那邊應道:“你胡亂嚼啥舌頭呢。人家朱所長剛來,哪有時間破我的案子呀!”

朱一斌走近紅臉漢子,抽出兩支煙,自己點上一支,另一支給了紅臉漢子,幫他點燃,“師傅貴姓?”

紅臉漢子說:“免貴,姓妙,人們叫我妙大個兒,你也叫我妙大個兒吧。”

朱一斌說:“你總該有一個名字吧。”

妙大個兒說:“我的大名叫妙聲雷。我爸起的怪名字。你說我一個賣肉的,哪有什麼聲雷的?這不是胡叫嘛。所以我還是願意人們叫我妙大個兒,聽起來親切。”

朱一斌說:“你們幾個一直在一起賣肉嗎?”

“可不。我們是一抓胡蘿卜——不零賣。一個人走到哪裏,別的人跟到哪裏。我與王一刀可是當了二十多年的賣肉鄰居了。”

“那你們一定非常熟悉了?”

“熟得知道他一頓能吃幾老碗幹麵,一晚上能放幾個響屁。”

肉攤子跟前響起了一陣笑聲。

朱一斌問了妙大個兒的家庭住址,就告辭走了。

擇了另一個時間,朱一斌來到離鎮街有一裏之遙的妙村,找到了妙大個兒。

妙大個兒家前樓後院,前麵是二層小洋樓,後麵是大房,小洋樓外牆砌著雪白的瓷磚,但院子裏的家什卻胡亂擺放著。從後院傳來了豬的陣陣哼叫聲。空氣裏回蕩著一股豬下水與豬糞味兒。

“朱所長找我有事?”朱一斌剛一坐在客廳的沙發裏,妙大個兒就問道。他手忙腳亂地給朱一斌沏茶拿煙。“我家裏亂得像豬窩,你不要見怪。我們莊稼人不講究,隨便慣了,真是沒有辦法。”

朱一斌說:“你家裏建得好啊!裝修這麼高檔,城裏人都比不上你呢。”

妙大個兒笑道:“朱所長笑話我呢。我們的日子哪裏能與城裏人相比。城裏人現在肉吃膩了專門到農村裏尋著吃野菜呢。我們倒好,把那麼好的野菜拿來喂豬喂羊。你說我們農村人過的是什麼日子?不認識好東西麼。”

朱一斌哈哈大笑:“你個妙大個兒,真會說話。你把城裏人編排罵了,還叫城裏人說不出來,真是。”

妙大個兒的媳婦進來了,笑著問候朱一斌,問他吃了沒有,如果沒有吃的話,她就準備飯去。朱一斌說他吃了。妙大個兒的女人就退出來讓他們說話。妙大個兒盯住朱一斌的眼睛,認真地說:“朱所長,到了我家,就不許把自己當外人。沒有吃飯,咱們就在一起吃,不要客氣。”朱一斌堅決地說他吃了,還拍了拍他的肚子,以此來證明他確實吃了。沒想到卻又引來了妙大個兒的另一席話。“你看看你的肚子,蔫得像下過豬娃的茬茬豬的肚子。這個比喻不恰當,可人家當官的哪個不是腦滿腸肥!瞧你瘦得肋條快要成搓板了。我建議你以後不要再清高了。人家誰給你送禮,你就收,不收白不收。現在社會就是這個樣子。”

朱一斌禁不住深深地看了一眼妙大個兒。“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觀點,真是新鮮得很。”

妙大個兒說:“蒙(傻的意思)人都是被靈醒人教會的。”

閑聊了一會兒,朱一斌轉入了正題。“我想向你了解一下王一刀兒子失蹤的有關情況。”

妙大個兒說:“好麼,你能把王一刀兒子失蹤的案子破了,你就立了大功了,說不定你會當上公安局長的。”

朱一斌笑道:“破案可不是為了當局長。”朱一斌喝了一口茶水,又說,“在王一刀兒子失蹤後這些年中,你是不是都與他在一起賣肉?”

“是的,我們一直在一起賣肉。”

“你發現王一刀這些年在情緒上有什麼變化沒有?”

“情緒上的變化?”妙大個兒朝前弓著腰,眼珠子轉動著,很費力地思考著,“他一個賣肉的,情緒能有什麼變化?”

朱一斌說:“也就是說,你有沒有發現,他有時候高興了,有時候又不高興了。”

“噢,我想起來了。”妙大個兒叫道,“我記得前些年他一直不高興,成天臉孔醜著,見了誰,人家不說話,他也不說話。話少得金貴。可自從五六年前開始,他卻變得有說有笑了。以前他還在人們跟前提一下自己失蹤的兒子,可到後來他就再也不提了。就是別人提起來,他也不插話了。”

朱一斌說:“你覺得他的情緒為什麼會變呢?”

“這個不好說。”

“你認為王一刀的兒子失蹤了嗎?”

“難道他的兒子沒有失蹤,還在人世?”妙大個兒一臉的驚愕。“如果這樣的話,那不把烏賊冤枉了嘛。十幾年了,人們都在說是烏賊害死了王一刀的兒子。當然烏賊不會親自動手,肯定是他指使黑達幹的。”

“黑達是誰?”朱一斌問。

“黑達在驛馬鎮著名得很。驛馬鎮的人們都在下麵把黑達叫黑社會。這家夥心狠手辣,啥壞事惡事都幹得出來。”妙大個兒說,“他與烏賊好得穿一條連襠褲。隻不過,十幾年前黑達就不見人影了。聽說烏賊還打聽過他的下落,可是卻沒有打聽到。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

朱一斌說:“王一刀在你跟前說過他收到過一封沒有落款地址的信沒有?”

妙大個兒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說:“啊,我記起來了。好像有一年,他到了肉集上,偷偷地對我說,他收到一封信,可是信皮上沒有寫信人的地址。我問他信裏寫的是啥,他說沒有啥。我也沒有再問。我隻是覺得這個王一刀變得有點兒與過去不一樣了,有點兒鬼鬼祟祟的樣子。”

朱一斌說:“這件事發生後,王一刀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動靜嗎?”

“我記得在發生這件事後,有那麼一個月時間,王一刀忽然在鎮街上消失了。我天天賣肉,有不少他的老買主兒向我打聽王一刀幹啥去了。我說我不知道他幹啥去了。朱所長,你可能不知道,人就是怪,如果經常在一個人跟前買肉慣了,就不會到其他人跟前買肉。你想,王一刀在驛馬鎮賣了二三十年肉了,有多少人是他的常客呀?現在賣主兒不見了,買主兒當然著急了。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幹什麼去了。有一天我到他家裏問他老婆,他老婆顯得有點兒慌張,卻說她也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我開玩笑說,那你還不快報案去,小心再失蹤一個人,你們家可就著名了。我這樣一說,王一刀的老婆臉一下子青了,忽然就罵我是狗逮老鼠多管閑事。”

朱一斌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王一刀與原來妻子的關係怎麼樣?”

妙大個兒說:“就是出了車禍的那個女人?哎,關係可能一般吧。有一陣子兩人好像為什麼事經常打架吵嘴,有一次還扯到豬肉集上來了。那女人破口大罵王一刀是豬狗不如。後來我聽說,好像是為小姨子的什麼事情。時間過了不久,王一刀騎著摩托車去縣城,後麵捎著老婆,在上龍尾溝坡時,忽然從後麵衝過來一輛大貨車,一下子撞在王一刀的摩托車上,前妻被撞成重傷,拉到醫院時間不久就死了。王一刀隻是受了一點兒小傷。再後來過了幾個月時間,王一刀與小姨子結了婚,結婚後不到三個月就生下了一個女孩子。”

朱一斌又與妙大個兒閑聊了幾句,就告辭走了,走前他告訴妙大個兒,有關他們談話的情況,不要告訴王一刀。妙大個兒說他不會告訴王一刀的,他知道保密。

十一

“朱所長,你認為王一刀會告訴你他收到過一封沒有寄信人地址的信嗎?”小劉說,“我認為王一刀不會說實話。”

朱一斌翻看著他最近記在本子上的一些有關王一刀兒子失蹤的調查資料,問:“你的依據是什麼?”

“我一時拿不出什麼依據,隻是一種感覺。”

朱一斌笑了:“但願你的感覺是對的。”

“你想找王一刀調查一下信的事情?”小劉說,“我想與你一起去。”

“還是我一個人去吧。”朱一斌說,“去的人多了,會引起人家的警覺,也會給當事人在村子裏造成一定的影響,還是低調些好。”

“這怕啥。”小劉說,“王一刀兒子失蹤一事在驛馬鎮那是天字號大案,雖然時間過了十幾年,但我們如果能查出真相,那可是一件影響極大的事情。所以我建議你大張旗鼓地搞,把聲勢造大。”

“萬一我們查不出事實真相呢?”朱一斌說,“那不是雷聲大雨點兒小了嗎?那時候群眾會怎麼看我們?所以,我們還要做好失敗的準備。這裏邊的不確定因素太多了。”

“要不這樣吧。”小劉說,“我一個人去問王一刀。你已經與他談過了,這次再去,他可能對你有了戒心。我去了他倒不一定防備我。”

朱一斌說:“也好。”

小劉去了。朱一斌坐在辦公室裏想王一刀兒子的信裏究竟寫了什麼。他當然想不出信的具體內容,但他卻在心裏假設自己是王一刀的兒子,在失蹤多年後如果給父親寫信,那麼自己會寫什麼。當然了,首先是告訴父親自己現在還在人世,而寫信的本身也就是告訴。其次是什麼呢?要告訴對方,自己為什麼要離開家。這裏邊的原因可能就複雜得多了,朱一斌一時也想不出更加具體的內容。

過了一個小時,小劉回來了。他有點兒垂頭喪氣。

“怎麼樣?有沒有進展?”朱一斌問。

“這個狗日的王一刀。”小劉氣衝衝地說,“我一問當年他收到的信,他就暴跳如雷,質問我要幹什麼。我說我不幹什麼,我隻是想調查一下。他說,事情發生時你們公安為什麼不進行調查,現在倒要調查了。你們是不是嫌我活得安生些心裏不好受了,要讓我活得難受些你們才心裏痛快。”

朱一斌說:“你的方法有問題。你是直接進入主題的,當然會引起人家的懷疑與戒備。算啦,他說不說沒有關係。他現在這樣對待你,說明他對這封信非常在意。他不願讓別人過多地知道這件事,或者他防備著什麼。而且從他兒子沒有寫地址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他兒子不想讓他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所以,王一刀現在雖然知道兒子還在人世,但他並不知道兒子現在在何處。”朱一斌停下喝了一口水,又說,“我記得妙大個兒對我說,在王一刀收到信後不久,他離開了驛馬鎮一個月時間。我估計他是按照信上郵戳的地址去找兒子了。可是他並沒有找到兒子,光憑一個郵戳是很難找到人的。但無論如何,王一刀此後都堅信兒子還在人世。這足以讓王一刀心裏有點兒欣慰。這也就是他以後對別人態度轉好的緣故吧。”

小劉說:“那麼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朱一斌說:“如果烏賊知道王一刀兒子的下落,王一刀會是什麼態度?”

小劉叫了起來:“哎呀,這樣可有好戲看了。朱所長,這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十二

烏賊因為與人打架,被派出所行政拘留十五天。在這期間,驛馬鎮忽然有傳言說烏賊知道王一刀兒子的下落,而且二人已經化幹戈為玉帛,冰釋前嫌了。有人在朱一斌跟前打聽這件事的真實性,朱一斌顧左右而言他,既不說是真的,也不說是假的。這就越發讓人覺得這裏麵大有文章。於是,沉寂了十多年的王一刀兒子失蹤一事又沉滓泛起。一時間,驛馬鎮上說狼說虎的都有。

“效果不錯。”小劉興衝衝地對朱一斌說,“你不出去找王一刀嗎?”

“他會上門來找我的,”朱一斌說,“他比我們更急。”

正說著話,王一刀進來了,笑著向朱一斌和小劉散煙。“哎呀,我成天光顧了賣肉,也沒有到派出所看望一下幾位大忙人,真是罪過罪過。”王一刀喋喋不休地說,“我經常想,要是社會上沒有你們公安,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社會這麼好,多虧了你們呀。”

“王師傅有事嗎?”朱一斌說,“你該不是到我們這裏歌功頌德的吧。”

“看看這滿牆的獎狀,就知道你們為了人民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王一刀坐在派出所辦公室裏的沙發上,“聽說你們把烏賊抓住了,他承認看到過我兒子,而且兩人之間和好了。我來想問一下,可有此事?”

朱一斌看著小劉,“烏賊是不是說過這事?”

小劉搔搔腦袋,“好像說過吧。我也記不清了。”

王一刀惶恐地說:“我能不能問一下烏賊?”

小劉說:“這恐怕不行。因為他的問題還沒查清楚。至於他說的話,我們有的相信,有的還不一定相信。”

王一刀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了,低下了頭。可是忽然間,他又抬起了頭。“剛剛當年給我來過一封信,沒有寫落款地址。我循著上麵的郵戳到佛山去找過他,可沒有找見。”王一刀望著小劉討好地說,“上次小劉來了,我心情不好,沒有好好地配合回答問題,還請小劉諒解。”

小劉手一揮:“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朱一斌忽然想起了什麼,“王師傅,我想問一個問題。你當年看了兒子的信,筆跡是你兒子的嗎?”

王一刀搖搖頭:“不像我兒子的筆跡。我兒子寫的字是端端正正的,可這信裏的字卻是斜著寫的。”

朱一斌說:“你知道這種斜體字是什麼人寫的嗎?”

王一刀想了一會兒,忽然叫了起來:“啊,我記起來了。當年烏賊用刀子砍了我,後來我去派出所討公道。派出所所長拿出烏賊寫的一份材料讓我看,烏賊在材料裏說他沒有砍我。我記得烏賊的字是斜著寫的。對,兒子寫給我的信與烏賊當年寫給派出所的材料是一個人寫的。他媽的,我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這事兒,真是腦子叫牛蹄子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