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與推理
作者:楊耀峰
一
驛馬鎮派出所的朱一斌所長一次在小鎮上的羊肉攤子上吃羊肉泡時,不經意間聽到幾個食客在說驛西村的屠戶王一刀的故事。他們說王一刀人生不幸,前妻出了車禍身亡,留下兩個沒有成年的孩子。嶽母打發小姨子前來照顧姐夫的生活與兩個孩子的吃穿,後來王一刀就與小姨子結了婚。按說這下王一刀的生活該幸福了吧,可是不幸卻接踵而來,先是前妻留下的二兒子患白血病去世,再是幾年之後,前妻留下的長子莫名其妙地失蹤,至今已過了十幾年了,音訊全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朱一斌發現,那幾個食客在說到王一刀的長子失蹤時,還神秘地向周圍看了看,好像怕別人聽見似的。好在朱一斌穿著便衣,又是新到派出所任職不久,所以他們並沒有認出來。但是朱一斌聽了後心裏卻有點兒沉重。
朱一斌埋頭繼續吃飯,也沒有抬頭看他們,他怕他的任何舉動會驚動了他們,他們不再往下說了,他就掌握不了真實情況了。果然有人壓低聲音說:“王一刀的長子失蹤,是招了黑社會的禍了。”
他們中的一位高鼻梁驚訝地說:“誰是黑社會啊?”
另一個人一張白臉上長兩道蠶眉,看上去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還不是招了驛北村烏賊的禍。你們知道嗎,王一刀的兒子為了替父親出氣,在驛馬鎮十字路口把烏賊暴打了一頓,一個月後,他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第三個人問:“那王一刀就沒有報案嗎?他應當有懷疑對象才是嘛。”
那個見多識廣的人壓低聲音說:“他敢報警嗎?烏賊早就把派出所的所長買通咧!還把書記與鎮長、縣公檢法的頭頭腦腦都買通咧!要不他怎麼能在驛馬鎮搞什麼房地產呢?”
對於市井之間的議論與傳聞,朱一斌並不像一些人那樣當作耳邊風,而是認為那是了解社會、探訪案情的重要線索。吃過羊肉泡的朱一斌慢慢地步行回到坐落於鎮街中心的派出所。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多,派出所裏一片靜謐,沒有一絲嘈雜的聲音。正是午休的時間,城裏人在這個時候大多正在睡午覺,但農村的大街上卻依舊熙熙攘攘。朱一斌躺在床上,沒有一絲睡意,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王一刀的大兒子失蹤了這件事像一塊厚重的烏雲,緊緊地扣在他的頭上,壓在他的心上。他幾乎能想象得到王一刀那副痛不欲生的樣子:蹙著眉頭,佝僂著腰,眼神迷惘,倚在自家的大門口,目光癡癡地盯著前邊的大路,那裏是長途汽車經過的地方。王一刀的眼睛裏似乎長出了一隻手,要從路口那兒抓一個兒子回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王一刀眼睛裏的火花終於熄滅了。王一刀的眼睛枯成一口深不見底的井。
朱一斌躺不住了,起身走出了派出所的院子,信步來到鎮街上的農貿市場。農貿市場緊鄰著西寶公路,公路在這裏轉了個彎,繞著小鎮的東北角插向了南邊,再從南邊那裏折東而去。農貿市場就在公路拐彎的地方。這裏集中了全鎮幾乎所有的小攤販,賣麵皮的,賣粽子的,賣羊肉泡的,賣鍋盔的,賣幹鮮果的,賣豆腐的,賣麻花的,賣油糕的,賣醪糟的,賣豆花的,賣扯麵的,賣餃子的,賣熟牛肉豬頭肉的,賣生肉的,賣時令蔬菜的,不一而足。在一排肉架子跟前,朱一斌站住了,他打量著眼前的幾個臉上油光光的賣肉漢子,不知道哪一位是王一刀。賣肉的看到他,紛紛招呼他買肉。但唯獨一個黑臉漢子沒有吭聲。朱一斌看了他一眼,他發現,那人看人的目光裏有一絲猜測與探究,仿佛要一下子鑽進你的心裏去。
“你是王一刀師傅?”朱一斌笑著問道。
“我就是。”黑臉漢子說,“你買肉?”
朱一斌說:“我問問價錢。今天一斤肉多少錢?”
王一刀說:“最近肉價下跌得厲害,後臀肉一斤八塊,肋條子肉一斤七塊,太便宜了,養豬的人虧了老本了。哎,農民可是幹啥啥不行。豬肉貴了,大家爭著養豬。這下好,都擠破頭了,出了血了。”
“可你們賣肉的不會受到影響吧?”
“肉降價了,賣肉的能不受影響?”他看了一眼朱一斌,“哎,你是幹啥的?我怎麼看你麵生得很。”
朱一斌笑道:“聽說你割肉是一刀準,名氣可大了。”
王一刀不自然地笑笑:“什麼一刀準?還不是狗下兒子——戀(練)下的。”
“你今年有四十多吧?”
“嘁!十多年前是那個歲數。今年五十有一了,快入得土了。”
“你沒有帶一個徒弟嗎?比如說讓你兒子幫你賣肉,你當一個場外指導就行了。”
王一刀看了一眼朱一斌,歎了口氣:“兒子?嘁!誰知道他在哪兒呢?”
朱一斌故作驚訝:“兒子怎麼了?”
王一刀把明晃晃的刀子在發白的豬肉上麵“啪啪”地拍了拍,“失蹤了,狗日的失蹤了十三年了,至今沒有一個音訊,也不知死到哪裏去了。”
朱一斌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提讓你傷心的事。”
王一刀眼睛望著遠處的什麼地方。“沒有啥。驛馬鎮哪個人不知道我兒子失蹤了?這不是什麼秘密了。”
朱一斌本來還想再問一下他在兒子失蹤後有沒有報案,但看到跟前的幾個賣肉的都在望著他,就打住轉身回去了。臨走時朱一斌說:“下次我們灶上吃肉的話,到你這裏買。”
王一刀回到所裏,已經下午兩點多了。派出所裏的小劉剛從村上回來。朱一斌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可知道驛西村王一刀的兒子十幾年前失蹤一事。小劉在驛馬鎮派出所工作已經五年了,知道的情況當然比剛到任的朱一斌多得多。
“知道。”小劉說,“五年前我剛來這裏時,就聽說了這件事,一個大活人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可他的父親卻沒有報案。我覺得不可思議,查了一下派出所的檔案,令人奇怪的是,檔案裏竟然沒有記載這件事的隻言片語。”
“你沒有搞過調查嗎?”朱一斌說,“比如找王一刀詢問。”
“沒有。”小劉說,“我當時也想找王一刀問問,可是前任所長郭向明卻攔住了我,說,人家既然沒有報案,我們就不要查了。不是說民不告,官不究嗎?”
“郭向明與烏賊關係如何?”朱一斌問。
小劉吃了一驚:“你剛來就知道烏賊了?聽說郭向明與烏賊是鐵哥們兒,兩個人好得就像一個人一樣。我還聽說郭向明在家裏建房時,所有的水泥、沙石、磚瓦,全是烏賊給買下的,郭向明沒有掏一分錢。”
“這個郭向明!”朱一斌心裏一下子沉重起來。
“朱所長,你想查王一刀兒子失蹤的事?”小劉說,“你就甭費這心了。其實郭向明說得對著呢,人家作為父親的不急自己兒子,我們急什麼呢?”
朱一斌說:“可你知道這件事在驛馬鎮,在周城縣,在附近幾個縣有多大的影響嗎?我在一個羊肉泡攤子上吃飯,食客們在議論這件事,傳得可邪乎了。”
小劉說:“社會輿論誰堵得住呢?你還能不讓別人議論嗎?”
朱一斌有點兒生氣了:“可這影響人心啊!影響咱們公安上的聲譽啊!你能心安理得?”
小劉笑了,笑得很含蓄,笑得意味深長。朱一斌知道他笑容裏的意味。
二
派出所裏的任務很繁雜,如果有突發的案件,比如說誰家晚上把豬丟了、把羊丟了,哪裏出現了強奸與搶劫,哪裏出現了盜竊,他們還要出警。再加上要辦理二代身份證,所以一天到晚都忙忙碌碌,沒有一絲空閑。但不管任務多麼緊張多麼繁忙,朱一斌心裏的一個角落總存放著王一刀兒子失蹤的事情。就是到了晚上要睡覺時,他也會想這件事。而每當想起這件事,他的心裏就卷起一陣陣波瀾,覺得對不起王一刀似的。好像自己就是當年辦案的警察,因為沒有破案,所以對王一刀難免有愧疚之心。可要調查這件事,誰知裏麵有多大的困難與阻力呢?誰會想到這裏邊還有什麼難以預料的事情呢?朱一斌猶豫著。他不想過多染指這件事,可令人奇怪的事情卻出現了。
如果小鎮逢集,他總會到豬肉集市上轉轉看看。就是不與王一刀說話,他也要看他賣肉,看他那一刀準的刀法,看他把肉遞到顧客手裏時那種驕傲的神氣。朱一斌覺得,王一刀似乎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見了他會熱情一些,但沒有想到的是,王一刀見了他好像沒有看見一樣。有幾次朱一斌主動和他打招呼,他卻視而不見,讓他如墜雲裏霧中。
而且他也認識了外號叫烏賊的於振天。於振天是在他到任後第二天到派出所來拜訪他的。於振天作了自我介紹後,提出請他到西岐大酒店喝酒,他拒絕了。於振天笑道:“你剛來可能不知道,我這人交際廣,認識的人多,你如果碰上有什麼事情不好辦了,我可以幫你搞定。”朱一斌說自己沒有什麼事需要別人幫忙的。於振天說,俗話說,不用的人都要用三遭呢,何況你是派出所的所長呢?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朱一斌可能不會查王一刀兒子失蹤一事。那天,小劉外出執行公務,在一家飯館裏抓了一個酗酒鬧事的醉鬼回派出所,醉鬼在派出所裏口出狂言:“什麼派出所,狗屁!抓我一個喝酒的逞什麼能?有本事把王一刀兒子失蹤的事查清楚!別再腰裏拴了隻死老鼠——假裝一個打獵的。有本事與烏賊對著幹呀!烏賊請黑社會把王一刀的兒子收拾了,屍體十三年沒有找到,你們為什麼不查烏賊呢?可見你們就是一夥既不會叫,也不會咬的狗!光知道抓好人逞能耍狂。我算把你們看透了!”
小劉氣得臉孔通紅,舉起了拳頭,可是朱一斌卻攔住了他。他讓小劉等醉鬼酒醒了,就把他放了。
朱一斌在派出所會議上提出從現在開始查找王一刀失蹤的兒子。小劉不同意:“王一刀的兒子失蹤是事實,可人家老子不急,也不報案,我們咋查呢?”
朱一斌說:“不管他的老子報不報案,我們都要查一下。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眼皮子底下一個大活人失蹤了不聞不問。而且社會輿論沸沸揚揚,這樣下去對我們公安的形象不太好。”
可是到底該怎麼查呢?朱一斌一開始還沒有拿定主意。
三
朱一斌決定去找王一刀問問情況。
王一刀住在驛西村臨街的一個窄窄的院子裏,院牆就在房門前麵不到三尺遠的地方,給人一種緊逼的感覺。朱一斌站在院子裏喊道:“老板在嗎?”
半天,一間房子的紅門簾挑開了,露出一張女人白白的臉孔,說:“人在裏麵呢。”
朱一斌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就是那個做了王一刀妻子的小姨子。看她的樣子,要比王一刀小十多歲。女人剛說畢話,就把門簾子一放,身子閃進了裏屋。朱一斌挑起門簾進去了。一個小小的房間,地上擺放著一個小飯桌,小飯桌跟前有幾張小凳子。靠裏邊是炕,炕上胡亂堆著被子,枕頭胡亂地扔在後牆那兒。整個屋子給人一種淩亂蕪雜的感覺,就像剛剛被搶劫了的現場。王一刀盤腿坐在炕上,並沒有下炕。他囑咐妻子給朱一斌倒水、拿煙,然後說:“朱所長找我有事?”
朱一斌說:“有點兒事想向你做一個調查。”
王一刀把雙手放在身前,交錯著。“有什麼事你就說。其實你那天在肉攤子跟前與我搭話,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幹公家事的。沒想到你竟是派出所所長。不簡單啊!”
朱一斌說:“我來是想問一下,我聽說你的兒子在多年前失蹤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一刀看了一眼妻子,“你問這事啊,這事過去十三年了吧,老婆?”
王一刀老婆臉上的顏色有點兒發青發紫,眼神也有點兒惶惑。“是,事情過去連皮十四年了。”
朱一斌說:“王師傅,你能說一下當時的情況嗎?”
王一刀又看了一眼老婆。“當然可以麼。我知道你們公安上的人愛打聽這些事。我記得是十三年前,我兒子十四五歲,噢,我忘了告訴你了,是我大兒子 —— 我以前的老婆生的孩子。我在街集上賣肉,烏賊來買肉,我給他稱了二十斤大肉,可他又不要了。我不答應,他就打了我,用我賣肉的刀子在我腦袋上和身上連著砍了十多刀,重傷害啦。我到派出所報案,可沒有人管我的事。我到法院去告,法院下來調查了一下,就沒有下文了。為啥呀,烏賊把上上下下都打點好了,使了銀子。上上下下都替他說話,沒有人管我的事。我硬是自個兒花了五千元看傷。那時我兒子正上中學,他咽不下這口氣,放假回家的當天就在鎮街的十字路口碰上了烏賊。他把烏賊暴打了一頓。烏賊回家拿了一把刀要殺我兒子,可他的刀子剛一舞動,就在我兒子的手裏了。他把烏賊像甩麻袋片子一樣從空中甩到地上,烏賊躺在地上嗚嗚地哭。過後鎮街上許多人說,我兒是魯達拳打鎮關西,為驛馬鎮上的人解了恨,報了仇。”
朱一斌在本子上記著。他覺得王一刀在介紹自己的兒子時有點兒賣弄,也有點兒沾沾自喜。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替自己出了氣嘛,這種心情當然在情理之中。但朱一斌卻從王一刀的神情中發現,王一刀對自己兒子失蹤並不怎麼心痛。相反,他倒有點兒興奮。難道是時間過去了許久,心裏的傷痛漸漸地淡了,如同傷口結了痂一樣?
朱一斌說:“你兒子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王一刀看著老婆,“大概是他打了烏賊後一個月吧。”
“他走時找過什麼人沒有?”
“我記不起了。”
“有人在那些天找過他沒有?”
“好像沒有吧。”
王一刀的白臉老婆說:“畢竟時間太長了,我們也記不清許多了。”
朱一斌說:“兒子失蹤多久後你們發現的?”
王一刀說:“大概是三天時間吧。第一天、第二天,我們以為他到同學那裏耍去了。但到了第三天他還沒有回來,我們坐不住了,就出去找人,可找了好多地方,都沒有他的影子。”
“找不見人後你們是怎麼辦的?”
王一刀又看了一眼老婆,“老婆子,找不見剛剛,我們是怎麼辦的呢?”
王一刀的老婆橫了老漢一眼,“我們心裏難受呀,我們欲哭無淚啊!我們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可我們是平民老百姓,朝裏沒有做官的親戚,我們沒有辦法啊!我們隻能找啊找啊。”王一刀的老婆演戲一樣,神情誇張地說,“我們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何止一遍,有的是兩遍三遍。他姨家,他舅家,他姑家,他初中的同學家裏,他朋友家裏,可都沒有他的人影。”
朱一斌說:“你們找了多長時間?”
“大概是三兩個月時間吧。”王一刀說,“因為那時候她正懷著我們的第二個孩子,行動不便,我還操心賣肉——不賣肉我們吃什麼呀?我們的生活全靠賣肉啊——所以找了幾個月後我們就停住了,我們想以後有機會了再找。可以後我們卻再沒有碰到機會。”
“你們收到過孩子從外地寄給你們的信麼?”朱一斌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王一刀。
王一刀的臉色一變。“沒有!沒有!”王一刀說,看了一眼白臉老婆。“我們從未收到過兒子的信。再說了,兒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還能收到信?要是能收到信,我們還能高興些。”王一刀歎了一口氣,“這個狗日的冤家,我把他白養活了一場。白眼狼啊!”
“那麼你有沒有懷疑過烏賊呢?”朱一斌說,“你不是說兒子是在打了烏賊以後一個月失蹤的嗎?”
王一刀說:“開始我們也這樣懷疑過。可我們沒有證據啊。沒有證據懷疑人家不起作用啊!”
“在你兒子失蹤後,烏賊有什麼反應?你聽到過這方麵的議論嗎?”
“我聽到過人們的議論,說是我兒子被烏賊找的黑社會暗害了。”
“你認為有這種可能嗎?”
王一刀說:“我說不上來。”
朱一斌告辭,走出了這個狹窄的小房子。小院子裏濃鬱的豬肉與豬下水的氣息在朱一斌的鼻子前經久不去。
四
朱一斌把調查王一刀的情況向小劉說了。小劉一聽來了興趣。“這裏麵大有文章。”小劉興奮得臉孔放光。“我覺得我們可以圍繞這個問題進行推理:王一刀的兒子是假失蹤。王一刀明明知道自己的兒子沒有失蹤,可他卻對外界謊稱失蹤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應當有這樣幾個方麵的原因:一是王一刀的兒子剛剛雖然暴打了烏賊,但王一刀仍然覺得不解恨,他與兒子合謀,製造假失蹤,給烏賊施加壓力,造成剛剛失蹤是被烏賊所害這樣的傳言,讓烏賊長期生活在一種無形的壓力之下。二是王一刀的兒子懼怕烏賊的報複,所以長期躲在外麵不回家。三是王一刀自從娶了小姨子之後與前妻的兒子產生了隔閡,父子之間不和睦了,剛剛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再也不回家了。朱所長你說是不是?”
朱一斌說:“你認為在這三種情形當中哪一種最有可能呢?”
小劉說:“我覺得第一種最有可能。”
“那就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實際上給烏賊造成了精神壓力沒有呢?”
“我想烏賊一定是生活在壓力之下。俗語說,人言可畏。烏賊的日子可能很不好過。”小劉忽然想起了什麼,眉眼一下子變得生動起來。“對了,去年烏賊辦了一個超市,剪了彩放了炮,請了戲班子唱了大戲,滿以為會開門大吉,誰知卻事與願違,烏賊的超市開門後竟然很少有人光顧,短短三個月就虧了一百多萬。為什麼呢?因為人們都在下麵議論說,烏賊花錢雇了黑社會把王一刀的兒子弄死了,到頭來連屍首也找不到。這個人開的超市誰敢進去?烏賊沒有辦法,隻得把超市低價轉讓給了別人。而另一個人開張後竟然生意紅火。你想,他烏賊能沒有壓力嗎?”
朱一斌說:“你說得有些道理。可烏賊在王一刀兒子失蹤這件事上如果沒有什麼過失,他應當站出來為自己開脫才是。你在驛馬鎮派出所工作的這些年中間,烏賊有沒有到派出所反映自己與王一刀兒子失蹤一事無關,要求派出所為自己澄清此事?”
小劉想了一下,“好像沒有。以前有沒有我不知道。我記得烏賊好像很少到派出所來。”
朱一斌說:“我們應當找烏賊談談了。”
五
烏賊正在鎮西街中學建築工地上。烏賊負責給這裏的建築工地供應材料:鋼筋、水泥、沙石、磚瓦。烏賊雇請了監工管理工地的原材料。他隻是有時間了到工地轉轉看看,指導一下。烏賊搞的是包料,包工由工程隊負責。在一個小鎮上能搞到工程的包料供應,烏賊的能量可見不凡。朱一斌在工地上找到烏賊。烏賊眼睛一亮,趕緊與朱一斌握手,笑道:“本當找時間再來看看你,可最近老是忙,實在抽不出時間。”
朱一斌說:“你說錯了,應當我來看你才是,因為你是我們轄區的居民嘛。我要在這裏工作,還得靠大家。”
烏賊眼珠子一轉,“找我有事?”
朱一斌看周圍亂哄哄的,說:“能否借一步說話?”
烏賊說:“走,到西岐酒店去,我今天給你接風,咱們兄弟喝兩盅。”
朱一斌搖搖手:“不咧。咱們就在學校找一個地方說一會兒話吧。”
兩人來到校長辦公室。烏賊給胖胖的校長說了,校長與朱一斌握了手,“你們談吧,我正好要出去辦點兒事。”說罷出去了。
朱一斌坐在校長辦公室的沙發上,看著坐在他側麵的烏賊,說:“我來到鎮上,聽到有人在下麵議論王一刀失蹤的兒子,這事牽扯到你。你能不能把這件事講一下?”
烏賊從茶幾上拿起一包煙抽出一支點燃,抽了一口,吐出濃濃的煙霧。朱一斌發現烏賊的手有點兒顫抖,看朱一斌的目光有點兒躲閃。
烏賊說:“當然可以。你是派出所所長,我應當找你談一下這件事情。可我忙得屁打腳後跟,就沒有時間到你那裏去了。”烏賊停了一下,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在我們周城縣,在王一刀兒子失蹤這件事上對我的議論真是太多了,人們幾乎眾口一詞,說我雇請黑社會的殺手把王一刀的兒子暗害了。而且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唉,十三四年了吧?十三四年時間,我就是在人們的種種猜測與抨擊中度過的。有人把我說得十惡不赦,有人說我白道黑道都有人,有人說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十幾年前,王一刀的兒子毒打了我一頓。於是我就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簡直可以說應該千刀萬剮了。”
朱一斌說:“那麼你與王一刀兒子的失蹤沒有關係了?”
烏賊叫了起來:“我與他有什麼關係?我不是他的對手,被他打了一頓,我自認倒黴。可我萬沒有想到,這狗日的會失蹤,而且他失蹤了還有人懷疑到我的頭上。你說我倒黴不倒黴?”
朱一斌說:“你找王一刀談過這件事?”
烏賊眼睛一鼓:“我跟他談什麼?人家又沒有當麵說我把他兒子弄丟了不見影子了,我怎麼能找人家談呢?”
朱一斌說:“你找派出所或者有關司法機關說明過情況嗎?”
“沒有。我要是找了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那王一刀有沒有找過你?”
“也沒有。但是在他兒子失蹤後,他見了我眼睛裏好像要冒出火來,要一下子把我烤焦似的。”
“也就是說那個時候他對你非常仇恨?”
“好像有那麼一層意思。”
“你現在還恨王一刀嗎?”
“早就不恨他了。他也可憐,前妻死了,丟下兩個兒子,小的患病死了,大的又失蹤不見人影。你說我還恨他幹什麼?”
“你覺得從什麼時候起王一刀不那麼恨你了?”
“我也記不清了。好像是在他兒子失蹤四五年以後吧。我們在鎮街上相逢,他看我的目光顯得平和些了。”
“聽說你當年用刀子把他連砍了十幾刀,他為治傷花了五千元,而你沒有給他一分錢的賠償,對不對?”
烏賊的臉孔歪扭了一下。“事情過去那麼久了,我記不清了。至於我用刀子砍過他沒有,我也記不清了。人一上年齡,記性不行了。”
朱一斌盯著他的眼睛,“你認為王一刀的兒子是真失蹤還是假失蹤?”
烏賊大吃一驚:“他兒子還活著?”
朱一斌說:“我問你呢?”
烏賊說:“我說不上來。”
朱一斌說:“當初王一刀的兒子在鎮街上暴打你後,你有什麼想法沒有?”
烏賊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眉頭猛地跳了跳。“當時很恨他。”烏賊說,“但我沒有辦法,我打不過他。”
“有沒有其他的想法?”朱一斌說,在打開的本子上記了點兒什麼。他發現烏賊很專注地盯著他的本子看了看。
“你是什麼意思?”烏賊的臉孔漲紅了,氣咻咻地說,“你也懷疑我買凶殺人?”
“我沒有這樣說。”朱一斌說著合上了本子。
六
“烏賊的行為值得懷疑。”小劉說。朱一斌在向小劉談了他調查烏賊的過程後,小劉有點兒激動了。“你想想,你問他王一刀的兒子是真失蹤還是假失蹤,他的反應太奇怪了,這就說明他一直認為王一刀的兒子死了。接下來我們就可以再分析:他為什麼會認定王一刀的兒子死了呢?如果他不知道這裏麵的奧秘,他的反應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朱一斌說:“如果失蹤一事確係他所為,而且他明明知道王一刀的兒子死於非命,那麼正常的反應應當是一副什麼樣子呢?”
小劉歪著腦袋想了想:“當他聽到王一刀的兒子還在人世時,他的反應非常驚訝。這就說明他是失蹤事件的製造者。他在那一刻一定會這樣想,明明是死了,為什麼還活著呢?真是活見鬼了。”
朱一斌說:“假如是你策劃了殺害王一刀的兒子,你想想,在你聽到這個消息時,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呢?”
“我會極力掩飾這件事,我會裝出一副懵懂的樣子,對這件事不置可否,讓別人無從把握我的內心世界。”
“那是事後。”朱一斌說,“假如別人突然向你提出這個問題,你下意識的反應會是怎麼樣的呢?”
小劉說:“好像應當是烏賊的那種反應。”
朱一斌說:“那應當是一種本能的下意識的反應吧。”
小劉說:“你說烏賊是王一刀兒子失蹤事件的製造者?”
“我沒有這樣說。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朱一斌說,“我還在想,在對這件事的反應上,會不會還有另一種情況。那就是,這人本來認定王一刀的兒子被害了,而且他與這件事也沒有關係,可是突然聽說王一刀的兒子還活在人世,他的反應也可能是非常諒訝的,對不對?”
小劉說:“對呀。你的意思是說,烏賊的反應還不能說明他就是暗害王一刀兒子的人?可烏賊的有些反應還是很可疑呀。所長,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朱一斌說:“我還沒有想好。”
七
短短十多天工夫,朱一斌在小劉的陪同下對驛馬鎮的情況有了一定的了解。有許多次,他們一起走過小鎮的十字街道,一邊走,小劉一邊向朱一斌介紹小鎮的情況。現在,朱一斌就是閉上眼睛,也能想出小鎮的整個麵貌。小鎮也在他的心裏有了一定的分量與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