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純屬巧合(3 / 3)

和仇警官交談之後,項白羽一直擔心輿論的矛頭轉向警察,現在真的來了,不管項白羽怎麼解釋,都不能排除他在背地裏助推這件事的嫌疑。在項白羽忐忑不安的時候,“裸救門”事件被引向權治法治、公平公正和反腐敗的話題上,對相關的當事人無疑是火上澆油。項白羽像被架在火上烤著一樣,身上滋滋地冒油,卻不知道是誰在下頭扇著風。

這一天,在他騎車到店鋪去的路上,或是三輪車夫,或是買菜的婦女,或是送孩子上學的老人,路邊店、早點攤、菜攤前,不用他去打聽,議論的無不是“裸救門”事件,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已衍生出許多版本。盡管如此,項白羽還是覺得有人並不甘心,依舊不依不饒地在攪渾水,將項白羽推入一個巨大的漩渦,讓他身不由己。

但令他最無法接受的是,給蘇聞嬌的電子郵件也如石沉大海。項白羽反複回憶與蘇聞嬌重逢的過程,從見麵到提到寫書的事,一切似乎出於偶然,或者說,除了項白羽自己,沒人知道他手頭有一部擱置兩年的長篇小說。他沒有出版這部小說的欲望,如果蘇聞嬌在不知情的情形下一開始就設計了這個圈套,那她是妖,不是人;倘若蘇聞嬌是在看到他的作品後才打起了主意,那她的動機又是什麼?

項白羽心情不好,女人也沒話,兩人像一部無聲電影,默默地在店裏幹活。門口不時有人經過,探進一顆腦袋,發出一聲不著邊際的問候;更熟悉的人則問一句:“白羽,發財了還幹這粗活兒?”

大約十點光景,門口走進兩個穿製服的人,進門就問:“誰是項白羽?”

項白羽疑惑地望著他們:“我是。”

兩人走到櫃台邊,遞過一份文件:“我們是法院民庭的,這是民事訴狀副本,請你簽收。”

“民事訴狀?我犯了什麼法?”項白羽一時沒反應過來。

“犯不犯法要根據事實和法律來認定,別人控告你侵權,你也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兩名法官指著訴狀送達書,“在這裏簽字。”

項白羽遲疑了片刻。女人在一旁道:“別簽。我又沒砸別人店、帶刀衝到別人家裏,憑什麼叫我們簽字!”

兩名法官對項白羽說:“簽不簽結果都一樣。”

項白羽想了一下,還是在送達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姓名。法官離開店鋪後,項白羽搬出凳子坐到門邊,看到訴狀的原告欄裏寫著“黃世賦”。這是項白羽聽法官說“別人控告你侵權”時就想到的,而女人一開始就認定原告是黃世賦。被告除了項白羽還有出版社。在請求事項的欄目裏,黃世賦寫了兩條:第一條是停止侵害、恢複名譽並且賠禮道歉;第二條是賠償名譽損失和精神損失費共計一百萬元。

項白羽的腦袋嗡的一聲。一百萬元,對項白羽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這個黃世賦比黃世仁還要狠!女人在一旁問:“狀子裏頭寫了什麼?”

項白羽回答:“說賠鈔票。”

女人說:“賠什麼鈔票?是他砸我們的店,還要我們賠鈔票,這天下還有理嗎?我說別簽別簽,簽了別人就讓你賠鈔票。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還是他黃世賦的天下?”

項白羽厭煩地打斷女人的話:“他說賠就賠了?他黃世賦有錢,不等於他有理,他是惡人先告狀!”項白羽不敢把賠償的數字說給女人聽,擔心她聽了會呼天搶地招來更多麻煩。

女人有一節沒一節地在一邊數落,項白羽認真讀著訴狀的事實和理由,上麵把《台前幕後》裏許多情節和報刊網絡上指名道姓的評論作為項白羽侵權的事實依據。如果換一個心情,項白羽一定會笑。因為黃世賦所指的“事實依據”,正是他寫作的重要內容,這些內容是真實的,既沒有誇張也沒有歪曲,項白羽幾乎是原原本本地搬到了書上。這些內容作為《台前幕後》的重要情節,不僅對人物的塑造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對小說情節的推進和故事的轉承也不可或缺。現在,這些情節被黃世賦當作了證據,而小說中心人物王宏兵成了黃世賦自己。陰差陽錯的結果讓項白羽挺解恨。說真的,項白羽很難對黃世賦的“事實”進行辯駁。簡單地否認書中的事實,書在那兒擺著;否認書中的情節與黃世賦的關係,然而媒體根據書中的情節一一進行了揭露,這些揭露灼痛了黃世賦,成為他起訴項白羽的理由。但是,承認書中的事實,項白羽不但要向那個惡人賠禮道歉,還要賠償一百萬人民幣。項白羽一想到一百萬人民幣心裏就無比沉重。不過項白羽更痛恨“賠禮道歉”。項白羽盡管是貼著地麵生活,但還是一個人,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向黃世賦道歉,就是給項白羽一百萬鈔票他也不肯!

盡管豪情萬丈,但心裏還是有些虛的。黃世賦錢多,一百萬對他來說隻是九牛一毛,但這根毛壓在項白羽身上,能讓他這輩子翻不了身。黃世賦正是拿住了他的弱點,整不死他也要榨幹他身上的油。

項白羽半晌不吱聲,女人終於忍不住問:“賠多少錢?”

項白羽沒好氣地說:“一百萬。”

女人笑了:“你當鈔票是草紙呀!”

項白羽說:“在黃世賦眼裏,鈔票就是草紙。”

女人走到項白羽麵前認真地問:“你沒開玩笑吧?”

項白羽亮亮手中的訴狀副本:“這白紙黑字還會有假?”

女人扳過項白羽的手,看到一枚大紅印章,不禁失聲叫道:“真的要賠一百萬!這個不要臉的,壞事做盡,老天沒眼,當官的也都是瞎子呀!”

項白羽說:“你老大喉嚨喊什麼,生怕別人不知道呀?”

女人說:“別人做得我叫不得?我們窮,窮犯著他了?”

項白羽說:“黃世賦說犯了。”

女人說:“黃世賦說犯就犯了,法院是他兒子還是他爹?還蓋了大紅印章。大不了拚了這條命,看他敢動我的一磚一瓦!”女人氣呼呼地走進了櫃台。

項白羽心想,事情還沒到拚命的地步。黃世賦拿錢壓人,法院不一定支持他的請求;再說了,被告人不是他項白羽一個,還有出版社。一想到出版社,項白羽覺得挺對不住他們的。出版社好心為他出書,支付了稿酬,錢沒賺多少,還得一同賠償一百萬。黃世賦惡有惡招呀,明知道項白羽身上刮不下幾斤肉,硬是把出版社拉進來作為第一被告。也不知道出版社收到訴狀沒有,項白羽覺得應當主動與出版社聯係,提早商量對策。

項白羽走出店鋪,穿過弄堂,走過濱江路,外頭是寬闊的芹江。幾天沒下雨,江底裸露出大大小小的石頭。這些年就這樣,山勢地力都淺了,下兩天雨,渾濁的江水暴漲;沒晴幾天,河床就露了脊梁。項白羽待了一會兒,在手機裏翻出出版社編輯的電話撥了過去。那頭是一個女人接的。項白羽說明身份,對方很熱情。項白羽說:“聽說有個上市公司的老總因為《台前幕後》起訴出版社和我,不知道社裏收到訴狀沒有?”

女編輯說:“是聽說了,這事我們有法律顧問——對了,忘了告訴您,您的書加印了三十萬冊,全社的人都忙著在庫房打包呢。”

項白羽一愣:“這事我不知道。”

女編輯說:“您放心,我們是講信譽的,加印的稿費會按時給您打過來。”

對方掛了電話。項白羽心猿意馬。出版社並不在意黃世賦的訴狀,那可是一百萬元的賠償,難道出版社能一推了之,讓他承擔全部責任?另外《台前幕後》加印的三十萬冊,按照合同,項白羽可以拿到幾十萬的稿費。幾十萬哪,那是他活了大半輩子都沒敢想的數字。項白羽的心怦怦直跳,繼而覺得自己有了一種不同的身價,似乎腰粗了一圈,底氣也足了許多。出版社並不在乎一百萬元,因為《台前幕後》讓他們賺了不少的鈔票;項白羽現在也有幾十萬進賬了,至少離一百萬近了許多。

幾天來,女人老是在項白羽麵前說一百萬的事,項白羽把女人罵了。罵完了,他又覺得對不住女人。那麼多年來,再苦的日子都過來了,現在有錢了,反倒對女人失去了耐心。

盡管心情不好,項白羽還是惦記著如何應對黃世賦的訴狀,因為項白羽對此一竅不通。項白羽又想起了蘇聞嬌,忙著給她打手機,依舊呼叫轉移。項白羽的心情在失望和希望中起伏,於是項白羽再次想起了仇警官。

憑項白羽的感覺,仇警官是斯文人,說話辦事都在理上;仇警官愛好文學,又懂法律,隻要他願意幫忙,必定會解除他的困境。隻是項白羽不知道仇警官會不會受“裸救門”事件的影響,那件事畢竟是媒體對警察的挑戰,而仇警官又是案件的主辦人。項白羽拿著訴狀,細細想了想與仇警官結識的全過程,壯起膽子給他打了電話。

電話通了,項白羽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仇警官說:“隻要我能幫忙的,我一定幫忙。”

項白羽很感動:“我想見見您,有些事我想不清楚。”

仇警官說:“電話裏不能說嗎?”

項白羽遲疑:“一句兩句說不清,如果您忙的話,我可以等……”

仇警官說:“沒問題,你到我這兒來吧。”

項白羽猶豫了半天沒回答。

仇警官笑笑說:“你別在意所長說的話,他不是壞人——要不我去找你?”

項白羽洗淨杯子,放進茶葉,坐在店門口等。約半個時辰,仇警官出現在弄常口,項白羽連忙起身去迎。女人一見仇警官就罵開了:“抽筋剝皮呀,才來法官又來警察。我家白羽開小鋪,是招你還是絆你了,那瘟神砸了我的店,還拿著刀衝到我家裏,怎麼就不見你們的影子……”

項白羽一把拉過女人,一迭聲向仇警官道歉:“女人不知好歹,仇警官見笑了。”項白羽對女人說,“還不到車站接貨,我和仇警官說點兒事。”

女人目光刮一把仇警官,不情願地離開了店鋪。項白羽說:“真是對不起了。”

仇警官搖搖頭:“你找我有什麼事?”

項白羽說:“我全聽了您的,沒再理黃世賦這個瘟神,但黃世賦還是糾纏不休,到法院告我了。”

“告你?告你什麼?”

項白羽說:“告我寫書侵權,索賠一百萬元。”說著項白羽拿出訴狀副本,“我請您過來,就是想聽聽您的意見。”

仇警官接過訴狀草草看了一遍,疑惑地說:“事情弄到這個地步啦?”

項白羽見仇警官的神態,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心裏一緊:“不管怎麼說,仇警官是案件的主辦人,無論如何得幫幫我。”

仇警官把訴狀還給他:“如果把我攪在裏頭,我什麼也幫不了你。當事人是窮是富,都得公平對待不是?”

項白羽聽了心裏涼了半截。“‘攪在裏頭’是什麼意思?”

仇警官答:“我是案件的主辦沒錯,那是治安案件不是民事案件,兩起案件是兩碼事。再說了,要是當時你聽了所長的話,發表個聲明,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了。”

項白羽說:“他黃世賦鈔票多,想拿這個壓我。”

仇警官說:“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隻有找錢應訴。”

項白羽說:“哪兒找錢去?挖地三尺也隻有一堆泥土。我找您就是想聽您的意見,您懂行,又懂文學,除了應訴,還有什麼路子?”

仇警官望著項白羽,半晌才說:“就像警察開出罰單,你隻有交錢;法院受理了黃世賦的案件,你隻有應訴。你現在隻能盡快寫出答辯。”

項白羽心灰意冷:“這就是仇警官的全部建議?”項白羽本來有一線希望,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裸救門”事件讓仇警官有了壓力,項白羽又駁了所長的麵子,現在,哪怕仇警官口袋裏有一根繩,也會看著項白羽慢慢滑下深潭淹死。項白羽徹底灰心了。

仇警官問項白羽:“我還能為你做什麼?”

項白羽說:“沒了,勞駕您跑了一趟。還有網上的事針對你們,真是對不起。不過,我還是想問,你覺得我把您攪在裏頭了嗎?”

仇警官搖搖頭說沒有。

項白羽說:“那我就放心了,別因為我影響您的提拔甚至丟掉飯碗。”

仇警官笑了:“你也別激我,我知道你的處境,但問題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項白羽聽仇警官話中有話,不由自主向前挪了挪板凳。

仇警官說:“我不知道誰給黃世賦出的這個餿主意,先是砸店,現在是起訴,一切都由著性子,完全不在道上。”

項白羽接話說:“不由著性子就不是黃世賦了。他鈔票多,後台硬,就以為天下是他黃家的了。”

仇警官說:“你說得對。黃世賦以為精心為你做了一個套子,卻把自己裝進去了。”

項白羽沒明白。

仇警官繼續說:“《台前幕後》我認真讀過,小說取材於國企改革,這是那段時期的普遍現象,不論什麼企業的改革,模式基本相同,這是其一。其二,小說反麵主角王宏兵這個藝術形象塑造得挺完美,這個人物存在於《台前幕後》這部小說的特定環境裏,是從一般現象中提煉出來的特定的藝術形象,與生活中的任何人沒關係。其三,在故事推進中,與王宏兵相關的市長、縣長、銀行官員和女人們等等這些人物形象,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不是作者硬貼上去的,這些人物和現實中的人也沒有關係。其四,王宏兵從廠長到上市公司的老總,這個過程是小說人物的所作所為,符合小說發展的自身規律,不是作者硬性造就的。至於小說中的那些細節,是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與別人無關。”

項白羽聽到仇警官把他的小說分析得如此透徹,一時感到很驚訝,忙起身為仇警官添水,然後說:“現在的問題是,黃世賦把小說中的一切與他聯係了起來,並且作為控告我的證據,而這些聯係是由媒體特別是網絡撮合的。”

“你的緊張是因為小說中所寫的事情的確是黃世賦幹的?”

項白羽沒有回答。

“其實說不說都一樣。我可以從作品中看出來。你的小說基本沿用了生活的真實,這是讓黃世賦憤怒的原因。現在黃世賦把那些事作為起訴你的證據,等於下意識承認了他和那些領導、和那些女人幹的齷齪事。你想想,那都是些什麼事:收買參與評估的人員,降低評估價格,騙取國有資產;轉移國有資金,使財務出現大額虧損;虛設借貸,增加企業虧損度,使企業固定資產縮水;利用原始股行賄領導和監管部門幹部。至於生活中的腐敗,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這裏頭的任何一項如果得到證實,都夠他們在監獄裏養老了!”

項白羽拍了一下腦袋說:“真沒想到,真沒想到。仇警官一番話,讓事情有個頭緒了。我現在腦子很亂,很亂。仇警官的意思是說,黃世賦如果把書中的情節當作侵權的事實,等於承認了那些事實;如果否認書中寫的事實,等於失去了訴訟的理由。黃世賦進退兩難。承認那些事實,不但自己倒黴,還會牽出一大批領導……”

仇警官說:“這可是你說的。”

“下一步我該怎麼辦?”

“你權衡後會比我更明白。”說著仇警官站起身,“其實,對手的壓力會更大。”說完揚揚手走出店鋪。

送走仇警官,項白羽一身輕鬆。經仇警官一點撥,項白羽明白這個道理了。他不否認書中的事實,也不否認黃世賦舉證的事實存在。這些事實改頭換麵作為小說素材無可非議,但一旦成為法庭上的斷案依據,意味著民事法官認定的侵權事實很有可能成為刑事法官後繼認定罪行的證據;而對縣裏唯一的上市公司來說,這項罪行的認定不僅對黃世賦不利,還會涉及方方麵麵的頭麵人物。這是黃世賦沒想到的。

十一

這一天,項白羽拿到了加印的版稅,他覺得自己一下子雄壯了許多。多少年來,他貼著地麵生活,有了這筆稿費,他至少能抬起頭看看蔚藍的天空了。他想起了過去,想起學校裏內心的堅強,他寫了“天地無愧我何羞”的詩句;想起工廠裏作為“領導階級”的自豪,這一切久違了。這筆稿費收入突然把他與人的感覺拉近了許多,讓他更加真切地感覺到他既是自然人,也是一個社會人,作為人的尊嚴在他身上逐步恢複了。

那天,項白羽再次走進新華書店,與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胸脯挺得比上一次要高,目光裏充滿著自信。他看到《台前幕後》被放在最搶眼的位置,許多人圍在那兒翻閱。原先的那名漂亮的女店員一下子認出了他,她激動地問:“您就是白羽老師?”

項白羽笑了笑。

漂亮女店員說:“您的書賣得太好了,這是我進書店十年以來第一次遇到。”

項白羽說:“謝謝謝謝。”

漂亮女店員說:“看到別人爭購您的書感覺好吧?”

項白羽答:“感覺很好。”

漂亮女店員從書攤上抽了五本:“白羽老師一定得給我簽名。”說著遞過一支筆。

項白羽笑著,如數簽了名,漂亮女店員的臉像綻放的花朵。

這些天來,項白羽與馬律師有過許多溝通,這樣的溝通給了他很好的感覺,他甚至有些躊躇滿誌了。他想好了,寫下應訴初稿,到省成跑一趟,和出版社好好地商量商量。那日,項白羽安排好店裏的買賣,騎著自行車往律師事務所趕,不想在路上被一輛送液化氣的電動三輪車撞了,項白羽踝骨骨折,在醫院裏打上石膏,第二天辦了住院手續。醫生說得在醫院裏躺個十天半月,直到踝關節完全消腫。省城肯定是去不成了。

在醫院裏,項白羽就是一個病人,沒有人關心他是誰,也沒人在意他是一個暢銷書作家,是個即將與縣裏一位要人對簿公堂的平民。病人每天說著無聊的話題,看著電視裏播放的戲說曆史的古裝片和煽情的娛樂節目。醫生除了早晨很少到病房,護士從早到晚量體溫、打點滴、問病情,忙得像工蜂。項白羽很想提及關於作家和作品的話題,可沒人能接上第二句。他幾次請求護士,希望能看到當天的報紙。護士說,當上護士後再沒見過報紙的麵,也不知道現在長成什麼模樣了。

無奈中,項白羽想到了周先生,讓女人向周先生借了晚上帶過來。女人說,白天一個忙死,晚上周先生又早早關了門,有時拿了又忘記了帶。項白羽火了,正想發作,手機卻響了。打電話的人自稱是市晚報的記者,問項白羽在哪兒。項白羽說在醫院裏。隻一會兒,記者便趕到了醫院。記者詢問項白羽有沒有收到法院的起訴通知書,還問項白羽是否準備回擊,最後問項白羽對這場官司是否有勝算。這是項白羽自《台前幕後》出版後第一次直接麵對記者,他有些驚慌,擔心回答出現疏漏;但又不能不回答,磕磕巴巴有所保留地說了幾句便借口頭痛得不行,把記者打發走了。

第二天晚上,女人終於沒忘記帶來幾張報紙,項白羽一看,每張報紙都刊登了黃世賦起訴項白羽的消息。項白羽驚呆了。

報紙刊登了黃世賦起訴項白羽的侵權內容,並對這些內容的可靠性進行了分析。讓項白羽擔心的是,仇警官對項白羽說的那些要點也刊登在報紙上,盡管是用記者的口吻,但項白羽擔心仇警官看到了必定會聯想到是他泄漏出去的。媒體還就黃世賦的訴訟結果進行了激烈的爭論,爭論的焦點是如果法院支持黃世賦,是不是可能牽涉更多的幕後人,這些人有沒有可能成為公安機關立案偵查的對象。項白羽想,這些報紙是周先生精心選過的,周先生是個精明而又細心的人。

在當天的晚報上,項白羽還讀到了記者獨家專訪的特稿,整整一個版麵。報紙刊登了記者到醫院采訪的過程,說平民作家已經準備好了,將為維護自己的權利進行最徹底的還擊。項白羽再也待不住了,第二天就出了院。

回到店裏,項白羽先打理生意,第二天坐著三輪車趕到馬律師那裏。但馬律師出國了,還要五六天才回來。項白羽敗興地回到店裏。

項白羽再不敢給仇警官打電話了。對仇警官,項白羽什麼也沒做,就覺得已經出賣了他。他想,隻要仇警官看到報紙,就一定會想起他們交談的內容。他想起仇警官說過的關於把他“攪在裏麵”的話。如果這不是一場民事官司,仇警官的介入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仇警官有著超常的洞察力,還沒開始呢,他就猜到結果了,太有才了。

馬律師沒回來,項白羽想不如抽空聯絡出版社的責任編輯,把應訴書的事情定下來。好不容易聯係上,責任編輯隻是“嗯嗯”地聽他說,卻不回答他的提問。他說:“我負責把你的問題轉告法律顧問,會有人主動找你。”說完電話便掛了。

應訴的期限越來越近。項白羽再次聯係馬律師,聽說他回來了,便坐著三輪車趕到律師事務所。見到馬律師,按照原先的商定寫了應訴狀初稿。應訴狀全盤否認侵權事實,項白羽幾乎沿用了仇警官的全部觀點,讓小說中的人物、故事情節回到了小說本身。對於媒體的猜測與評論,項白羽稱自己也是受害人之一,也將用法律維權。

項白羽並沒有將官司可能產生的後果告訴任何人。他覺得黃世賦已經完全跌入自己構築的自負與狂妄的陷阱當中了,這在黃世賦向法院遞交訴狀時就注定了。就像有人問:“你和獅子搏鬥誰厲害?”哪一種回答都不得好。要不就是“你連野獸都不如”,要不就是“你比野獸還野獸”。黃世賦繼續堅持,他可能會成為罪人;收回訴狀,又是自討沒趣。項白羽知道,他全盤否認侵權,勢必會激起黃世賦更大的憤怒,在危險的路上越走越遠。他了解黃世賦。

項白羽沒有忘記自己是第二被告人,作為共同被告,他和出版社的利益是一致的,他所有的觀點和應訴的條款必須代表他和出版社,他們的聯合會讓他們更強大。因此,應訴狀應當由他和出版社共同署名。

這一天,項白羽再次與出版社聯係,連續數次撥打電話卻無人接聽。他有些緊張,擔心出版社的編輯也像蘇聞嬌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樣的話,他真的沒著沒落了。他想蘇聞嬌肯定不知道《台前幕後》出版後他所經曆的一切,肯定不知道他與出版社麵臨著什麼。但是,蘇聞嬌有什麼錯?她幫助了自己,出了書,揚了名,掙了錢。隻是項白羽想不明白,這一切怎麼來得這麼容易。

沒找著責任編輯,項白羽心裏很不暢快。盡管責任編輯一再告訴他不用著急,應訴的事自然會有代理人出麵。但項白羽掰著指頭算了算,離遞交應訴狀的規定時間沒幾天了,如果出版社還沒動靜,結果會怎麼樣?項白羽又找到了律師事務所的馬律師。

項白羽說:“我沒聯係上出版社,又不能單獨將舉證材料遞上去。如果超期了怎麼辦?”

律師說:“你可以與起訴人協商延期,然後告訴法院延期的時間。”

項白羽說:“這不可能。黃世賦與我勢不兩立,任何要求都會被拒絕。”

律師說:“如果你不在規定的時間內向法院提交證據材料,會被視為放棄舉證權利。”

項白羽說:“還有什麼辦法?”

律師說:“在期限內提交證據材料確有困難的,也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延期舉證,經準許可以適當延長舉證期限。”

項白羽說:“這就是了,我可以直接向法院申請,不用與姓黃的瘟神打交道。”

忙完了眼前的一切,項白羽的精神突然鬆弛了下來,恍恍惚惚的竟然無所適從。他回想起了過去的那些日子,白天在店鋪裏,晚上在街上,進貨出貨收鈔票,回到家裏寫點兒小說看看電視,日子平淡卻也踏實。現今這種感覺沒有了,對當下的生活是歡喜還是厭倦,他來不及思考,隻是覺得匆忙、雜亂,讓他的心緒很不平靜。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他先後兩次被黃世賦和蘇聞嬌燒成灰,不論是悲是喜,畢竟給他的生活增添了一段最不平凡的經曆。現在,他完全可以不用再擺地攤了,幾個月的時間,他搖身一變成為一名暢銷書作家,他的姓名和他的《台前幕後》已成為報紙和網絡的熱門話題。而且,不菲的稿酬令他不必為今後的生活擔憂。一切都往如意的方向發展,但項白羽卻開始懷念原先擺地攤的日子。

項白羽向法院提請延期,理由很簡單:因為摔傷了一條腿而無法收集應訴必需的證據。但是法院告訴他,出版社已經申請了延期舉證。項白羽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

立冬,雖有幾分涼意,黃昏的街上依舊熱鬧。擦鞋的婦女看到項白羽,問他為什麼不來擺攤,還問他的腿是不是在利比亞戰場受的傷。項白羽笑了,哈哈大笑,笑聲中他感覺到生活很真實。項白羽在攤後麵一坐,大聲吆喝著,麻利地收著錢,內心有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與坦然。他沒必要再為應訴的事擔心,因為出版社的行動證明了責任編輯的話。項白羽不清楚出版社延期的理由,但這一切似乎不重要了,他隻要等著,等著出版社訴訟代理人的出現。應訴的事在他的心裏漸漸淡了,他手舞足蹈,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吆喝。

的確,項白羽吆喝的聲調與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吆喝的內涵也不全是叫賣,而是包含著內心的宣泄,這種宣泄讓項白羽感到了一種力量。項白羽就這麼吆喝著,不知什麼時候,他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蘭香。他一個激靈,回頭看到一條套著黑色絲襪的長腿。他慢慢站起身,一張漂亮的臉正衝著他微笑。

“蘇聞嬌!”項白羽脫口而出。

蘇聞嬌點點頭,依舊淡淡地笑著。

“你從哪裏冒出來的?”項白羽激動地問。

“我剛回國。”

“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

“我知道。”

“你知道?這本書把我弄慘了。報紙的評論,網絡的抨擊,黃世賦砸上門來,‘裸救門’事件,警察介入……這幾個月,媒體著了魔似的盯著《台前幕後》不放,而我的任何一點兒屁事都會引發鋪天蓋地的議論。現在黃世賦向法院起訴,控告我侵權,要我賠……”項白羽說著說著,看到蘇聞嬌用一根細細的手指掩在她紅紅的嘴唇上,便住了口。

“於是,你也因此有了回報。”蘇聞嬌輕輕地說。

項白羽一愣,臉上一陣發熱,然後點點頭。

“你所得到的與媒體鋪天蓋地的炒作有關,這一點你應當明白。”蘇聞嬌說。

“這……”項白羽的確沒明白。

“隻可惜,出版社沒聽我的忠告,開機隻印到三十萬冊,後來的加印卻晚了一步。現在市場上至少出現了六個《台前幕後》盜版的版本,至於印了多少萬冊,隻有老天爺知道。”

項白羽像聽天書一樣,他從來沒往這條道上想。如此看來,蘇聞嬌盡管在國外,對這裏發生的事卻了如指掌。

“你一開始就知道可能發生的一切?”

蘇聞嬌沒有直接回答:“法院那邊我已經申請延期,你不用單獨寫應訴狀了。”

“你?你是出版社的法律顧問?”項白羽睜大眼睛。

“不可以嗎?”蘇聞嬌歪著腦袋,望著項白羽。

“太可以了!”項白羽高興地說。

“這期間我找過黃世賦一次,我告訴他,他掉進自以為是的陷阱裏了。我們希望他繼續往前走,訴訟的事情鬧得越大,我們就越高興,但他沒懂,他不過是個有錢的白癡。”

“為什麼?”項白羽不解地問。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到處都是《台前幕後》的盜版,我們不願再為別人做嫁衣。到昨天為止,能夠拯救黃世賦的隻有兩個字:撤訴。”

項白羽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女人,感覺自己完全不認識她了。他想起學生時代蘇聞嬌的真誠,她衝到他的麵前責問他“為什麼不參加詩歌比賽”,他看到她眼裏晶瑩的淚水。眼前的蘇聞嬌完全不同了,她麵帶微笑地站在那兒,內心卻深不可測。從上一次見麵至今,項白羽就沒看透她,也不可能看透她。不知為什麼,項白羽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那,黃世賦同意撤訴了?”項白羽膽戰心驚地問。

“同意就不是黃世賦了,可是……你難道不知道?”

“知道什麼?”

蘇聞嬌又是笑:“這裏沒完你就想淡出人世嗎?黃世賦死了,死在總經理辦公室裏,你竟然不知道?”

“死……了?什麼時間?”項白羽眼睛睜得大大的。

“昨天上午。”

“怎麼死的?”

“警察正在調查。不過,如果他不撤訴,不死也就等於死了。”

“那,我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你開你的小店,我幹我的工作。我們和出版社都得到了應該得到的。出版社已經搬家,換了一座更大更明亮的辦公樓。你如果還想在這裏繼續吆喝著擺地攤,誰也不會來打擾你。”蘇聞嬌說完,收起了臉上的微笑,一轉身款款地走了。

項白羽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不禁哆嗦了一下,心裏卻堅定地說:接著練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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