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純屬巧合(2 / 3)

項白羽走過去拉開女人,想著周先生說的“靜觀其變”,衝著黃世賦說:“你想幹什麼?”

黃世賦揮舞著手機吼道:“幹你!”

項白羽說:“我貼著地麵生活,礙著你還是絆著你了?”

“那我要讓你匍匐在地上生活!”

項白羽冷笑:“你黃世賦有錢有勢,但現在畢竟不是黃世仁的年代,這天下還是共產黨的!”項白羽相信,當今是法製社會,黃世賦不能一手遮天。

黃世賦厚厚的手掌壓在櫃台上,隨時都可能壓碎台麵上的玻璃。“那年你進拘留所,是因為你寫了‘生死八條’;現在你又寫書罵老子,不管誰的天下,老子有錢,老子還是老子。老子這回不叫你蹲監獄,老子要叫你下地獄!”話音剛落,隻聽得嘩啦一聲,玻璃四分五裂。

後麵的光頭見黃世賦動手,也上來踢櫃台、揮拳擊打項白羽。女人尖叫著不管不顧地衝上來,用身子攔在項白羽前麵。

“臭娘們兒,知道老子是誰?老子是政協常委,縣長的人,老子動動手指頭就能滅你全家!”

大家推成一團,叫喊聲此起彼伏。外頭有人圍觀,女人叫得更凶。不知什麼時候女人被撕掉了上衣,扯掉了胸罩,露出兩個大白奶子。女人又抓又罵地跑到店門口尖聲叫道:“政協常委打人啦!縣長的人打人啦……”

閑人聽到叫聲往弄堂裏擁,人越來越多。黃世賦沒想到這一著,竟然一時沒了主意。項白羽把女人往店裏麵拖,圍觀的人一陣哄笑。黃世賦和兩個打手轉而一臉得意。

兩名警察趕到了現場。項白羽為女人披上了衣服。黃世賦撣了一下衣角對警察道:“兄弟幾個來看廠裏的下崗職工,沒想多喝了幾杯,話不投機就打了起來。我們正商量著賠償櫃台玻璃呢。”說著把兩百元鈔票扔到櫃台上,然後對項白羽說,“項白羽,當初下崗是執行黨的政策,聽從政府的號召。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你忘記了我,我一直還惦記著你。這點兒鈔票拿去修理櫃子,不夠的話,夜裏我叫兄弟專門送到你家裏。”轉而又對兩名警察說,“這樣行不,縣長還在那兒等著我呢,完了事我請你們喝茶。”

人群裏傳出“噢噢”的起哄聲,還有人吹起了口哨。黃世賦嘴裏罵罵咧咧的,帶著人擠過人縫鑽進車子,揚長而去。

給項白羽做筆錄的警察姓仇。項白羽心裏有些緊張,這是項白羽的一個情結。項白羽沒有說出黃世賦這次來的原因,可一直擔心警察知道《台前幕後》的走紅把他給認出來。但整個筆錄過程中,警察對此隻字未提。項白羽認可了黃世賦的辯解,承認黃世賦是給他送慰問金來的,因為話不投機發生了衝突。警察問項白羽的態度,項白羽想了想說:“隻要仇警官告訴那個黃老板,不要再送什麼慰問金,不要再來幹擾我的生活就行。”

仇警官說:“你嘴角出血了,你女人的衣服被撕破了,這事你有什麼想法?”

項白羽回答:“這種事天天有,誰讓我們不是縣長的人?隻要不再煩我們,也就罷了。”

仇警官點了點頭,讓項白羽在筆錄上簽了字,然後驅車離去。

這一天,項白羽沒有一點兒心情。

傍晚,項白羽讓女人早早關門先騎車回家,說自己還想走走。下班高峰時,車來人往的街麵喧囂起來,項白羽沒心思理會。現在報紙、網上都說著他的書,說著他這些年寫書的艱難,說他憑借自己的執著完成了長篇小說的創作,說他富有正義感和對社會的擔當。時光沒過去幾日,身價卻完全不同了。現在他是作家,一個知名人士,一個與這個社會相幹的人。項白羽反反複複地琢磨著這件事,覺得挺有味道,腳步也輕快了許多。這知名和不知名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在新華書店門口,項白羽停住腳步。書店裏人很多,他最先看到了那個仇警官,心裏有些緊張,便直直地走向“暢銷書”書架子,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台前幕後》放置在最顯眼的位置。他心裏“咯噔”了一下,一股從未有過的喜悅爬上了心頭。項白羽早收到樣書了,但收到樣書和在新華書店裏看到銷售的書感覺不同,這種感覺被更多的人分享著,也就是說他親眼看見了更多的人在新華書店裏分享他的精神產品,他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仇警官走到他身邊,拿起一本《台前幕後》。項白羽朝他點頭微笑,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仇警官道:“現在書挺多,好的太少。”說著翻開《台前幕後》看了看,瞥了項白羽一眼,“對了,我把你的話轉告給黃世賦了。網上傳說書裏寫的王宏兵就是那個黃世賦,那作者白羽不會是你吧?怎麼和你同名呢?”

項白羽幹笑一聲:“我一個練攤的,活著而已,哪敢攀高雅著書立說,同名同姓的多了。”

仇警官點點頭:“這倒也是。”說著拿著書到了收銀台。

項白羽東看西瞧,一直注意著仇警官付完鈔票才移開視線,心裏很痛快。項白羽沒買書,他在書店裏轉了一圈,和營業員聊了一會兒。他從書店營業員那裏了解到,書店是第二次進這本書了,這是半年來賣得最好的書。這讓項白羽很開心,他真想告訴那名營業員,他就是《台前幕後》的作者,白羽是他的筆名;他希望看到那位漂亮的營業員驚訝的表情,還希望許多買書的顧客包括仇警官圍著請他簽名。這一刻項白羽完全忘記了上午的不快。

晚上沒擺攤,他陪著女人看完韓劇時,突然聽到門被敲得山響。項白羽一下子想起了白天黃世賦說的話,莫不是打手又來騷擾?女人看看項白羽,像是詢問是不是他約的客人。項白羽表情茫然。女人起身拉開了房門。

昏暗的樓道裏,兩個光頭閃著亮光。雖然隔著防盜門,項白羽還是看到了長長的砍刀。“你們想幹什麼!”女人扯起喉嚨大聲問道。

“開門說話。”兩個光頭堵著門低聲道。

“我為什麼開門?你們想殺人呀!”女人像是被自己的話提醒了,頓時拉開喉嚨喊道,“殺人啦,黃世賦的人殺人啦!縣長的人派人來殺人啦!”

聽到喊聲,兩個光頭把刀藏進了懷裏。項白羽衝到門前拉開女人:“有錢有勢就可以無法無天呀?”

一個光頭見樓道裏有房門打開,緊抓住防盜門的鐵柵欄:“你敢惹我們,我天天給你‘送錢’。告訴你,我們老板有的是錢,你的命隻有一條!”

女人說:“我怕你們不成?我們是草命,值不了幾個錢,你錢多,到陰間燒去!”

項白羽再一次拉開女人:“告訴你們的黃老板,我們什麼都沒做,別沒事找事,錢多官大還能比法律大嗎?”說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項白羽臉色蒼白。仇警官告訴過他,派出所和黃世賦打過招呼了。而今,黃世賦雖然沒來,他的人還是來了。女人見項白羽在氣頭上,沒再打開電視機,悶聲不響地爬到床上睡覺去了。項白羽在堂前喝了一會兒茶,邊喝邊想著心事,直到田裏的青蛙“呱呱”叫起方才上床睡覺。女人入睡快,在他身邊打起了呼嚕。可項白羽無法入睡。

讓項白羽睡不著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與蘇聞嬌失去了聯絡。事情弄到這樣的地步,蘇聞嬌卻隱身了,意味著他必須單打獨鬥。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情,項白羽沒有心理準備,也沒有周全的對策,他甚至無法預測事態的發展。黃世賦既然找上門來,自然不會就此罷休,接下去他會幹出什麼事,他心裏沒一點兒底。黃世賦有錢有勢,幾十年經營下來,官場上死黨也多,隨便拎一個出來都能把他給弄死。在項白羽看來,黃世賦身後有一個黑洞,一個超出項白羽想象力的黑洞。項白羽需要找個人商量,緩解他心中的焦慮,解答他的難題,但是沒有。如果蘇聞嬌在多好。他雖不了解蘇聞嬌這些年的經曆,但他能感覺到蘇聞嬌的能量。《台前幕後》發給蘇聞嬌不到一個月,蘇聞嬌就拿來了出版合同;他對書中情節的顧慮,在蘇聞嬌的三言兩語下便化解了。和黃世賦比,蘇聞嬌靠的是智慧。

想到這裏,項白羽再也躺不住了。他趿拉著拖鞋走到小房間打開電腦。進入郵箱,他看到了兩份新郵件,一份是出版社發給他的,通知他《台前幕後》的稿酬已經打到他的卡上;另一份是蘇聞嬌的,告訴他她將在國外待上一段時間。

看到這兩封郵件,項白羽欣喜若狂。他像一根被疏通的管道,沉積在內心的汙濁順著激流噴湧而出,通達暢快。蘇聞嬌沒有消失,隻是出國了;稿酬也如約而至。蘇聞嬌在,外圍的壓力就可以解除了,解除了外圍的壓力,稿酬的重要性逐漸提升。項白羽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鈔票,這些鈔票的含金量與擺攤賺的鈔票的含金量不同,是他出版的小說這一精神產品之外的附加值。項白羽覺得,自己能走到這一步,已經是許多專業作家所不能及的。

女人的呼嚕終於讓他從天上落到了地下。當務之急就是要給蘇聞嬌回一封信,告訴她小說出版後的社會反響和暢銷程度,還應當特別提到省內那位知名評論家對小說的肯定。他與那位評論家從未謀麵,正因如此,足以證明評論家對作品審美價值的判斷的可靠性。當然,項白羽還要告訴蘇聞嬌出版社信守承諾,一切都在合同範圍之內進行。項白羽還要寫點兒他的焦慮與煩惱,告訴蘇聞嬌媒體對小說故事的真實性及人物身份的猜測,這種猜測點燃了老百姓心中的焦慮,把輿論引向了官場腐敗並引發了激烈的爭論。他還應當告訴蘇聞嬌,黃世賦到小店裏砸了他的櫃台以及警察處警的過程,好讓她也有一個準備。他特別想知道,麵對這樣的困境,蘇聞嬌有什麼樣的對策。

這封信項白羽幾乎是一氣嗬成的。信寫得很長,但對項白羽來說,每一個字都很重要,都是他內心最真切的流露。感性的女人愛聽好話,理性的女人愛聽真話,他相信蘇聞嬌是那種冷靜而又理性的女人。做完了這一切,項白羽回到了床上,床上散發著女人身上淡淡的汗味。項白羽索性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輕風裹著燈光伴隨著蛙叫從窗外湧了進來,風是清新的,蛙是生態的,燈光卻是田間的白熾燈。項白羽習慣了這樣的燈光,習慣了夜晚田野裏的微風與蛙聲。

項白羽伸手觸了一下呼呼大睡的女人,女人哼唧一聲,翻個身依舊睡了。項白羽想,如果女人知道他得了那麼多的鈔票會作何反應。女人對鈔票是敏感的,她會因為一分錢與顧客爭執不休,也會因為每天微薄的利潤而沾沾自喜。好在女人從來不幹預項白羽的寫作,男人的事總是正當的,應該服從的,男人是她的全部。女人從來沒有指望項白羽塗塗寫寫能搞到鈔票。項白羽想著,忍不住扳過女人的身子,女人睜開蒙矓的睡眼嘟囔道:“怎麼了,半夜三更的!”

項白羽想告訴女人鈔票的事,轉念一想,清醒的時候還得說半天,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伸手捏了一把女人的奶子,女人一轉身又睡著了。項白羽興致全無。

次日上午,項白羽從市裏進貨回來,登上返回的大巴。車還沒開,報童上車叫賣:“早報啦啊,頭版刊登特大新聞啦啊,副省長王百萬被‘雙規’啦啊;二版刊登暢銷書《台前幕後》作者白羽先生昨日遭到襲擊啦啊,白羽的妻子裸身上街求救啦啊,襲擊白羽先生的暴徒是上市公司總經理黃世賦和他的打手啦啊……”

項白羽聽得兩眼發直。他本能地抓過一張報紙,報童伸手向他要錢,項白羽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找出兩個硬幣。果然像報童描述的那樣,二版頭條黑色大標題赫然寫道:“億萬富翁暴襲作家,憤怒妻子裸身求救”。文章配有插圖,那是一張處理過的女人的半裸相片。項白羽覺得匪夷所思,這倒黴事怎麼從街上走到報紙上了?才發生的事竟然弄到了記者手裏,還配發了他女人的照片,這不是“狗仔隊”嘛!新聞的內容與事件發生的過程基本符合,隻是有些故弄玄虛,給讀者留下了不少想象的空間。不過最有煽動性的是文章配發了背景資料,把黃世賦打砸項白羽小店的原因寫得既直接又詳細。報紙還刊發了從網絡下載的博文,將女人裸身求救貼上了一個標簽:“裸救門”事件。

這回誰都知道那個白羽是誰了,還知道了白羽所在的城市。這是先前全部的評論與報道都沒有涉及的。項白羽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老婆的裸體有一節沒一節地在眼前跳躍。盡管女人的裸體都一樣,畢竟報上刊登的是自己女人的照片。

車子晃晃悠悠,景致在窗外閃過。項白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店裏的,貨物沒整理完,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是仇警官。仇警官請他馬上去派出所一趟,說黃世賦的事領導很重視,想直接與他溝通。項白羽把兩大袋貨交給女人,自己騎著自行車趕到了派出所。

外麵陽光刺目,把樹葉都曬蔫了,項白羽有些睜不開眼睛。對派出所,項白羽有一種恐懼心理。多年以前他背銬雙手被帶進派出所,一天一夜沒吃沒喝靠牆站著。他反複向警察解釋,他隻參與過起草“生死八條”,沒參與遊行靜坐的策劃。警察不信,電警棍老在他麵前晃動,項白羽一直擔心棍子會劈到他的臉上。項白羽被拘留了十三天,出來後被黃世賦開除出工廠。那以後,項白羽就落下一個“恐警症”。

仇警官從所裏麵迎了出來。仇警官臉上沒有表情,這讓項白羽無法判斷仇警官說的“重視”與“溝通”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仇警官說:“到店裏找你呢,知道你進貨去了。”

項白羽沒說話,強製自己平靜下來,心想仇警官該知道他就是《台前幕後》的作者了。昨天他們在新華書店碰過麵,仇警官買了他的書,問過他“白羽”是不是他,他否認了。不過他不擔心否認會讓仇警官對他產生反感。這是含蓄,含蓄通常被認為是一種美德。隻是仇警官對《台前幕後》隻字沒提,有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這讓項白羽感到事情的嚴重性。

仇警官把項白羽帶到辦公室,為他沏了一杯茶。項白羽從市裏回來,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水,還真的渴了。謝過仇警官,接過茶杯,就聽仇警官說:“捅到媒體那裏,問題複雜化了。怎麼說呢,一邊是平民,一邊是縣政協常委、市政協委員、縣裏唯一一家上市公司的領軍人物,這樣的人……媒體和社會輿論總是站在弱者一邊,本來是小事,慰問金多多少少的又沒個底。說好的黃世賦不再騷擾你,一切就平平淡淡過去了。現在網絡上一捅,其他媒體馬上跟進了。這件事被貼了一個網絡標簽,叫‘裸救門’。假如專家、學者們一摻和,產生了輿情危機,事情就沒法收場了。你說對不?”

項白羽沒聽懂,至少他沒搞準仇警官的想法。誰是誰非?警察是什麼態度?要讓他做出怎樣的讓步?他能悟到的是,他和黃世賦的身價不同,而他項白羽把一件小事弄得複雜化了。項白羽漸漸鎮靜下來,能正常表達意願了。他說:“我被黃世賦開除多年,他從來沒有也不可能給我送慰問金。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那天他是尋事來的,仇警官趕到時都看到了,黃世賦用‘送慰問金’搪塞,我也跟著糊弄過去了。他有錢有勢,又有那麼多官銜,張嘴縣長閉嘴市長的,撚死我還不像撚死一個螞蟻?”

仇警官說:“誇張了不是?現在是法製社會,法律麵前人人平等,誰撚死誰呀!再說了,那天你認同因慰問金發生衝突,並沒有談到其他問題呀。關於你被打和女人衣服被撕的事我還征求過你的意見,當時不都說好的嗎?”

項白羽說:“這就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順他的意,就證明我想息事寧人嘛。我既然有這樣的想法,怎麼可能把事情捅到報紙上,讓天下人看我女人的裸照……”

仇警官笑笑說:“其實我也看出來了,事情就出在《台前幕後》這本書上。當時我隻是懷疑,你否認了,我不好說什麼。我們領導承受著雙重壓力呀,一邊是媒體,一邊是……不說了。總之,讓我找你來,他想親自跟你談。”說著仇警官走出辦公室。

一袋煙工夫,仇警官和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走進來,仇警官說這是齊所長。齊所長拉過一條凳子坐到項白羽麵前,開門見山地說:“你像個炸彈,‘轟’的一聲炸了。你寫了一本書,書裏有商場官場上的人物。寫就寫了,罵就罵了,還弄些名人來評論。評就評了,還扯到黃總身上。這天下有錢的人多了,官商勾結也多了,偏偏就是黃總?這樣的聯係有些勉強了。現在的媒體,尤其是網絡媒體,有理沒理的總喜歡瞎起哄,整出點兒事來。黃總氣不過呀,認了別人的瞎傳,帶人砸你家的店鋪,好在我們及時處警,損失不大也沒傷人,黃總當場賠了鈔票,雙方消消氣,我們出麵調解一下也就完了。不料這事又上了報紙,弄出個‘裸救門’,硬把事情從黃總扯到了縣長身上。這事就不好辦了。”

項白羽完全冷靜下來了。他聽明白了,他應當解釋報紙講的事與他無關,把女人的裸照弄到報紙上,他腦子進水了不成?他說:“白羽不才,可沒傻到不諳世事。我寫書不假,寫到官商勾結也不假,但小說是小說,每個人都有可能在小說裏看到自己的影子,每個看到自己影子的人都要衝到我店裏鬧騰一番,你們警察可有的忙了。今天報紙的事讓許多人不快,我也是其中之一,這個責任誰承擔?爆料的是報紙,我自己還蒙在鼓裏。本來嘛,一本書就是一本書,一篇評論文章就是一篇評論文章,幹嗎敏感到往自己脖子上套,此地無銀三百兩嘛。店被砸,我是被害人;報紙上的裸照,我也是被害人。這些由不得我,也攤不到我身上。我一個擺攤的,既不能調動行政力量,也不能引導媒體,隻能靠自己的一雙手勉強生活。你們理解就把精力放到別處,我又能為你們做什麼呢?”

所長認真地聽項白羽說完,沒點頭也沒搖頭。末了所長說:“對於被害人,我們有責任查清全部案情,依照法律作出處理。但是,現在的事態朝著不利於穩定的方向發展,同樣一件事情,縣裏是解決,市裏、省裏也是解決,咱們不做舍近求遠的事。你是受害人,原點在你這裏。俗話說‘解鈴還須係鈴人’,我們找你是本著解決問題、維護穩定這個目的,共同想辦法平息這場輿情危機。”

項白羽不高興地說:“平息輿情危機?你當我是誰呀?從小說出版到評論鵲起,我一概不知;網絡上的那些猜測更與我無關。我要是有能力幫助你們平息輿情危機,那我還擺什麼地攤!”

所長說:“小說出版,評論跟進這是好事,有人想借此做文章就另當別論了。幹部換屆在即,關鍵時刻,穩定很重要。”

項白羽覺得齊所長說得滴水不漏,雖然他沒說明矛頭指向誰,但項白羽似乎明白這次談話的背景了。“重視”與“溝通”的含意在於消除某人在“關鍵時刻”的負麵因素。“關鍵時刻”,對項白羽肯定不是,對齊所長、對縣長、對市長也許是“關鍵時刻”。項白羽從沒想過這些邊邊角角的事,他隻是寫一部小說,寫一部讓自己痛快的小說。這部小說本來是寫給自己看的,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小說出版了,小說的出版引來了評論,延伸出來的問題涉及“關鍵時刻”。不知為什麼,項白羽想起了小說裏主人公講的關於“森林”與“樹”的理論。森林裏這裏一棵、那裏一棵長著大樹,猴子攀援而上,乘蔭納涼,躲避風寒。大樹不倒,猴子就安然無事;森林不消失,大樹也就不會遭受滅頂之災。項白羽不知道齊所長是哪棵樹上的猴子,或是哪片森林裏的大樹。想到這裏,他不覺笑了出來。

“白羽作家笑是什麼意思呢?”齊所長問。

項白羽連忙掩住嘴:“沒什麼,沒想到這事像森林裏的一根藤蔓,東纏西繞的還挺複雜。不過齊所長,店被砸的事我已經向仇警官表態了,隻要黃世賦不再節外生枝,不再幹擾我的生活和經營,那點兒錢多多少少就算了。至於其他事情,我還能為齊所長做什麼?”

齊所長說:“白羽是個爽快人,我有個想法,如果白羽先生咽得下這口氣,不要對媒體提起新的話題,是最好不過的了;當然,如果白羽先生能以大局為重,在互聯網上發一個小小的聲明,說明《台前幕後》隻是一部文學作品,是高於生活的提煉,小說中的故事、情節、細節和人物與現實社會中的任何人無關,如有雷同純屬巧合,那我們就感激不盡了!”

項白羽拉長了臉,冷冷地說:“這不可能!”

派出所之行,讓項白羽感覺到自己的強大。黃世賦砸店,他是受害人,占著道理,他沒必要向黃世賦低頭,也沒必要答應警察提出的任何附加條件。項白羽撇下警察這麼一走,走出了多年從未有過的氣概。自從因“生死八條”事件被拘留以來,項白羽一直夾著尾巴做人,貼著地麵生活,所有艱難坎坷自己挺著,所有的委屈怨氣自己咽下;而從甩開齊所長那一刻開始,項白羽仿佛完成了從原始人到現代人的過渡,他像是第一次品味到直立行走的爽朗,甩開臂膀、昂首挺胸地走出派出所的大門。

中午下班時,街麵上一如暴發的山洪,混合的噪聲把人的精神搞得十分煩躁,項白羽夾在裏頭,像是一根朽枝,隨洪流蕩來蕩去。項白羽感性,也懂得思考,熙熙攘攘中他能獨自找到一份清靜,認真地想些問題。沾沾自喜的心情在他內心停留很短,便被一種不可預測的恐懼占據了。現在,他不僅得罪了黃世賦,同時還得罪了警察。先前黃世賦想解決他,得越過警察這一關;警察想解決他,一抬腳就到了跟前,就像那年一樣。項白羽開始責怪自己意氣用事,本來占著道理的事卻做得授人以柄,現在弄得各方沒趣,哪怕倒黴的是別人,他還得當殉葬品。想到這裏,項白羽有些後悔,他希望從頭再來一次,他會溫文爾雅,同時綿裏藏針,把想說的說了想做的做了,彼此歡歡喜喜握手告別。

正想著,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自行車不要了?”

項白羽猛然回頭,看到仇警官麵帶笑容地站在他的身後。他心頭一熱,像是水裏掙紮著的人看見伸過來的一根樹枝。“謝謝了,還勞駕你送過來。”

仇警官搖搖手與項白羽並肩走。“謝什麼,還得感謝你配合我們工作。”

項白羽說:“我什麼也沒做呀!”

仇警官道:“什麼也沒做,等於什麼都做了。”

項白羽覺得仇警官深刻、機警、懂事理,他不能把警察都當敵人。

仇警官說:“本來嘛,你是被侵害人,你做出了讓步,我們的工作好做多了。”

“可還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仇警官又擺擺手:“我們就是跟麻煩打交道的人。這件事情與你何幹?報紙不搞點兒動靜就不生動,沒人買;但是話說回來,齊所長有他的道理,有人想整事,整事的動機不明,這是我個人的思考。你的小說我是一氣讀完的,可讀性較強,構思完整,生活氣息濃,人物基本立得起來,有一定的思想性和藝術審美價值。但恕我直言,整部作品並不像那位著名評論家評論得那麼好,這是令人困惑的事。這位評論家曆來學風嚴謹,從來不會遷就作者的名望,並總是以犀利和絕情著稱。現在,對你這部並不成熟的作品卻有著過多的溢美之詞。這是其一。其二,評論一出來,許多報刊急促跟進,網絡大肆炒作,水軍也在行動,基調與評論家如出一轍,像是在進行團隊運作。其三,一部作品的出現,被指名道姓地認為是寫某個人的,這種事現在很少了。如果真像你說的,小說出版後沒有在任何場合向任何人說過小說中的人物取自於現實中的某人,小說中的故事甚至細節與某人的行為完全一致的話,那個人自己是不會跳出來討要說法的。因此,首先挑起這個話題的人一定別有用心。當然,這是一個文學愛好者的思考,不代表派出所領導的意見。”

仇警官這麼一說,恰恰理清了項白羽的思路。關於評論項白羽何止看了一遍,很多重要章節他曾逐字逐句地推敲過。項白羽這麼做並不是出於對評論家的懷疑,而是想從評論中得到一些啟發。即便如此,項白羽有不少地方還是沒弄明白,尤其是把他的作品與文藝複興時期的大師的作品相比較,“在藝術創新上不僅有繼承而且有了重大突破。”這令項白羽誠惶誠恐。不過項白羽也想到,評論家推崇他的《台前幕後》,總要挖出一點兒新意來,否則太沒水準了。但讓項白羽不明白的是,評論家為什麼冒險選擇了他,並且在通篇評論的把握上言過其實,超出了作品本身的質量。畢竟,他從來沒有在項白羽這裏得到過好處。網絡媒體的圍觀,更是項白羽想不通的。這天下大事多了,網民們哪裏忙得過來,他隻是個擺攤的小人物,出了一本書,這樣的書全國每天都在出,可偏偏攤上他這本書如此高調。再說,正如他對仇警官說的,除去蘇聞嬌以外,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談起過小說中的人物與黃世賦有什麼關係,但是網絡媒體還是從書中發現了端倪,進行了直白而又誇張的渲染。前些天,在與蘇聞嬌失去聯絡的時候,項白羽曾想到過蘇聞嬌也許是幕後推手,但他無法找到蘇聞嬌這麼做的動機。那麼仇警官說的“別有用心”的人會是誰?這種推測實際上已經超出了項白羽的想象了。項白羽感到了不安。

仇警官跟著他來到店裏。項白羽的女人為他沏了茶。仇警官坐在一條矮板凳上,項白羽蹲在一邊。蘇聞嬌不在,他需要一個懂文學、有頭腦並且肯幫忙的人聊聊,目前仇警官是最佳人選。項白羽說:“黃世賦把自己當成了小說中的人物,這也難怪,網絡上的那些事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知道出自哪裏。”

仇警官說:“這就是我們所長擔心的問題。藝術上的爭議算不了什麼,人身攻擊就是另一回事了。黃世賦是縣裏唯一的上市公司的老總,這裏頭的利益太大;有利益,背後就隱藏著許多隻手。我感受不到所長的壓力,但找所長的人肯定不少。你甩手走人,所長不好交代。”

項白羽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所長擺脫不了說情的人,讓你再找我談。”

仇警官笑了:“其實,警察就怕沒人說情。在大量的案件中,被侵害的通常是弱勢群體,對他們來說,醫療費用和損失的賠償是頭等大事,也是結案、平息事態的基本條件。我們可以依法處理,賠償由法院管。可打官司要鈔票,有的甚至超過賠償本身。你讓那些弱勢的人怎麼辦?有人說情不同了,說明違法的人希望從輕處理,我們就可以為被侵害者爭取補償。你的事情不同,你不存在損失賠償問題,你要的是名聲。今天所長找你談的目的,我想是希望你保持沉默,不要因為黃世賦砸店或是報紙刊發你女人的照片生出更多的事。至於讓你發表個簡單的聲明,肯定不是我們所長的意見。”

項白羽讓女人為仇警官添水,然後一字一句道:“如果是別人的意見,你們剛好可以為弱勢者講話了。比如,不再幹擾我的生活。但是,要我在網絡上發表聲明,這不可能。本來是不相幹的事,發表聲明等於將脖子往繩圈裏套。”

仇警官說:“你說得有道理。黃世賦魯莽一定也挨罵了,盡管他錢多勢大,能掐死他的人也不少。”

項白羽很想問問仇警官,下一步他該怎麼做,可又擔心仇警官本來就是說客。不過項白羽是個有主意的人,聽別人的和相信別人的畢竟是兩碼事。項白羽說:“仇警官,謝謝你講貼心貼骨的話。黃世賦砸店的事我不說,報紙、網絡上對他砸店和作品內容的議論什麼都有,這些東西雖然不針對我,但壓力最後還會轉嫁到我身上。你搞法律,懂的道理多,你幫我想想,這事態會如何發展,我該怎麼辦?”

仇警官笑了笑說:“靜觀其變。”

項白羽說:“你是說以靜製動?”

仇警官說:“這是你說的。”

項白羽笑了,覺得仇警官和周先生說的一樣。

“至於事態的發展,就要看你了。”仇警官道。

“看我?”

“對,看你。這麼說吧,問題的焦點都集中在書中的人物是誰或不是誰,這個問題你最有發言權。如果你站出來說話,事態會由此平息。你拒絕了,問題就複雜化了。比如,黃世賦與背後的那些手,誰對誰牽製力更大,被牽製的一方隻有妥協。當然,最終決定事態發展的肯定是始作俑者,我們不知道他們炒作《台前幕後》的動機,而動機決定了事態的走向。”

聽了仇警官的話,項白羽再一次感到了不安。按照仇警官的分析,這件事背後肯定還有第三隻手,這隻手會是誰呢?項白羽再一次想起了蘇聞嬌。

跟仇警官在派出所說的一樣,“裸救門”事件被炒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專家開始介入。網絡上說:在“裸救門”事件中,為什麼公安機關不作深入調查,草率同意打砸店鋪者賠付二百元錢,因為警察的目的是息事寧人,避免牽出背後那隻黑手。有人說:雖然不能確切地證明警方有意偏袒,但其輕率、不嚴謹的工作作風,客觀上在為富人砸店、逼迫下崗工人裸身求救尋求開脫。我們感到遺憾的是,在潛意識中,警方總是圍繞權大於法、富重於貧而非運用公正、公平的尺碼來執法。有人說:“裸救門”事件之所以引人關注,不僅在於富人或貧民幹了什麼,而在於一個人違法,不管他是什麼身份,都不能妨礙法律對他作出裁決;一個人遭到襲擊,不管他是億萬富翁還是乞丐,都應該得到正義的支持。

專家的介入讓事態的發展無可挽回:“裸救門”事件不是一個人的悲劇,這件事演變為公共話題,當事人雙方的身份懸殊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大眾的仇富心理,無疑是點燃網友懷疑執法不公的導火索。此事件在人們的擔心和失望中,引發了公眾的焦慮心態,讓公眾對公權力喪失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