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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聶鑫森

暮色輕輕盈盈飄落下來,被秋陽朗照了一個白晝的天空,抹去了最後一道紫紅的夕輝,漸漸地變成深藍,深藍的色調裏又摻和著些許青黛。一顆一顆的星,就像一尾一尾閃閃發光的魚,從釅稠的波濤深處鑽了出來,眨著眼在嬉戲。整個城市的燈火,仿佛聽到了一聲號令,齊刷刷亮了,無數道乳白、橙黃、橘紅、翠綠、湖藍的光波,一層一層推向天宇。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大樓,在燈光不同角度的照射下,凸顯出很有力度的輪廓。

初秋的夜,再不是粘膩膩的了,風是清爽的,空氣裏透出沁人心脾的涼意。到公園去品茶,到商店去買必需的物品,到劇院去看一場花鼓戲……真是再舒適不過了。

匆匆忙忙的楊欣,走向雨湖公園旁邊那條長街上所設的夜市。

他穿著深藍的警服,大蓋帽端正地扣在頭上,腳蹬擦得亮亮的皮鞋。這是個很漂亮的小夥子,個子高大但不顯得粗笨,圓圓的臉盤上,眼睛、眉毛、鼻子、嘴,都擺放得那麼勻稱,很酷很青春。他從警校畢業,再經嚴格的筆試、麵試考入公安係統,分配在一個派出所工作,一眨眼七個年頭了。

在派出所他是搞刑偵的,他很喜歡這個行當,一次一次富有傳奇色彩的行動,追捕、偵緝、破案,令他鬥誌高昂。他立過功,得過獎,報紙上登過照片,在這個市也算是小有名氣了。

半年前,在市中心百貨公司當營業員的遊麗絲,就通過報紙提供的工作單位,給他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後來,他們開始甜蜜蜜的接觸,漸漸地有了兩情相許的況味。

提起遊麗絲,楊欣的心裏就像冒出了一泡蜜水。形象自然是很不錯的,個子頎長苗條,膚色白淨,那雙眼睛亮得像夜明珠一樣,鼻子微高,嘴唇紅紅的。缺點呢(那算什麼缺點喲),就是有點兒嬌。嬌一點兒又有什麼壞處呢?每當楊欣風塵仆仆出差歸來,麗絲挽著他的手,在他耳邊軟軟地說上幾句話,一身疲乏便消散了。可她嬌而不懶,嬌而不俗,在百貨公司連續幾年都是“三八紅旗手”。服務態度好,業務又精通,近來又當上了針棉櫃的櫃長,鬧得紅紅火火的。

他笑了。但隨即下意識地去摸腰後,什麼也沒有!不由心頭生出一些惆悵和不安。

他莫名其妙地歎了口氣。

下午,所長把他叫到辦公室,告訴他有一項重要任務要他去執行,他興奮得眉毛一扇一扇,忙著要去準備槍、手銬。

所長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慈愛地望著楊欣,連連搖頭說:“這些都不需要帶!今晚,雨湖公園旁邊的夜市開業,各個派出所派一名有經驗的同誌到那裏去巡視,維持秩序,要求服飾整齊、態度和藹,懂嗎?”

楊欣的眼睛睜大了,半晌沒回過神來,說:“我不懂,所長!這些事,不是由市場管理委員會的保安去幹嗎?”

“各行各業都要關心經濟建設,這同樣是我們的任務。去吧。晚上好好地收拾一下,別搞得窩窩囊囊的!”

這也是任務?一個刑警離開了槍、手銬,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臨走時,所長拍著他的肩說:“要與時俱進,往後這樣的任務會多起來,懂嗎?”他點了點頭。

楊欣很快地來到了夜市,因為走得太快,額上冒出了一層油汗。他想起所長的話,忙掏出手帕,小心地揩去額上的汗水,又在臉上抹了幾下,然後,正了正帽子,整了整衣領,鎮了鎮神,才很不習慣地放慢步子,在夜市裏巡遊起來。

在長街兩邊的人行道上,懸掛著一排排彩色的燈泡;在每一個臨時搭成的攤位上,懸著雪亮的電燈,掛著用彩色大紙寫的商業廣告。國營商店和個體戶,錯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衣帽、土雜、五金交電、書籍雜誌、兒童玩具、布匹綢緞……什麼都有。有的攤位上用收錄機的歌聲招攬顧客,有的則是用清脆的嗓子叫賣,顧客如潮水一般湧來湧去。

在夜市尾端,又凸出一長排專賣吃喝的棚屋,冷飲、啤酒、腦髓卷、小籠湯包、削麵、涼麵……空氣裏彌漫著一陣一陣濃鬱的芳香,最嗆人最誘人的是炸臭豆腐的香味。臭豆腐是湘地一種極有特色的食品,又便宜又爽口,用來下酒是最好不過的,俗語說得極形象:聞起來臭,吃起來香。

楊欣剛在炸臭豆腐的小攤前走過,就被一雙手拉住了:“嗬呀,老同學,你早上吃了還不過癮,晚上又找到我這裏來了!”

楊欣一眼就瞧出是章子華,他們是中學同學。章子華是個體戶,他的店麵就在他們派出所旁邊,每早,楊欣總要去買一碟吃。

“你這家夥,白天賺了還不夠,晚上又來趕夜市!”

章子華笑了:“來,豆腐很新鮮,給你炸嫩一點兒。”

楊欣的喉結動了幾動,猛地想起自己今晚的任務,忙說:“不行啊,我在執行任務——維持夜市秩序哩!”

“等夜市結束了再來,我給你留一碟!”

“好。”

楊欣毅然地回轉身,又開始精神抖擻地巡遊起來。他忽然發現,人們走到他身邊時,總是敏捷地閃開一點兒距離,仿佛害怕什麼似的,楊欣的心裏不知為什麼顫了一下,他們怕妨礙他的什麼追捕任務?或者怕他身上的手槍走火、警棍漏電?他苦笑了一下。是啊,這麼多年來形成的觀念,要改變是不容易的。他感到自己肩上的重量,便挺起胸,全身放鬆,努力地裝出悠閑的樣子,隨意地走,隨意地看。

他的眼睛猛地一亮,在他的視線裏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還有左耳下麵那塊小小的刀疤。吳連天!楊欣差點兒喊了出來。他來幹什麼?穿著大格子襯衫,下麵一條牛仔褲,頭上戴一頂白色的長簷遮陽帽(這時候隻有燈光,真是出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