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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紅旗
一
項白羽沒想到,這個擺攤的晚上他兩次“被燒成灰”。
第一次把他燒成灰的是黃世賦,上市公司的老總。十年前國企改革,在矽廠幹了十多年的項白羽和上千工人一夜間下崗失業,黃世賦由廠長搖身一變成了總經理。這件事如同在油庫點火,在全廠炸開了。項白羽有文化,在切片車間擔任團小組長,車間門口的宣傳窗是項白羽展示才華的陣地。不僅如此,項白羽還能寫詩,時不時在縣、市報紙副刊上亮亮相。因此,項白羽在車間甚至全廠都有點兒名氣。身份置換的當天,車間裏鬧罷工,大家七嘴八舌說著憤懣的話。車間餘主任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建廠那天起就一直在切片車間,麵對突然的變故他苦著臉搓著手喃喃自語,不知所措。項白羽知道,工友們滿車間潑怒氣,不斷加油點火,一半是做給他看的,是想鼓動他出麵找廠裏講理,他不出麵,別人就會說“你們這些大老粗瞎吵吵什麼,你們有理,項白羽還是個斯文人”。工友們見項白羽半天放不出個響屁,火了,他們開始攻擊餘主任,說他是個老好人,就會拍馬屁,說改製後餘主任能拿到百分之一的股份;又有人說,餘主任在廠裏幹了大半輩子了,現在老了,“黃世仁”準一腳踢你出門,還拿股份,做夢去吧。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餘主任圪蹴在切片機下吸悶煙。一名工友覺得不解氣,端起切好的矽片狠狠地摔在地上,明亮的矽片像閃電一般在車間裏飛迸。餘主任驚慌失措地說:“這是公家的產品,是要上衛星的。”工友說:“衛星上天,紅旗落地,這個廠成了私人公司,我們砸的是資本主義!”工友越鬧越凶,眼看局麵會失去控製,這時候項白羽抬起了手。
項白羽知道,出麵早了不到火候,出麵遲了像爛掉的瓜不好收拾。這個時候開口,亂哄哄的事情就會有個秩序,就會沿著正確的軌道發展。工人看到那隻白皙的手,頓時安靜下來。項白羽說:“改製是大勢所趨,恐怕誰也擋不住,關鍵是要爭取合理合法的待遇。改製不能讓工友下崗挨餓吧?工資待遇、勞保福利不能少於過去吧?孩子上學、子女頂職、生老病死要按照國有企業的規章辦吧?”項白羽一說,工友們一下子有了思路,大家七嘴八舌提了很多條意見,最後項白羽歸納成八條。項白羽說:“這是鬥爭,是工人與資本家你死我活的鬥爭,大家要團結一心,團結就是勝利。”大家都說項白羽覺悟高、話在理,照原先的瞎鬧,除了出氣弄不出啥名堂。於是切片車間在項白羽主持下草擬了一份要活著要飯吃的“生死八條”倡議書,大家分頭行動,把倡議書分別送到各個車間,動員全體職工簽字。
項白羽沒想到事情一發不可收拾,談判時黃世賦出言不遜,當場撕毀了“生死八條”,挨了工人們的扁。讓項白羽更沒想到的是,他在車間裏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傳到了警察耳裏,那份“生死八條”、砸碎矽片成品、上街遊行示威靜坐,成了他反對國企改革、煽動工人鬧事、破壞國防事業的罪證。警察說:“你說是工人與資本家的你死我活的鬥爭,那麼政府為什麼不站在你們一邊?”項白羽頓時啞口無言。這件事讓項白羽丟掉了飯碗,還被行政拘留了十三天。
晚上,項白羽照常擺攤,賣些日常生活用品。擺攤賺不了幾個錢,可對項白羽一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項白羽婚後妻子不孕,到處弄草藥吃,還去鐵佛寺燒香做佛事。兩年後妻子生了對龍鳳胎。項白羽又悲又喜地說,要麼憋著不生,這一生就是雙黃蛋呀!項白羽本人是城鎮居民,生龍鳳胎是老天爺恩賜,麵對道喜的朋友項白羽總是樂嗬嗬的,可一轉身心裏就犯嘀咕,時常麵對兩張嗷嗷待哺的小嘴自言自語:我拿什麼往裏頭填呀。窮人的孩子命賤,命賤的孩子好帶,兩個孩子學習成績也好得出奇。轉眼高考來臨,項白羽沒想到,倆孩子同時考上了一本。出成績那天,項白羽愁眉苦臉,兩個孩子上大學需要多少鈔票呀。他有心把小弄堂裏的店鋪賣了,可那是下崗後補助的一萬多塊買下的,一直做著雜貨生意,賣了店鋪,等於斷絕了生活來源。這些年供孩子讀書、贍養老人,不就是靠店鋪和擺夜攤那點兒收入嘛。項白羽一時還真想不出好法子。
項白羽隻得把兩個孩子叫到跟前說:“你們就不該一同生在這個家庭,你們來了,一怪你們命賤,二怪你們父母無能,你們倆隻能有一個去讀書。”項白羽知道他們是懂事的孩子,可他不能直說,不能由他決定他們的命運,手心手背都是肉呀。兩個孩子低頭站在他麵前,像當年項白羽站在警察麵前一樣一聲不吭。半晌,項白羽道:“今天總要有個決定。”女兒抬起頭說:“爸,讓弟弟上大學,我外出打工為弟弟賺學費。”項白羽望著女兒,這是他預料之中的。他不想再讓兒子開口。他對女兒說:“你想好了,這可是你自己決定的,到時候不要後悔!”女兒把頭扭向一邊:“爸,我不後悔。”
滿街裏噪噪的,這是街燈亮起時的風景。項白羽攤位旁邊是一個擦皮鞋的鄉下婦女,他們認識好些年了。擺攤時說說各自的話題,正好有個閑人解悶兒。一輛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過來,項白羽並沒在意。他擺攤數年,知道開著漂亮轎車的男人和女人不屑到地攤上選購。項白羽一迭聲地叫賣著物件的賤價,直到看到一條筆挺的褲管,嗅到一股濃烈的酒氣。擦鞋攤上一隻腳重重地架了上去。這時,副駕駛的窗戶緩緩搖了下來,探出一個腦袋,項白羽聽到幾分嗲氣的聲音:“黃總還說沒醉,連腿都抬不起來啦。”
被稱黃總的聽了哈哈大笑:“等會兒你想怎麼抬我就怎麼抬。”
項白羽聽到說話聲先是一驚,循著聲音扭頭望去,看到了一張通紅的臉。項白羽一縮脖子,頓時覺得自己矮了許多。
“項白羽,你還擺攤呀?”
項白羽再也躲不過去了,便硬著頭皮說:“你還認識我呀。”
“項白羽,你燒成灰我都認得你!”
說實話,黃世賦的回答出乎項白羽的意料。黃世賦是他的對頭,一個讓他丟掉飯碗、吃了官司的人。改製期間那場風波不是他的初衷,他隻是想幫助工友爭取生存的權利。那段時間,黃世賦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項白羽當油條炸了。“燒成灰我都認得你!”項白羽覺得黃世賦有些衝,也有些小氣了。十多年後的今天,黃世賦不但擁有上億資產,而且他的公司是縣裏唯一的上市公司,他也成了縣政協常委、市政協委員。這麼一個大人物,還惦記著他這個為了生存而擺攤的窮鬼,誰信呢?
二
第二次把項白羽燒成灰的是同學蘇聞嬌。
提到蘇聞嬌,項白羽內心會莫名其妙地泛起一片溫情,有一種詩情畫意的感覺。嚴格地說,蘇聞嬌是他的第一個戀人,不管這個戀人最終結果如何,“第一個戀人”他從來沒否定。高中時蘇聞嬌學習成績好,還能寫愛情朦朧詩。一個漂亮女生能寫朦朧的愛情詩,不但顯示了才華,更重要的是顯示了叛逆精神。在班裏,項白羽話不多,是個不起眼的學生。蘇聞嬌擔任學校詩歌會委員,照理說,這對同樣愛好詩歌的項白羽是個機會,但項白羽是個懷揣自卑的學生,這種自卑打消了他的非分之想。不過,項白羽沒有其他同學的煩惱,也沒有其他同學的憂傷,對他而言,蘇聞嬌就像公園花圃裏的一朵花,挺好看但不屬於自己,他也沒有摘取花朵的欲望。
在一次全校詩歌自創自誦的比賽中,他們班裏有四名同學獲獎,其中就有他和蘇聞嬌。項白羽是惶恐不安地把詩歌交到蘇聞嬌手裏的。他心裏忐忑著,整整一節課都在從後麵觀察著蘇聞嬌的舉動,他能感覺到她在讀他的詩,而且不止一遍地讀。整節課裏項白羽心猿意馬,恍惚間聽到了下課的鈴聲,同學們像打開籠子的鴨子往外跑,蘇聞嬌卻坐著沒動。項白羽似乎領悟到了什麼,一種曖昧的氣場在他們之間洋溢著。蘇聞嬌回過頭來。項白羽機械地站起,竟然看到一張梨花帶雨的臉龐。蘇聞嬌走到他麵前:“寫得真好,隻有真實的經曆才能寫出這樣感人的詩歌。”說完把一卷紙塞進他的手裏。
整整半天,項白羽沒敢動那卷紙。他不知道蘇聞嬌會交給他什麼,他有很多的猜測,也有很多的憧憬。他決定不吃午餐,等著同學們離開課堂後,他懷揣那卷紙沿著望極湖繞道去了後山。他想那裏是最安全的地方。蘇聞嬌交給他的是一卷愛情詩——
星空
蜷縮在人生的街角/恐懼地窺視蒼穹最亮的星/如美人魚/完美得可怕/讓心流浪/卻找不到出口/一段距離/隔絕了春夏秋冬
大海
寬闊的海洋/竟容不下我一絲的執著與快樂/而我卻隻能/獨守著這份喧囂後的沉默/沉默著我的悲傷/悲傷著我的沉默/瞧大海蒙蒙的煙雲/它們用淚和沉默/演奏著無言的訴說
……
項白羽反複玩味著手裏的愛情詩,從中尋找與自己相關的細節。詩裏沒有直接的表白,卻充斥著朦朧的述說,她毫無保留地將她的愛、她的悲傷、她的孤獨傾訴在紙上,又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這意味著什麼?這個中午,項白羽對他與蘇聞嬌的關係有了一個朦朧的定義……
黃世賦離開擦鞋攤不久,小攤的生意進入了夜晚的黃金時間。一些外來打工的青年男女和中老年家庭主婦像往常一樣湧向攤點挑選物品。項白羽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忙著向客人介紹物品、討價還價。他沒注意到身邊悄悄地站了一個女人。吆喝間,項白羽先是聞到飄過的香水味,像蘭花,像茉莉。他扭頭看見一條漂亮光滑的小腿,順著小腿往上看,纖纖的手恰恰蓋住了裙子的邊緣。他站直身子,一雙漂亮的眼睛直視著他,很近,能看到眼睛裏的瞳仁。那是一雙熟悉的眼睛,這雙眼睛一直撩撥著他的心。很多年以後,當他回味那些朦朧的愛情詩歌時,那雙略帶憂傷的眼睛依舊讓他魂牽夢縈。
蘇聞嬌。他腦子裏跳出了這個名字。蘇聞嬌沒多少變化,要說變化就是比當年更加美麗。那時,她樂觀、富有活力,綻放著自然純樸的漂亮。現在,她恬靜、充滿魅力,蘊藏著迷人的內在美麗。在項白羽看來,蘇聞嬌從漂亮到美麗的過渡,是一種貼近自然的成熟,一種成熟中的升華。
項白羽突然覺得自己很卑微,很可憐,他身上的穿戴,他經營的那些廉價物件,還有蹲在攤位前挑選物品的市民,這一切像鏡子一樣照出他窘迫的現狀。項白羽驚慌了,就像蘇聞嬌當年直衝衝站在他麵前命令他寫詩一樣。他聽說她發展得很好,工作後業餘時間在寫作,他還在刊物上讀到過她寫的詩歌。後來聽說她調入省城一家出版社當編輯。項白羽不止一次地想到過找蘇聞嬌,但他沒有這個勇氣。現在,蘇聞嬌突然回到這個小縣城並且出現在他的麵前,出現在這個廉價的地攤麵前。
項白羽尷尬地撚著衣角,半天才開口:“我們很多年沒見了,你還認得我嗎?”
“項白羽,你就是燒成灰我都認得你!”蘇聞嬌認認真真地說。
項白羽心裏蕩漾著甜蜜。同樣是“燒成灰我都認得你”,蘇聞嬌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盡管過了那麼多年,蘇聞嬌一直沒忘記他。單憑這一點就讓他心裏舒坦,哪怕真的讓她燒成灰,也能擠出許多甜蜜。
“你看我……”項白羽指指腳下的地攤。
蘇聞嬌說:“我不會礙你的生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的……”項白羽欲言又止。他知道蘇聞嬌明白他的意思,她隻是裝糊塗,避免讓他尷尬。
蘇聞嬌甜甜一笑:“聽說你還在寫小說,真不容易。”
項白羽很窘:“什麼小說呀,都是些垃圾,寫了一些,沒一篇問世。”
把蘇聞嬌放在了同學的位置上,交談起來就輕鬆得多。項白羽說:“生活不容易,不像你,你父母當時受到了衝擊,畢竟有個翻身的機會。我出生在農村,後來頂職當了工人,工人的光榮早被現實給淹沒了。現在白天經營著一家雜貨鋪,晚上出來擺攤,勉強維持生計。我寫小說隻是解悶兒,希望賺點兒稿費補貼生活,可沒有一部成功。抑或我的生活麵本來就窄,就這麼一點兒經曆,寫出的作品不會討編輯喜歡。不過我寫的是真實的生活。很好笑是嗎?”
“不,一點兒都不好笑。”
蘇聞嬌沒笑,項白羽自嘲地笑了。他告訴蘇聞嬌,剛工作那會兒,即興寫點兒詩歌,有時也弄點兒隨筆。偶爾發表一兩篇,為他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色彩,增添了更多的希望。後來他不滿足了,他想把對生活的感悟寫成小說,但他一次次失敗。
“那麼,現在放棄了?”蘇聞嬌問。
“沒有,現在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不求發表,隻是寫著玩,解個悶兒。我寫了一個長篇,足足有三十萬字,叫《台前幕後》,放了兩三年了,沒事拿出來看看,還在打磨。”
項白羽的話音剛落,蘇聞嬌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聽手機,項白羽則應付地攤上的事。過了一會兒,蘇聞嬌走過來說:“很好,寫著就好。我還有事要辦,現在得走了。這是我的電話和電子郵箱,如果你願意,可以把長篇小說發過來。”說完蘇聞嬌點點頭,款款地離開了。
三
項白羽這晚沒睡,妻子隻管自己打著呼嚕。這人跟人不同,女人跟女人更不同。那麼多年過去了,蘇聞嬌變得更加美麗了,而自己的女人越來越邋遢。不過,項白羽的心思早不在這兒了,他想起剛給蘇聞嬌發過去的小說,還有附上的信。這封信著實讓項白羽苦惱了大半夜。蘇聞嬌算是知己,依他本意,應當毫無保留地把這些年的甘苦與思念統統倒出來。這麼些年,項白羽除了攤位邊上擦皮鞋的婦女,沒和更多的人說過掏心窩的話。
蘇聞嬌是項白羽第一個戀人,二十多年後她風姿綽約地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勾起他對往事諸多的回憶。但是轉念一想,項白羽覺得自己挺可笑。蘇聞嬌的出現也許和他期望的毫無關係,她隻是偶爾看到了老同學,順便打個招呼;或是他的窘態能襯出她的優越,就像黃世賦看他一樣。
蘇聞嬌說:“你在躲避我,是不是因為我父親?”項白羽說:“沒那個事,我家在農村,是農民,很苦。”蘇聞嬌說:“我們靠自己。農村怎麼了?你在用假話誆我。”蘇聞嬌說著把手摁在胸前,聲音抬高了幾分。項白羽能感覺到她灼熱的呼吸,他既渴望又害怕。“我沒騙你……”項白羽有些語無倫次。“你喜歡我嗎?”蘇聞嬌問。項白羽仿佛聽到了心跳的聲音,回答這樣的提問似乎已經不重要了,他既有期待也有擔心。他看到蘇聞嬌伸出了手,看到她兩隻大眼睛裏閃爍的火花,聞到她身上散發的蘭香。不知什麼時候,蘇聞嬌衣領下的兩顆紐扣已經解開,露出一片白白的胸脯。他們的身體漸漸靠近。一切來得那麼自然,那麼從容。這時湖裏傳來一聲巨響,像一座山峰轟然倒下,又像一聲霹靂在水麵上炸開。他們剛剛靠近的身體立刻反彈了開來。後來他們知道,是有人往湖裏扔下了一塊巨大的石頭。項白羽說:“你先走。”蘇聞嬌望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快速離開。項白羽繞過湖邊一角,看到身後有一條黑影,很眼熟,但他不信那是他們的老師。
一直到蘇聞嬌突然離開,他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她沒有要回送給他的情詩。他一直在想,她的離開是不是和他們在後山約會被發現有關。但很快他明白了一切……
蘇聞嬌走後的一個多月,項白羽聽說王副校長利用她父親相威脅奸汙了她,還聽說蘇聞嬌沒控告,因為王副校長的父親是勞改局的副局長,管著蘇聞嬌的父親。這事傳到項白羽耳朵裏的時候已是滿城風雨了。他想起那日在後山跟著他們的正是王副校長,那塊湖裏的巨石想必也是王副校長的傑作。三個月後,王副校長被抓了,那時蘇聞嬌的老爸被落實了政策官複原職,回到司法廳當副廳長,恰好管到了勞改局的頭上。
項白羽趿拉著拖鞋走到小房間,打開電腦讀著自己的小說。這是項白羽的第一部長篇。不同的是,先前的那些中篇小說他是當小說來寫的,這次卻當作一個故事來講,完全是自己的情緒在流動。小說裏的故事大多是他親身經曆的,因此,與以前的小說相比,寫這部長篇他反倒沒費多少氣力。小說中,他重筆塑造了某工廠廠長這個人物。廠長姓黃,名叫宏兵,他寫了黃宏兵從廠長到公司總經理、最後到該公司成為上市公司的過程;寫了黃宏兵與人勾結買通評估人員降低對企業資產的評估,並鯨吞國有資產的事實;寫了黃宏兵為拉攏主管部門領導暗送幹股的事實;寫了黃宏兵利用工人就業玩弄企業裏的女工的事實;寫了黃宏兵讓自己的女兒去勾引國稅幹部,偷稅漏稅的事實。這些事實項白羽不用去思考,在他原先那個廠裏都發生過,那個從廠長變成黃總的人從來不回避。
這一夜,項白羽沒睡。
四
在街邊地攤旁,項白羽吆喝著。他先是聞到了淡淡的蘭香,然後看到一條玉白的長腿。他心裏一顫,沒敢沿著那腿往上看。他起身搓搓手,然後是傻傻地笑。蘇聞嬌說:“這麼晚了還不收攤?”
項白羽指指攤前的顧客說:“今天邪乎了,生意特別好。”
蘇聞嬌笑笑:“那我等。”說著坐到了擦鞋的圈椅上。
項白羽邊收鈔票邊說:“沒事,你說,礙不著我的生意。”
蘇聞嬌把指尖壓在大腿上:“就在這兒?”
項白羽遲疑片刻:“那我請你喝茶。”
蘇聞嬌一扭腰站起身:“這還差不多。”
項白羽從來沒上過茶莊,據說一杯茶最便宜的也要十塊錢,這是他一天的夥食費。一路上,項白羽推著車東張西望。蘇聞嬌說:“你東張西望的幹什麼呀?你不是害怕‘明明’吧?”
項白羽歉意地笑著問:“‘明明’是誰呀?”
蘇聞嬌說:“動物園裏的猩猩呀,本來沒人知道它的名字,它跑出來咬了一個孩子便出名了。”
項白羽說:“這人也和動物一樣,好壞都出名。”
他們聊著笑著走了半條街,依舊沒找到茶館。蘇聞嬌說:“腳都走軟了,你不是成心的吧?”
項白羽說:“不瞞你說,我還真不知哪兒有茶莊。”
蘇聞嬌衝街對麵努努嘴:“那不是嗎?”
蘇聞嬌指的方向的確有一座茶莊,那茶莊富麗堂皇,門口還站著美貌的女子。其實項白羽早就看到的,隻是想把它放過去而已。不得已,項白羽一咬牙說:“成,就這兒。”
停好車,兩人一同上樓。項白羽身穿短袖汗衫,下著磨得退色的迷彩褲,與蘇聞嬌在一起顯得很不協調。好在蘇聞嬌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不在乎這個。坐定後,他們各自要了茶,點了水果和點心。項白羽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場麵,很不自在。蘇聞嬌找他,恐怕不僅是為了敘舊,但項白羽又想不出其他合理的理由。好在,項白羽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知道我找你幹嗎?”蘇聞嬌兩指端著茶杯。
“我真的不知道。”項白羽歉意地答道。
“好你個項白羽呀,你把幾十萬字的書稿往我郵箱裏一扔,我前前後後為你跑了整一個月,你自己倒忘得幹幹淨淨了!”
項白羽一聽,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還真的把這事給忘記了。”
“你一直是這樣的嗎?往塘裏扔下一塊石頭,轉身自己走了,讓水麵自個兒泛著漣漪。”
項白羽覺得蘇聞嬌的比喻好蹊蹺,有一塊石頭在他們的生活中太重要了,它被別人結結實實地扔在水塘裏,傳出的巨響砸碎了兩個年輕人的美夢。不僅如此,扔這塊石頭的人離蘇聞嬌的噩夢太近了,蘇聞嬌竟然拿石頭作比喻。項白羽笑笑說:“可不是我扔的石頭。”
蘇聞嬌先是一愣,然後用指尖彈了一下杯子說:“你喜歡詩,卻一直不肯加入詩歌興趣小組,你等我求你?”
項白羽說:“我自卑,除了當工人幾年嚐到了做人的滋味,到現在一直自卑著。”
“你知道我離校的原因了,那時我也自卑,別人不但剝奪了我的愛,同時還剝奪了我活下去的勇氣。我父親的起起落落對我的影響也很大。但不論是我的遭遇還是父親的政治災難,我的內心一直就沒有屈服過。人哪,最大的悲哀就是不能從頭再來一次,如果沒有那些坎坷,今天的結果會怎麼樣?”
這是項白羽最想聽的話題,因為她的話題離情感圈已經很近。他想知道她對自己的態度,既然有愛,為什麼在受到傷害後又匆匆離去?
“那卷詩,我依舊保存著。”項白羽若有所思地說。
蘇聞嬌隻是笑笑,似乎對這個話題已經沒有多少興趣。“你保存著的隻是一卷詩,就像你保存徐誌摩的詩一樣。”
項白羽從她的表情裏看到了一絲冷峻,有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蘇聞嬌拿起身邊的包,從裏頭掏出一遝紙,展開了放到項白羽麵前。
“出版合同!”項白羽吃了一驚。
蘇聞嬌說:“合同條款很龐雜,你拿回去慢慢看,三天後告訴我結果。”
項白羽很激動,思緒也顯得遲緩。當蘇聞嬌問到書中的人物時,項白羽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蘇聞嬌說:“小說裏的人物很鮮活,有不少細節十分精彩。尤其是黃宏兵廠長,就是那個上市公司的黃總,寫得入木三分。分管工業的副縣長甩不開他的二奶,卻讓黃總出錢去填,在這個副縣長的關照下,黃總的企業成了上市公司。副縣長也擁有企業百分之一的股份,後來當上了分管工業的副市長。小說裏還寫到黃總玩弄女職工比西門慶還出格,被開除的工人越級告狀反被警察抓了勞動教養。這些細節寫得很真實。”
項白羽搓搓手:“本來就沒假過,我隻是作了客觀的描寫。”
“這就是小說出彩之處。”蘇聞嬌說,“祝賀你,能讓第一部長篇出版很不容易。”
項白羽說:“這個結果我沒想到。你拿了去,我隻當是客氣,沒想到你做事還像以前一樣認真。現在我跟做夢似的,反倒沒主意了。”
蘇聞嬌問:“你還有什麼想法,有想法直接告訴我,很多事都可以協商解決。”
項白羽說:“其他沒什麼,隻是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沒想到出版,現在撞上了,還真擔心裏頭的人物被人對號入座。”
蘇聞嬌聽了哈哈笑出聲來:“別人對號入座你操什麼心?你現在是貼在地上活著,別人還能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呀?再說了,小說的情節和人物,當今社會哪裏找不著,偏偏就寫了誰誰誰?如果誰誰誰真的跳出來認了,豈不是不打自招?”
蘇聞嬌這麼一說,讓項白羽定下心來。不過他還是有點兒擔心:“那個黃宏兵還是換個姓吧,別姓黃,姓什麼都行。”
蘇聞嬌想了想:“行,照你的意思改,改成姓王吧,反正黃姓王姓都沒幾個好東西。”
項白羽想起了那個往湖裏扔石頭的王副校長,正是他讓蘇聞嬌吃盡了苦頭。
五
《台前幕後》出版得很順利。項白羽多了一個心眼,作者署名隻用了“白羽”兩個字。後來蘇聞嬌告訴項白羽,《台前幕後》是這家出版社改製後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項白羽意識到,出版社作出這樣的決定將承擔一定的風險,如果銷售量上不去,出版社會虧本,這對一個剛能行走的嬰兒來說實在擔當不起。蘇聞嬌當時給了他兩個選擇:拿稿酬或拿版稅。項白羽選擇了後者。蘇聞嬌說:“你對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
項白羽說:“說不上信心,本來就沒有,也不怕失去。”
蘇聞嬌說:“能拿幾萬塊錢是實實在在的事,版稅有點兒懸。”
項白羽說:“你是想讓我改變主意?”
“沒有的事,這是你和出版社之間的利益分配,與我沒有實質性關係。不過,你選擇了拿版稅也有好處,除了第一次印刷的報酬,增印對你來說十分有利。”
項白羽說:“我還敢想增印的事呀!出版社能把第一次印刷的三萬冊賣了,我就心滿意足了。”
項白羽沒說假話。三萬冊是個什麼概念?他曾聽說縣、市作協的作家出書都要自己向出版社支付三四萬塊,印個一兩千本背回來自己賣。而他隻是一個下崗職工,靠在街上擺夜攤過日子,就像蘇聞嬌說的,他隻是“貼著地麵生活的人”。因此,這樣的人寫出的作品不用自己掏一分錢還能印到三萬冊,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
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項白羽的想象。就在小說出版的第十天,省內主流媒體報道了《台前幕後》這部長篇小說出版的消息;接著,省內知名的評論家對這部作品進行了全麵的評論。這篇占據了大半個版麵的評論刊發在省報的副刊上,接著市報、網絡媒體全文轉載,記者電話采訪了項白羽,對其在極其艱苦的生活環境下堅持文學創作的事跡進行了報道。讓項白羽擔憂的事也有。網絡上開始深度挖掘項白羽的艱辛經曆和坎坷遭遇,並且把他與小說中的人物聯係起來。所有的媒體似乎都忘記了這是一部長篇小說而把它當成了一部報告文學;上市公司的董事長黃世賦作為作品主人公的原型也被媒體推到了台前。更有甚者,隻有他和蘇聞嬌知道的把主人公黃宏兵改為王宏兵的事也在網上曝光,網絡在分析改姓的理由時斷定:作者為了避免上市公司董事長黃世賦將黃宏兵對號入座,在出版前匆忙更換小說主人公的姓氏。不過,所有的媒體報道都沒有涉及蘇聞嬌,這讓項白羽心裏有了一絲安慰。
盡管如此,項白羽還是非常擔心傷害了別人。除了蘇聞嬌外,書中還寫到現任縣長,原任副縣長、現任副市長,四五個管理部門的局長,以及黃世賦睡過的那些可憐的女工。他從來沒有想過去傷害別人,哪怕是多年前的“生死八條”,也是為了工友的利益。而現在,長篇小說的出版也許會導致他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發生。
短短幾天,項白羽像動物園裏跑出來咬傷人的“明明”,竟然成了名人。項白羽的生活亂了,心態也亂了。他覺得小說出版前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盡管蘇聞嬌說服了他,但畢竟小說中的情節幾乎全是真實的,而在作品的創作過程中,黃世賦始終在他腦子裏盤旋,他一刻也不曾把黃世賦與小說中的主人公王宏兵分離開來。
這時,項白羽自然想起了蘇聞嬌,那個突然出現在地攤前的漂亮女人。很多年以前,那個女人在他生活最平靜的時候以詩人的身份出現,把他攪進了愛情的漩渦,然後悄然離去;現在,當他的生活像一潭死水毫無波瀾的時候,她再一次把他推進無邊的大海,而且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天一大早,項白羽就撥通了蘇聞嬌的電話,但語音提示不在服務區。項白羽心想蘇聞嬌可能沒那麼早起。兩個小時後,項白羽在小店裏又打了一次手機,還是沒在服務區。項白羽心裏一緊,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小說出版後,媒體鋪天蓋地的評論,弄到了沸沸揚揚的程度,蘇聞嬌不可能充耳不聞。蘇聞嬌沒主動聯絡他情有可原,但沒有理由回避他。這麼一想,項白羽心裏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蘇聞嬌沒找著,項白羽無心做生意,再三考慮後走進了周先生的店裏。周先生是從骨子裏蔑視項白羽的那種人。周先生顯然知道項白羽出了書,也知道媒體對這本書的關注,但他是斯文人,愛端架子,斷然不會主動對項白羽說三道四。項白羽進門時,周先生正蹺著二郎腿半躺在椅子上看報紙。項白羽叫了聲周先生,周先生嗯了一聲。項白羽恭恭敬敬地遞上《台前幕後》道:“本來早該送過來,隻是這些天亂得沒了心情。”
周先生說:“遇到難題了?遇到難題才找我呀?”
項白羽說:“是呢。周先生有學問,在我心裏是個大人物,小問題等於辱沒周先生了。”
周先生哈哈一笑:“貧嘴了不是?這書我沒看過,報紙倒是看了。大器晚成但也是危機四伏呀。”
周先生一言中的,項白羽機警地跳過一節話題:“大器晚成不敢說,我倒是想聽聽‘危機四伏’的道理。”
周先生撚著山羊胡子:“白羽先生在書中表現得似乎深刻,有洞察世事之能,預見未知之智,豈知‘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現如今,報紙、網絡借著這本書說題外之話,做文章外之文章,十有八九是衝著白羽先生你來的。你想想,你現在是不是‘危機四伏’?”
項白羽道:“周先生說得沒錯,您是深謀遠慮,可我目前做些什麼才能避開不愉快的事情發生?”
周先生思忖了一會兒,說:“古人雲:‘小有所誌,大有所忘。’寫書出書是你生活中的大事,卻是世道中的小事。你守著這本小書,忘了天下的大書,可謂一得一失。但事已至此,白羽先生隻需靜觀其變便可。”
告別周先生,項白羽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回到店裏,女人還在穿著漁網上的綱,項白羽坐到了一邊。女人說就完了,把煤球換換,燒壺水。項白羽從木箱裏鉗出煤球正要往煤爐裏放,卻見眼前的光線一黑,抬頭看到黃世賦敦敦實實地站在店門口,身後跟著兩個戴墨鏡的光頭。
項白羽迎著黃世賦的目光,心想,周先生果然料事如神,說來就來了。女人放下手中的活兒起身問:“老板買什麼?”
其中一個光頭一把推開女人,走向項白羽。女人叫道:“你怎麼打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