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以前,泰坦尼克號船在大西洋海域遭遇冰山,百年之後,一個美國導演將它搬上銀幕,用一個愛情故事作主線,演繹了船上人兩小時四十分鍾麵臨死亡的恐怖和奮爭。我常想,在母親看到生命盡頭的那一刻,在母親看到了生命盡頭卻又不能隨心所欲地在女兒家居住的那一刻,是不是也經曆了船體遇到冰山之後的恐怖與奮爭?!
可以說,冰山在生活中無處不在,苦難的時刻,絕不隻有暴力和死亡、饑餓和流血。我的童年少年,雖在農村度過,但因父親經商,叔叔和大爺都在外邊讀書做事,家境與農家日子頗有不同,沒有過度饑餓,沒有過鄉下孩子窮困潦倒、很早就為父母分擔生活困苦的日子。可是,很小的時候,我就有了憂患意識,我的憂患從奶奶的臉色和嫂子們的臉色出發,走向了無限不確定的方向。一場雨將院牆衝倒,裸露出園子裏的菜地,一陣風把草房的苫草掀掉,裸露出黃色的泥巴,或者村中誰家兒女與老人鬧分家,鄰裏之間為一壟地爭吵,我都要陷入長久的不安和恐懼。要從這樣的不安和恐懼中超拔出來,沒有人知道我經曆了什麼。
那每一次,其實都需付出船體遇到冰山之後所需付出的意誌和忍耐。
意誌和忍耐,展示的是生命的過程,是心理鬥爭的過程。在人的意誌力裏邊,在人的忍耐力裏邊,甚至在人的恐懼和慌亂裏邊,有一個清晰的彩色膠卷,它珍印著變幻莫測的心路曆程,就像《泰坦尼克號》電影裏展示的,輪船遇難那一刻,船上人們各不相同的行為鏡頭,心路曆程。它們在外在的氣質上,遠沒有冰山沉船那麼驚心動魂,可在內裏,一點都不比冰山沉船的場景遜色。它們不是大寫的曆史,卻是人的生命的曆史,是人性的曆史,因為人總有堅持不住了的時候,忍耐不到彼岸了的時候,在那樣的特殊關頭,人性醜陋的部分虛弱的部分會得到充分的暴露和展現,而正是人性的醜陋、虛弱甚或美麗,結構著事物的轉機,改變著大寫的曆史。
轉機改變著曆史,曆史在轉機中得以發展、延續。一個決策者的瞬間心裏波動可以使事物發生突變,而事物的突變,又會導致身處事物之中的人們心理的波動。一百年前,那個泰坦尼克號船長如果不是過於信賴船體的堅固,就不會忽視警報,讓船遭遇冰山,如果船不遭遇冰山,船上的人們就沒有麵臨死亡的掙紮,他們的生命就該是另一種樣子。然而,造成一個人生命的轉機,除了一切內在外在因素,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便是“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它是深藏在心靈之外、日常之外的又一個曆史,是第三維度的曆史。在我生長的那個鄉村,神秘無所不在,如影隨形。一個日子過得蒸蒸日上的家庭,毫無原由就會遭遇一場大火,一夜之間,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就被燒成滿目焦土,而這個縱火者並非蓄謀,僅僅是突發其想的發泄。一切事物的發展變化,似乎都在一個神秘的時刻悄悄釀成,或者說都在一個悄悄的時刻神秘地釀成。一片樹葉從樹上掉下來,它不知道它會落到哪裏去,一場疾雨,一陣流風,都會改變它的行程。可是又是誰扮演了疾雨和流風?如果疾雨和流風在那樣的時刻改變影響了樹葉的行程,那麼有沒有另外一種東西改變影響著疾雨和流風的行程?!
在我剛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從沒用心想過曆史這個詞跟文學的關係,我在初中以前的課本中讀到的那一點曆史,也從沒在我的脫離現實的夢想中扮演過角色。二十歲之後,我自修了大學中文係課程,粗略了解了中國燦爛的民族文化,波瀾壯闊的大寫的曆史,在這大寫的曆史裏邊,一代代文人豪傑留下了卷帙浩繁的不朽典籍,我因此而沮喪又自卑。因為就是這時,我知道那些被後人寫到典籍裏的中國曆史在我童年少年時期嚴重缺課,更不用說世界曆史。我發誓為自己痛飲惡補,希望自己成為滿腹經綸的學者、作家。可是其結果令我更加沮喪和自卑,我根本進不去。那些大寫的曆史知識一經在書本裏出現,就變成了蚊蠅一樣的物體在我眼前飛動,我的身體裏,好像有一道屏障,天然排斥著它們進入,它不但排斥它們進入,還不時地把我的心思牽引到別的地方——屋簷下的鳥去了哪裏?母親苞米地裏的草有沒有拔完?身邊的現實,總能成為我躲避曆史閱讀的避難所。
我這個長期營養不良的寫作者,就這樣滿懷著對大寫曆史的敬畏而被大寫的曆史殘酷拒棄,到後來,我已經不僅僅是沮喪和自卑,而是痛苦,就像患有先天小兒麻痹的患者眼看著健康人歡快地上天入地。然而,是不是正因為先天不足,才使我對“身邊的現實”格外地專注呢,是不是正因為我的先天不足,才使我在逃避書本裏大寫的曆史之後更容易陷入身邊人心靈的曆史呢?如果是,那麼這算不算大寫的曆史對我的推動和恩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