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煊對華爸最深的記憶,大抵是他浸透了汗味與江南煙雨的背脊,是背著她奔跑過濃城青石板路的背脊。
小時候,她體弱多病,常常半夜發燒。夜霧深重,細雨薄涼,華爸一次次背著她穿過濃城斑駁白牆黛瓦裏的青石板路,趕往醫館。那時候,那個江南小鎮,天一黑,就熄燈安寢。夜半打更聲和華爸奔跑的喘息聲,就是她半夢半醒之間最深的記憶。
此去經年,她已經快要忘記了。隻記得華爸越來越深斂的麵容,和讓她越來越不敢靠近的氣息。明明還是這一個人,為什麼就讓她敬而遠之了呢。
“我可能太忽視你了……”戚遠程忽然從西服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個懷表,雙手交握放著,輕輕摩挲掌心裏的複古鏤空陳舊懷表。他雙眼微微濕潤,聲音裏有無法彌補的遺憾,又有追憶往昔的潸然。
華煊一怔,搭在膝蓋上麵的手無意識的攥緊又鬆開。在如此反反複複的動作裏,她扯了扯嘴角,語調淡漠,“爸,你總是在忙,而我,也已經長大了。”
從離開濃城,華爸就總在忙,忙工作,忙生活。忙忙忙,總是忙。那個小鎮教師搖身一變成為公務員,變成和大城市裏每一個快節奏的人一樣,永遠有忙不完的工作。而陪伴家人的時間,真的少的可憐。
“是啊,你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倚在我懷裏撒嬌要騎大馬,舉高高的小煊兒了,”戚遠程長歎一口氣,握緊了那個懷表,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像個孤寡無助的老人。可是也隻有一瞬間,他依舊是個冷靜,睿智和沉穩的成功人士。
華煊聞言隻是緊抿著嘴唇,眼神倨傲望向車窗外的天空,殘陽如血,映進她的眸裏,水光瀲灩如湖泊。好久好久,久到她快要忘記,她還有個小乳名,小煊兒。華爸專屬的小乳名。猶記得小時候還在濃城,華爸最常說的話就是“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小煊兒,小煊兒,爸爸的小情人…………”邊說邊抱著她舉高高。每每這時,華女士總是一臉哭笑不得。那個時候,幸福是溢滿糖罐的蜜糖,而如今,糖罐裏的蜜糖已見底。
戚遠程見她沉默不語,那孤冷倔強的瘦弱側影讓他欲言又止。他想,從踏出濃城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再也無法彌補一些遺憾。
人總在不停的追逐,又在不停的遺憾,追逐明天,遺憾前天。孰不知,隻有今天才是最應該珍惜的。
那是一個年輕而枯槁的女人,麵容清秀,眼無光華,目光中流轉著綿綿的哀意。像一個對信念破滅的絕望少女。這句話,不應該形容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然而,華煊再一次看見王阿姨,她的確就是這個模樣。
靠躺在床上的女人,右腿打著厚厚的石膏,旁若無人般喃喃自語著,眼神哀戚又空洞。
華煊走近她,才聽到她喃喃自語的是什麼。
“夜幕為幽靈和蛆蟲營造了騷擾死者的合宜時機/你的占卜官們徒然地將開闊的星空劃分成區域/他們連夜翻檢了死牛的髒腑/卻未能得到任何啟迪/”
這像首詩,又像個故事的開始。至少華煊是這樣認為,然而華爸卻一語道出了出處。
“這麼多年了,你是很喜歡博爾赫斯的詩,嗯?比如這首《至一位凱撒》。”戚遠程凝視著目空一切的那個女人,儒雅的微笑浮在臉上,他似乎隻是在問候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路長荷旁若未聞,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她反反複複咀嚼著一段話,時間好像在她身上靜止了一般。
“她這樣子多久了,”華煊一連喚了她好幾遍,可她依舊視若無睹。終於忍不住問旁邊站著的護理醫生。
“路女士從昨夜無故跳樓後就一直處於這個狀態,試過很多方法,可是都不見效果。”醫生小許無奈的說。
“之前有誰來看望過她嗎?平常飲食有變嗎?最近情緒穩定嗎?”戚遠程淡淡瞥了一眼小許醫生,便又看著路長荷,“長荷,我來看你了,還記得我這個老朋友嗎?我是遠程啊。”
路長荷雙手交握,拇指摩挲著食指,整個人依舊波瀾不驚,像一潭死水。隻是誰也沒察覺到,當她聽到“長荷”兩個字的時候,摩挲著的拇指與食指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沒有,這段時間一直都沒有人來看望過路女士,飲食還是照常,情緒,路女士一向都是平和的,不過聽護工說昨天下午,路女士突然撕碎了以前抄寫的全部佛經。”小許醫生照實說來,然後又有些有感而發般說,“說真的,我從事阿爾茲海默症研究十二年了,卻從來沒見過像路女士這樣的阿爾茲海默症患者,心情平和如正常人,從未有慌張無措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與她喜歡抄寫佛經的緣故,有時候,讓人覺得她就是個與世隔絕的修佛之人。”
華煊在一旁聽得有些費解,總覺得佛經與博爾赫斯詩歌是有為相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