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塑造自我身份
格林布拉特在對文藝複興時期的文學研究中強調要通過顯露自我的不自由而獲得自由,通過揭示壓抑而顛覆壓抑,通過內在塑造的力量,完成人生命活動中具有主體的“自我”塑造,從而趨向真善美。自我塑造不僅僅是一種特殊的文學主題。它是所有文本和自我的主要闡釋。《仲夏夜之夢》中的雅典人以各種方式進行著自我身份的塑造。劇中的雅典城由四個階層組成:公爵忒修斯代表最高層的權力;伊吉斯——赫米婭之父代表第二個階層,即封建家長權威;四位青年男女代表第三個階層;波頓及演出同伴代表了最低階層——普通勞動大眾。忒修斯統治的雅典城折射出伊麗莎白時代英國社會具有嚴格、普遍、明顯的等級製度:男性地位高於女性,成人地位高於兒童,老人地位高於青年,富人地位高於窮人,出身名門者高於平民。與《皆大歡喜》一樣,《仲夏夜之夢》是奇幻的想象與英國本土現實的混合。表演戲中戲的這群工匠是土生土長的英國佬(雖然故事發生在遙遠的雅典),他們的排演過程又透露了16世紀英國舞台和演技的實況,這就增加了觀眾的現實感。劇中代表四個階層的人物在社會能量流通中,有的捍衛權利,有的顛覆權力,有的含納顛覆,有的渴望回報。他們直接或間接地受到了超自然魔法——夢的影響。
戲劇剛開始,雅典公爵忒修斯就提到自己用武力征服了阿瑪宗(Amazon),從而締結了與阿瑪宗女王希波呂忒的婚約:“我用我的劍向你求婚,用威力的侵淩贏得了你的芳心。”(319)忒修斯將用“豪華、誇耀和狂歡”的方式來慶祝與希波呂忒的婚禮,這充分展示了他的權威。希波呂忒成為忒修斯的戰利品,她的權力體現為受到忒修斯操控、約束的矛盾性。忒修斯作為雅典公爵控製著劇中的人間社會。在第1幕第1場,當父親伊吉斯知道女兒赫米婭執意與拉山德戀愛,而不肯按照他的意願嫁給狄米特律斯時,他氣憤地來到忒修斯的宮廷要求公爵為女兒的婚姻主持公道。代表著封建禮教、封建法律權威的忒修斯告誡赫米婭:“你的父親對於你應當是一尊神明:你的美貌是他給予你的,你就像他在軟蠟上按下的鈐記,他可以保全你,也可以毀滅你。”“他不能得到你父親的同意,就比起來差一籌。”“實在還是應該你依從你父親的眼光才對。”(320)“美麗的赫米婭,好好準備著依從你父親的意誌,否則雅典的法律將要把你處死,或者使你宣誓獨身;我們沒有法子變更這條法律。”(322)按照雅典法律,父親有權為女兒決定婚事,如不服從,女兒就會被處死。赫米婭反抗父親安排的婚姻折射出雅典封建製度的壁壘森嚴。直到第4幕,夢醒後的四位青年終於找回屬於自己的愛情。盡管魔法森林裏的夢境對雅典公爵忒修斯沒有直接影響,但當他看到夢改變了青年人的戀愛關係,特別是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可以說他也間接受到了夢的影響。於是他要求伊吉斯“你的意誌隻好屈服一下了”,成全兩對戀人(369)。忒修斯統治的雅典社會秩序依賴於他的權威和他控製臣民的權力。統治者的任務是去“理解(comprehend)—了解(understand)—包容(encompass)被統治者的能力和動機,以及多樣的、不穩定的、有顛覆可能的意見”。權力隻能在與顛覆的關係中才能定義自己。權力的核心在於顛覆的產生和隨之而來的含納。忒修斯最終同意兩對戀人的具有顛覆性的自由戀愛體現了他身上具有的民主精神和寬容精神。
除了在赫米婭婚姻問題上,忒修斯在劇中似乎沒有再使用他的權力。但是,在第5幕工匠們演出戲中戲《皮拉摩斯和提斯柏》時,忒修斯發表了關於戲劇演出的重要評價。莎士比亞借他之口強調,“冷靜的理性在引導想象去實現自身目的時的至高無上性”。當忒修斯得知這些演員都是“雅典城裏做工過活的胼手胝足的漢子”時,他認為他們的表演是“純樸和忠誠所呈獻的禮物,總是可取的”(374)。在觀戲之前,希波呂忒片麵地認為這些工匠“根本不會演戲”,忒修斯就安慰說,“雖然他們的勞力毫無價值,他們仍能得到我們的嘉納。我們可以把他們的錯誤作為取笑的資料。我們不必較量他們那可憐的忠誠所不能達到的成就,而應該重視他們的辛勤”(374)。他還告訴希波呂忒:“無言的純樸所表示的情感,才是最豐富的。”(375)忒修斯對工匠的認可也是他身上民主精神和包容態度的體現。在觀戲過程中,忒修斯結合工匠們的表演給予評論。這些評價顯然是對他所擁有權力的明確注腳,也是他自己對權力的詮釋。在場的狄米特律斯、拉山德等人跟著附和。其實他們的附和不僅是在藝術觀點上的應和,更是對權力的迎合。
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設計阿瑪宗女王希波呂忒這一角色顯然受到亞馬遜神話對當時社會的影響。伊麗莎白時代的文本對亞馬遜的描寫無處不在。其中廣為流傳的是威廉·佩恩特(William Painter)的“亞馬遜人的故事”(Novel of the Amazones)。佩恩特描繪了亞馬遜女人,她們是非常優秀的戰士,女性統治國家。為了延續統治,她們將生下的女孩培養成男人般的戰士,而將生下的男孩送到父親那裏。16世紀的旅行敘事也常常提到亞馬遜。1582年,英國一艘去香料島的船長記錄了一位葡萄牙旅行家的見聞:“在接近月亮的山上,有一位亞馬遜人的女王,是一位每天進食男孩肉的女巫和土人。她保持未婚,但她和很多男人都有關係以繁衍下一代。然而,王國遺傳給女人們,而不是兒子們。”這個文化幻想吸取了亞馬遜的神話和巫術等話語材料,通過一位強悍的女王形象塑造,對歐洲的政治權威、性許可、婚姻和遺產法律的常規造成了顛覆與威脅。它象征性地表達了一種集體的焦慮,對女性權力不僅控製或排除男性而且創造和毀滅男性的恐懼。莎士比亞的這出婚姻劇也涉及這種神話構成的邏輯。
阿瑪宗女王希波呂忒實際上呼應了當時統治英國的女王伊麗莎白一世。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一方麵極力讚美女王,另一方麵也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女王權力的焦慮。他通過仙王奧布朗讚揚了童貞女王的一塵不染:
我能看見持著弓箭的丘比特在冷月和地球之間飛翔;他瞄準了坐在西方寶座上的一個童貞女,很靈巧地從他的弓上射出他的愛情之箭,好像它能刺透十萬顆心的樣子。可是隻見小丘比特的火箭在如水的冷潔的月光中熄滅,那位童貞的女王心中一塵不染,在純潔的思念中安然無恙。(333)
莎士比亞此處高度讚揚了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純貞。路易斯·蒙特羅斯在《“塑造幻想”:伊麗莎白時期文化中的性別與權力形態》一文中指出《仲夏夜之夢》分析了伊麗莎白女王的形象如何被塑造和傳播。他認為這部戲劇在塑造對伊麗莎白女王的狂熱崇拜中發揮了關鍵作用。伊麗莎白女王作為統治父權社會的女性,為了確保她完美無瑕的一國之君的形象,無論在官僚階層還是象征層麵,她的權力體現為一係列被操控、被管理的矛盾和困難。在戲劇中,莎士比亞通過“顛倒並重塑亞馬遜性別係統,轉向一個父權的常規係統”來體現當時英國社會對伊麗莎白一世權力的集體性焦慮。劇中出現了四種性別係統的轉向:在雅典情節中,代表阿瑪宗最高權力的女王希波呂忒屈服於雅典公爵忒修斯;雅典少女從父親的世界帶到丈夫的世界;在仙境情節中,印度男孩從仙後代表的母親世界帶到了仙王代表的父親世界;仙後從以前在仙王麵前的平等地位變成了服從仙王的從屬地位。
赫米婭的父親伊吉斯屬於劇中雅典社會的第二個階層,代表著封建家長權威。他作為父權社會秩序中的長者對女兒赫米婭的愛情做了規定,並要求女兒遵循父親的意願而違背自己的心意。伊吉斯指責女兒的心上人拉山德“用詭計盜取了她的心,煽惑她使她對我的順從變成倔強的頑抗”(320)。伊吉斯請求雅典公爵忒修斯:“殿下,假如她現在當著您的麵仍舊不肯嫁給狄米特律斯,我就要要求雅典自古相傳的權利,因為她是我的女兒,我可以隨意處置她;按照我們的法律,她要是不嫁給這位紳士,便應當立即處死。”(320)這就是愛情在權力麵前粉身碎骨的悲哀。拉山德向公爵解釋說:“我和他一樣好的出身;我和他一樣有錢;我的愛情比他深得多;我的財產即使不比狄米特律斯更多,也決不會比他少;比起這些來更值得誇耀的是,美麗的赫米婭愛的是我。”(321)然而,赫米婭的父親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和麵子,強烈反對女兒和拉山德自由戀愛。他為女兒安排的對象狄米特律斯和拉山德無論在身份地位、財富都相差無幾。伊吉斯執意要女兒服從他的選擇無非是為了維護其父尊嚴。在他眼裏,女兒隻是父親的附屬品和財產,沒有任何權力與父親抗爭。“她是我的,我要把我在她身上的一切權利都授給狄米特律斯。”(321)伊吉斯顯然把赫米婭視為由父親控製的在婚姻交易場進行流通、協商、交換的商品。即使在得知女兒與拉山德逃出雅典之後,“避過了雅典法律的峻嚴”,伊吉斯還是執意“要求依法,依法懲辦他們”(368)。麵對女兒對自己家長製權威的顛覆,這場夢的出現並沒有改變伊吉斯如此冷漠、無情、殘酷的性格。
愛情與權力之間的衝突向來都是戲劇作品的經典主題。在戲劇之初,無論是雅典公爵忒修斯,還是赫米婭的父親伊吉斯都殘酷地威脅著赫米婭:“不是受死刑,便是永遠和男人隔絕”,“做一個孤寂的修道女了此一生”(321)。麵對如此殘忍無情的選擇,赫米婭並沒有屈服:“就讓我這樣自開自謝吧,殿下,我也不願意把我的貞操奉獻給我的心所不服的人。”(321)“不幸啊,尊貴的要向微賤者屈節臣服!”“可憎啊,年老的要和年輕人發生關係!”“倒黴啊,選擇愛人要依賴他人的眼光!”(322)她想請求忒修斯的寬恕:“我不知道什麼一種力量使我如此大膽。”(320)這種力量其實就是反抗雅典父權製權威的女性覺醒。父權製權威的威脅使赫米婭與拉山德的愛情反而變得更加堅定不移。“既然真心的戀人們永遠要受到折磨,似乎是一條命運的定律,那麼讓我們練習著忍耐吧;因為這種磨折,正和憶念、幻夢、歎息、希望和哭泣一樣,都是可憐的愛情缺不了的隨從者。”(323)“我的好拉山德!憑著丘比特的最堅強的弓,憑著他的金鏃的箭,憑著維納斯的鴿子的純潔,憑著那結合的靈魂、祜佑愛情的神力,憑著古代迦太基女王焚身的烈火,當她看見她那負心的特洛亞人揚帆而去的時候,憑著一切男子所毀棄的約誓——那數目是遠超過女子所曾說過的,我發誓明天一定會到你所指定的那地方和你相會。”(323)顛覆恰恰是權力機製留下的陷阱,它給予人們發泄的渠道,而發泄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更好地被吸納進社會的運作體係之中。赫米婭和心上人拉山德決定逃到不受雅典法律控製的地方。他們的私奔是反抗父權製權威的典型表現,與代表青年反抗和自由精神的五月節相呼應。節日習慣使社會結構變成碎片,愉悅替代了虔誠,並鼓勵邪惡。赫米婭選擇在仲夏夜私奔鮮明而強烈地展示了她勇敢、獨立、純真、專一、叛逆的性格。拉山德與赫米婭似乎成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化身。“他們為了人的尊嚴、人格獨立、個性解放、戀愛自由和愛情的忠貞純潔,不受一切限製,衝破一切偏見……敢於去闖、去鬥爭、去追求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