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中除了赫米婭,海倫娜也是那個時代追求個性解放、追求自由幸福、反抗封建禮教的女性。雖然,女性在莎士比亞時代並沒有爭取到和男性平等的社會地位,莎翁卻在自己的喜劇世界裏給予個性獨特、形象鮮明、可愛動人的女性以最顯著的位置。海倫娜執著追求心上人狄米特律斯。“我也是隻知道愛慕他的才智;一切卑劣的弱點,在戀愛中都成為無足輕重,而變成美滿和莊嚴。”(325)狄米特律斯對她輕蔑的態度並沒有阻礙她追求幸福的腳步。海倫娜為了贏得心上人的愛情,獨自冒險闖進仲夏夜森林。

織工波頓、修風箱的弗魯特、裁縫斯塔弗林、木匠斯納格、補鍋匠斯諾特等人組成了為雅典公爵忒修斯婚禮慶典表演插戲的團隊。他們辛辛苦苦背誦戲本,認認真真排練。在仲夏夜森林裏排練時,頑皮的精靈迫克用魔法使波頓頭戴驢頭,嚇走了所有匠人。他們倉皇逃離森林的急迫與波頓留守森林的冷靜形成了鮮明對比。羅文塔爾曾指出:“莎士比亞對《仲夏夜之夢》裏那場戲中戲——《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排練和演出——給予了不同尋常的關注。這遠遠超過了哈姆雷特對《捕鼠器》的使用,也可能超過了所有其他戲劇對戲中戲的使用。難道這僅是為了突出莎士比亞能夠製造非凡的喜劇效果嗎?本質上講,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故事是一出悲劇,它與《仲夏夜之夢》的情節平行發展,探討的是那些遭受父母幹預的戀人們心中的痛苦。”戲中戲是莎士比亞慣用的戲劇手段,是他表達主題思想的一個重要技巧。由於喜劇具有娛樂觀眾的顯著特點,作者能夠充分表達自己深刻思考的機會不多。莎士比亞巧妙地借助戲中戲這種套盒結構,將自己對人性的剖析和對社會的批判等嵌入作品中,將它作為體現作品深刻性的工具。羅文塔爾認為莎士比亞“利用悲劇性故事,給我們上了一堂喜劇寫作課。發錯音、遺漏線索、不合韻、錯詞,當然最滑稽的還有手藝人無力分辨戲劇與現實的差異時的那種稚氣。這一切無疑增強了這出戲的喜劇效果。”昆斯的開場詩“就像騎一頭頑劣的小馬一樣,亂衝亂撞,該停的地方不停,不該停的地方偏偏停下來”(375)正說明了他們是業餘演員的身份。手拿石灰和黏土的斯諾特代表戀人偷說情話的牆頭。忒修斯讚歎說:“石灰和泥土築成的東西,居然這樣會說話,難得難得!”(377)木匠斯納格扮演的獅子是“一頭非常善良的畜生,有一顆好良心”(379)。希波呂忒讚揚“月亮照得姿勢很好”(380)。最後,忒修斯對他們的表演大加讚賞:“實在你們這次演得很不錯。”(384)

匠人們認真排練和表演一方麵是出於對權威的順從,另一方麵表明他們作為業餘演員也是一種自我塑造。正像昆斯念的開場詩那樣:

要是咱們,得罪了請原諒。

咱們本來是,一片的好意,

想要顯一顯。薄薄的伎倆,

那才是咱們原來的本意。

因此列位咱們到這兒來。

為的要讓列位歡笑歡笑。(375)

他們在劇中的身份與現實生活中完全不同。在新曆史主義者眼裏,文學藝術“既是社會能量的載體和流通場所,又是社會能量增殖的重要環節。社會能量在‘流入’與‘流出’文學作品的‘流通’過程中實現其意識形態功能”。在這種社會能量流通中,作家選擇協商的策略發揮自己的主體性。偉大的作家是文化交流的專家。因為他們的作品為社會能量和實踐的積累、轉變、體現和交流提供了框架。從這個角度說,莎士比亞的文學創作動因並非單純的審美衝動,而是蘊涵在文化生活各個地方的社會能量循環。藝術的存在總是隱含著一種回報,通常這種回報以快感和興趣來衡量。這裏總要涉及社會的主宰通過——金錢和聲譽。《仲夏夜之夢》中這些匠人看重演出的物質回報:“可愛的波頓好家夥!他從此就不能再拿到六便士一天的恩俸了。他準可以拿到六便士一天的。咱可以賭咒公爵大人見了他扮演皮拉摩斯,一定會賞給他六便士一天。他應該可以拿到六便士一天的;扮演了皮拉摩斯,應該拿六便士一天,少一個子兒都不行。”(371)莎士比亞通過匠人弗魯特對波頓可能在表演缺場的遺憾說明了物質回報是劇場體現社會能量循環的重要因素。

自古以來,雅典是理性的象征。對於這座以民主、哲學、戲劇著稱的城市,莎士比亞究竟想通過《仲夏夜之夢》告訴我們什麼?劇中的雅典城是由代表最高權力的公爵忒修斯、代表封建家長製的伊吉斯、代表追求自由戀愛的赫米婭等青年男女、代表普通勞動大眾的波頓及同伴四個不同階層構成的。劇中的雅典象征著父權社會的封建律法和禮教約束。不同階層的人物進行不同程度的自我塑造。自我是一種建構,一種與社會相關的建構,是在社會規範和自我發現之間的互動中塑造形成的。公爵忒修斯從對赫米婭自由戀愛的完全否定到許可的轉變展示了他作為最高權威代表在自我塑造過程中變得更具民主意識和寬容精神;伊吉斯在自我塑造中對女兒的抗婚、私奔、結婚都一直表現出極度的自私與冷漠;以赫米婭為代表的雅典青年男女在自我塑造的過程中,受到文藝複興時期人文主義思潮的影響,意識到尊重人性,解放人性的意義。他們懂得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是人生的基本權利。美滿的婚姻建立在愛情基礎之上。雅典成為封建思想與人文思想交鋒並產生衝突、積累矛盾的地方。他們隻好選擇離開雅典,重新建構自我和身份。雅典這群工匠們通過為公爵的婚禮表演插戲得到了物質上的回報和精神上的認可,他們在自我塑造過程中找到了自信和尊嚴。

二、衝突與展現

隨著《仲夏夜之夢》劇情的發展,莎士比亞將讀者和觀眾帶進了一個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夢幻世界。正如海倫·加德納所說:“作為藝術家,他(莎士比亞)並沒有係統的思想,但卻有想象性的思維,從根本上說是戲劇的想象力。其作品的語言和意象顯示出,他是多麼自然地把生活看成是一出戲。”在魔幻的仲夏夜森林中,來自雅典的四位青年男女以及仙後與波頓在仙王奧布朗和精靈迫克的戲弄下,經曆了兩場夢,他們荒誕滑稽的感情糾葛構成了劇中夢幻世界的主旋律。拉山德與赫米婭經曆了夢前自由戀愛—夢—第一場夢醒後產生衝突—第二場夢醒後化解矛盾的過程,狄米特律斯與海倫娜經曆了夢前愛恨交織—夢—第一場夢醒後相愛—第二場夢醒後結婚的過程,仙後與波頓經曆了夢前素不相識—夢—第一場夢醒後仙後瘋狂愛上戴上驢頭的波頓—第二場夢醒後仙後厭惡波頓的變化。從表麵上看,他們的感情經曆顯得不合理,荒誕不經。原本自由戀愛的拉山德與赫米婭為什麼會在第一場夢醒後產生衝突?曾經極度厭惡海倫娜的狄米特律斯為什麼最後會愛上海倫娜?仙後對波頓態度在夢醒後的驟然變化又說明了什麼?莎士比亞正是在這神秘、朦朧的森林夢境中,通過呈現劇中人物受到“愛懶花”魔汁影響以及夢的作用,展示人物的各種矛盾與衝突。這種從現實到夢幻再回現實的戲劇變化為我們留下了思考的廣闊空間。

在逃入仲夏夜森林之前,赫米婭是一位敢於反抗父親伊吉斯包辦婚姻的雅典青春少女。在她的話語和思想中可以看到一個反複出現的模式——替換,即對人物、地點、可能性等的替換。在第1幕第1場,雅典公爵忒修斯勸說赫米婭:“狄米特律斯是一個很好的紳士呢。”她馬上回答說:“拉山德也很好啊。”忒修斯說:“以他的本身而論當然不用說;但要是做你的丈夫,他不能得到你父親的同意,就比起來差一籌了。”赫米婭立即回答說:“我真希望我的父親和我同樣看法。”後來她又問國王:“如果我拒絕嫁給狄米特律斯,就會有什麼最惡的命運臨到我的頭上?”(320)赫米婭對父親要求自己嫁給狄米特律斯而非和他條件相當的心上人拉山德感到十分無奈。她希望用拉山德替換狄米特律斯,用自己的看法替換父親的看法。然而,在法律森嚴的雅典城,赫米婭根本無法改變自己的身份。於是,為了擺脫法律束縛,為了獲取新的身份,她隻有選擇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