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精靈迫克與眾小仙
精靈神話在伊麗莎白時代的英格蘭文學中十分流行。劇作家約翰·黎裏(John Lyly)在戲劇《加拉斯婭》(Gallathea, 1584)中講述了一位小醜獨自進入森林後發現了一些怪異精靈的故事。羅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在浪漫喜劇《詹姆士四世》(James IV, 1594)中強調精靈奧布朗與他的同伴在整個喜劇中起到了優美合唱團的作用。從16世紀90年代開始,精靈作為舞台人物開始出現在觀眾麵前。來自外國的重要精靈神話原型,如法國的奧布朗、羅賓好人兒以及他們的同伴被英國文學吸收並得到拓展,形成了伊麗莎白時代的經典神話。當時人們對這些神話故事持有相信、懷疑、逗樂式的包容,純粹詩意般的接受的態度。斯賓塞的《仙後》和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堪稱這個時期精靈文學作品中最重要的代表。莎翁在劇中靈活運用了希臘神話故事以及他對英國田野景物細致觀察得到的材料, 加上英國剛接觸印度的新奇印象, 編織出超越時間和地點限製的美麗圖景。《仲夏夜之夢》中的小精靈與當時民間流行的精靈在體型和性格方麵大有不同。劇中的精靈帶著榛子杯,扇動著蝴蝶般的翅膀。它們的身材明顯比民間精靈嬌小。劇中精靈友好、快樂、調皮,而民間精靈大多是與女巫相關的邪惡精靈。莎翁在劇中塑造的精靈充滿詩意,引人入勝,常常使讀者和觀眾忘了民間不受歡迎的精靈形象。這正是莎士比亞的大膽創新。劇中嬌小可愛的精靈仙子在莎士比亞時代的劇院是由童音未變、容貌清秀的男孩扮演。豆花、蛛網、飛蛾和芥子這些小仙的角色台詞雖然少,不難想象由孩子們來串演可以大大增強全劇的歡喜氣氛,提高觀眾看戲的樂趣。
《仲夏夜之夢》中最有趣的兩個人物莫過於魔法森林中的小精靈迫克和織工波頓。觀眾和讀者在看完整出戲劇後,也許會忘記雅典公爵忒修斯和仙王奧布朗,也可能會忘記來自雅典的兩對戀人,但一定會記住迫克和波頓。正如批評家哈洛德·布魯姆所說:“對我而言,《仲夏夜之夢》就是迫克和波頓。”迫克是莎士比亞在英國民間故事基礎上塑造的一位形象鮮明、生動活潑的精靈。它淘氣頑皮的性格、滑稽荒誕的行為增添了全劇的喜劇效果,推動了情節發展,烘托了其他人物形象,體現了莎士比亞對愛情、夢幻與現實矛盾的思考。
迫克是仙王奧布朗魔法行動的具體執行者。在仲夏之夜,雅典附近森林裏發生的一切都離不開精靈迫克。四位雅典青年男女以及波頓和仙後提泰妮婭的愛情鬧劇都在仙王的安排下由迫克操控。如果說奧布朗是仙境中整出戲的導演,那麼迫克便是他的得力助手——副導演。迫克的存在是為了使奧布朗擁有的內在權力外化、物化與具體化。盡管迫克在劇中的戲份和台詞不多,但除了第1幕,它在後麵每一幕裏都有出場。從第2幕到第4幕的仲夏夜森林裏,處處都可以看見它的身影。在第5幕第2場,忒修斯公爵的雅典婚禮慶典中,它的戲份與奧布朗相當,甚至還超過了奧布朗。它最後的台詞為全劇拉下帷幕。這些足以說明他在全劇的重要性。迫克把在魔林裏發生的一切事情串聯起來,建構了《仲夏夜之夢》的整個故事框架。
迫克身上體現出明顯的喜劇因素,可以看作“是喜劇天賦本身”。莎士比亞借小仙之口道出了這個被稱作“羅賓好人兒”的精靈的狡獪、淘氣:“你就是慣愛嚇唬鄉村的女郎,在人家的牛乳上撮去了乳脂,使那氣喘籲籲的主婦整天也攪不出奶油來;有時你暗中替人家磨穀,有時弄壞了酒使它不能發酵;夜裏走路的人,你把他們引入了迷途,自己卻躲在一旁竊笑。”(330)迫克還會學著雌馬的聲音迷惑公馬,化作焙熟的野蘋果把酒倒在老太婆皺癟的喉皮上,化作三腳凳子讓剛要坐下來講故事的人大摔一跤,等等。迫克喜歡惡作劇捉弄人們來尋開心,其實它心裏並無惡意。當別人叫它“大仙”或是“好迫克”時,迫克就給他“幸運,幫他做工”(330)。莎士比亞在描繪精靈迫克的惡作劇時,很大程度上結合了近代早期歐洲獵巫運動中對女巫破壞行為的界定。雷金納德·斯科特在著作《巫術的發現》中專門有一章提到了當時民間盛行的關於巫師的魔法行為,這與《仲夏夜之夢》中迫克的惡作劇有相似之處。當時典型的巫術案例常常始於一位老年婦女和她的鄰居,通常是與一個比她更年輕的女性發生爭執。年老的婦女更貧窮。在她向鄰居求助索取食物或某種家居用品或一塊地被拒絕以後,她和鄰居之間產生矛盾,開始爭吵。老女人帶著對鄰居的公開詛咒或喃喃自語憤然離開。隨後,鄰居家發生了不幸甚至災難,比如孩子病了,妻子或丈夫死了,牛或羊死了,罕見的風暴襲擊了莊稼,牛奶發酸無法製黃油。鄰居想起了這個老女人的詛咒並懷疑自己的不幸是她實施巫術的後果。莎士比亞非常巧妙地把與巫術相關的曆史事件融進創作中,形成了文學與曆史的互動。
精靈迫克雖然閑暇時喜歡捉弄別人,但它仍是一位謹遵仙王命令,行動迅速、辦事效率高的小精靈。它“可以在四十分鍾內環繞世界一周”(334)。奧布朗發現它滴錯魔汁以後,吩咐它“比風還快地去往林中各處訪尋名叫海倫娜的雅典女郎”(352)。迫克立即說:“我去,我去,瞧我一會兒便失了蹤跡;韃靼人的飛箭都趕不上我的迅疾。”(352)它確實很快就將海倫娜帶來。後來,它又遵命在森林裏引開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見麵,使他們四處奔走直至困倦,避免了這場由滴錯“愛懶花”汁液而引起的決鬥。
在《仲夏夜之夢》中,迫克儼然愛神丘比特的化身。它為了凡人世界和仙人世界的成員重新獲得愛情,為了自然和人類的和諧關係四處奔走,為真正的愛情獻上美好的祝福。莎士比亞通過迫克把現實世界與夢幻世界兩者並置且產生碰撞。迫克把身體變形後的波頓帶到了仙後提泰妮婭麵前,使仙後立即愛上這頭“驢子”。它讓雅典年輕男女在夢幻森林裏展現愛情與友誼深層次的矛盾。它讓觀眾和讀者看到了兩場沒有理性的愛情鬧劇。作為鬧劇旁觀者的迫克“成了愛情中非理性因素的中介”。它“快活而沒有道德觀,從來沒有陷入愛情因此也沒有羈絆,它使人開心,但自己總是更加開心”。由於它滴錯了花汁導致兩對年輕人的戀愛關係更加混亂,可它並不感到羞愧,反而覺得“最妙是顛顛倒倒,看著才叫人發笑”(353)。仙王責怪它:“這都是因為你的粗心大意。倘不是你弄錯了,就一定是你故意在搗蛋。”(360)迫克承認了自己的失誤,但它又說:“事情會弄到這樣我是滿快活的,因為他們的吵鬧看著怪有趣味。”(360)
可以說,迫克反映了莎士比亞對愛情矛盾性的思考。從表麵上看,迫克眼裏這些“顛顛倒倒”“讓人發笑”的鬧劇如同他自己的惡作劇一樣,隻不過為觀眾和讀者提供了逗樂的材料。實際上,迫克是莎士比亞借給我們的一雙眼睛,幫助我們看到人類的愛情具有矛盾性:一方麵,沒有理性的愛情會出現混亂;另一方麵,有了理性,卻又失去發自內心的愛情。就像波頓在劇中說的那樣,“現今世界上理性可真難得跟愛情碰頭”(348)。拉山德與赫米婭在進入魔法森林之前立下的山盟海誓在仲夏夜魔汁的作用下立即失去效力。拉山德移情別戀,很快愛上了赫米婭的好友海倫娜。“即使彼此兩情悅服,但戰爭、死亡或疾病卻侵害著它,使它像一個聲音、一片影子、一段夢、一陣黑夜中的閃電那樣短促,在一刹那間它展現了天堂和地獄。”(322)“愛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靈看的,因此生著翅膀的丘比特不用眼睛,表現出魯莽的急性,因此愛神便據說是一個孩兒,因為在選擇方麵他常會弄錯。”(325)在這兩場愛情鬧劇中,除了波頓之外,其他人都喪失了理智。當仙王責怪迫克粗心犯錯,使忠實的拉山德變了心腸,而不忠實的狄米特律斯卻和以前一樣時,迫克解釋道:“一切都是命運在做主;保持著忠心的不過一個人;變心的,把盟誓起了一個毀了一個的,卻有百萬個人。”(352)這其實不是迫克在推諉責任,而是它從旁觀者的角度說出了真理。在第3幕第2場即將結束的時候,迫克看到滿麵愁雲的海倫娜受盡愛情的精神折磨,它不禁感歎道:“愛神真不好,慣惹女人惱!”(363)它一方麵對鬧劇中的人物幸災樂禍,一方麵也有幾分同情憐憫。它從局外人的立場看清了愛情的本質。其實,在這之前,它早已說過更為深刻的話:“瞧瞧那癡愚的形狀,人們真蠢得沒法想!”(353)迫克展現了莎士比亞內心矛盾、複雜、深刻的愛情觀。
迫克好搞惡作劇的本性難改。它在劇中最大的惡作劇便是給雅典織工波頓套上驢頭,使他經曆了一場變形記,經曆了從現實世界到夢幻世界再回到現實世界的過程。仙王奧布朗是羞辱仙後提泰妮婭的總體策劃者,精靈迫克則是讓仙後愛上波頓的具體操縱者。當迫克向仙王彙報仙後的近況時,仙王表揚它說:“這比我所能想得到的計策還好。”(350)波頓的變形記是將夢幻與現實、仙界與幻界結合的重要一環,迫克顯然是這一環節的設計者。
作為仙境的精靈,迫克不僅能看到仙界和凡人世界的人情變化,而且還能看到鬼魂與幽靈的黑暗力量。它建議仙王奧布朗盡快解決雅典四位青年人的感情糾葛,以免遇到更大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