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精靈迫克的捉弄,波頓成為仙後提泰妮婭的情人。在“愛懶花”汁液的影響下,仙後醒來第一眼看見了頭戴驢頭的波頓,並難以自拔地愛上他。美麗的仙後對他說:“溫柔的凡人,請你唱下去吧!我的耳朵沉醉在你的歌聲裏,我的眼睛又為你的狀貌所迷惑;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的美姿已使我不禁說出而且矢誓著我愛你了。”(347)提泰妮婭接著又誇他“真是又聰明又美麗”(348)。此時的波頓一定受寵若驚。仙後深愛著他,“我要愛撫你的可愛的臉頰;我要把麝香玫瑰插在你柔軟光滑的頭顱上;我要吻你的美麗的大耳朵,我的溫柔的寶貝!”(364)“我是多麼愛你!我是多麼熱戀著你!”(365)仙後“把芬芳的鮮花製成花環環繞著他那毛茸茸的額角”(365)。這如同狂歡節重要的加冕儀式。波頓沐浴在虛幻的愛河中。仙後的侍從——小仙們熱情伺候他。豆花和芥子為他搔癢,蛛網為他帶回蜜囊兒。波頓對伺候他的四小仙彬彬有禮,並請他們“列位先生多多擔待擔待在下”(349)。荒誕的故事情節在仙後浪漫美好的愛情氛圍中變得舒緩起來。
正如布魯姆所說:“(波頓的)內心是實實在在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外麵繞上織工的羊毛,中心的那束線卻是實的。”即使是置身於仙後泛濫的愛河中,波頓也並沒有欣喜若狂,也沒有癡心妄想。他似乎並不把仙後的愛放在心上,內心保持著清醒狀態。提泰妮婭說他“又聰明又美麗”,他連說“不見得,不見得”(348)。他一心想著跑出林子:“可是咱要是有本事跑出這座林子,那已經很夠了。”(348)他在仙境中關心的是瘙癢、芻秣、幹麥稈和幹豌豆這些與精神無關的東西。他對食物的興趣顯然超過了愛情。在莎士比亞筆下,波頓是一個頭腦清醒的小醜。他似乎完全清楚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能做什麼事情,能得到什麼東西。仙後迷戀他、寵愛他的時候,他並沒有飄飄欲仙,忘乎所以。波頓的夢尚未醒來,仙後提泰妮婭已經在奧布朗使用的女貞花的魔力下完成了她的第二次精神變形,立即厭棄了這頭“驢子”。剛剛還瘋狂迷戀波頓的提泰妮婭說:“啊,現在我看見他的樣子是多麼來氣!”(366)於是仙王奧布朗命令迫克將波頓頭上的驢頭殼揭下,他才回歸正常狀態。
波頓夢醒以後說了一段著名的話:
咱做了一個奇怪得了不得的夢。沒有人說得出那是怎樣的一個夢;要是誰想把這個夢解釋一下,那他一定是一頭驢子。咱好像是——沒有人說得出那是什麼東西;咱好像是——咱好像有——但要是誰敢說出來咱好像有什麼東西,那他一定是一個蠢材。咱那個夢啊,人們的眼睛從來沒有聽到過,人們的耳朵從來沒有看見過,人們的手也嚐不出來是什麼味道,人們的舌頭也想不出來是什麼道理,人們的心也說不出來究竟那是怎樣的一個夢。(370)
他的這一段“胡言亂語”與《聖經》形成了互文。《哥林多前書》(2: 9-10)指出:“如經上所記:‘神為愛他的人所預備的,是眼睛未曾看見,耳朵未曾聽見,人心也未曾想到的。’隻有神借著聖靈向我們顯明了。”《哥林多前書》中人們的眼睛、耳朵、心各種感官都各司其職,互不混淆。然而,莎士比亞筆下的波頓在夢醒之後,感官功能混在一起,眼睛能聽,耳朵能看,手能嚐出味道,舌頭能想出道理,心會說話。波頓這種典型的語言錯誤是在他經曆了一場奇幻夢境後說出來的,不會令人驚訝。梁工認為:“波頓明顯是在借用並戲謔式地混淆《聖經》中的這段話,以達到諷刺的效果。”這個夢顯然給他帶來了無比的震驚和強烈的影響。他說:“咱要叫彼得·昆斯給咱寫一首歌兒詠一下這個夢,題目就叫‘波頓的夢’。咱要在演完戲之後當著公爵大人的麵前唱這個歌——或者還是等咱死了之後再唱吧。”(370)可見,這段夢境對理智的織工波頓來說非同尋常。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夢對波頓產生的影響似乎並沒有我們所想象的那樣巨大。無論他怎麼努力,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夢,他根本說不清楚。波頓在夢醒後迅速趕到昆斯家中準備表演。他告訴大家:“列位,咱要講古怪事兒給你們聽,可不許問咱什麼事。要是咱對你們說了,咱不算是真的雅典人。咱要把一切全都告訴你們,一個字也不漏掉。”(371)他的話顯然激起了大家的興趣。昆斯說:“講給咱們聽吧,好波頓。”(371)此時,波頓卻回答說:“關於咱自己的事可一個字也不能告訴你們。”(371)表麵上他是在賣關子,實際上是因為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四、身體與心理的變形
《仲夏夜之夢》這出戲可以說是一部關於變形的喜劇。劇中的各種人物或多或少都經曆了身體或心理的變形。波頓最為典型,經曆了身體變形。讀者不難發現,從波頓戴上驢頭那一刻到他夢醒後回到昆斯家中這段經曆,他自始至終似乎既沒有受寵若驚,也沒有驚惶不安。即使他的同伴們在林中離開他時,他沒有沮喪難過。他也沒有因仙後的寵愛而沉浸在夢中不願醒來。他始終保持著一種超然、理智的心態。這也許與他的傻裏傻氣有關,但更多是因為他是個樸素、務實、心地善良的人。從表麵上看,精靈迫克和仙王奧布朗比波頓更清醒,因為他們是所有變形的幕後設計者和遊戲控製者。雖然他們目睹了各種變形,但他們並不清楚這些經曆了變形的人物其內心的感受。他們雖然可以告訴仙後夢中經曆的來龍去脈,卻無法描述夢中人心中的起伏變化。這樣看來,波頓算是劇中最理智、最清醒的人。
其他人物在夢境中經曆了不同程度的心理變形。曾把印度男孩看成比整個仙國都重要的仙後在夢中迷戀戴驢頭的波頓,願意把換兒交給仙王作侍童。以前那個與仙王爭執不休、毫不示弱的仙後最終與仙王妥協。雅典四位青年男女的戀愛關係發生了變化。他們也經曆了心理上和精神上的變形。拉山德與赫米婭原本是一對戀人。狄米特律斯愛慕赫米婭,而赫米婭的好友海倫娜卻愛上了狄米特律斯。進入魔法森林後,由於迫克錯點“愛懶花”汁液,他們的關係發生了戲劇性改變。兩位男子同時愛上海倫娜,赫米婭被原來的心上人拉山德拋棄。赫米婭因嫉妒與多年的好友海倫娜關係決裂。雖然他們在外形上沒有像波頓那樣發生變化,但他們在心理和精神上都經曆了變形。海倫娜為了贏得心上人狄米特律斯的愛,勇敢無畏地闖進森林,“在黑夜中這麼一個荒涼的所在,盲目地聽從著不可知的命運”(335)。狄米特律斯對她言語上的羞辱並沒有使她放棄愛情。後來,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在魔汁作用下同時向她求愛時,她變得膽小怕事,從主動追求愛情變成被動接受愛情。拉山德移情別戀愛上海倫娜使赫米婭身上急躁、易怒的性格缺點暴露無遺。在拉山德眼裏,曾經美麗動人的赫米婭轉眼變成了“發育不全的三寸丁”“小佛珠子”“小青豆”(359)。他們之間的情感衝突直到仙王和迫克再次使用魔汁才得以解決。
《仲夏夜之夢》中無論是仙後還是來自雅典的青年男女都經曆了心理上的變形。劇中的插戲其實也是一種變形。波頓與他的同伴在表演過程中,有的變形成了動物獅子,有的變形成了沒有生命的冷冰冰的牆,有的變形成了月亮裏的仙人。但是,他們心裏非常清楚,他們的變形不過是暫時的,一旦演出結束,他們馬上會恢複本來麵目。他們的精神和心靈幾乎不會受到變形帶來的影響。如果說《仲夏夜之夢》是莎士比亞精心設計的一出變形記,那麼仙王與精靈迫克便是變形記的設計者和操控者,波頓、仙後、雅典四位青年男女和表演戲中戲的工匠便是這出變形記的參與者。這些人物的變形直接受到了夢的影響。這是莎士比亞把夢幻世界與現實世界連接起來的重要橋梁。
第三節 夢:現實與虛幻的橋梁
《仲夏夜之夢》的故事發生在享有“西方文明搖籃”之稱的雅典城及附近的森林。與莎士比亞的其他戲劇相比,這部戲劇的背景是最古老的,其故事情節可以追溯到忒修斯(Theseus)和赫丘利(Hercules)時期,即特洛伊戰爭爆發之前。盡管如此,《仲夏夜之夢》卻充滿了濃鬱的現代氣息,讓人感覺不到這是古代發生的事情。夢成為連接現實與虛幻的重要橋梁,把仙王奧布朗主宰的魔法森林世界與雅典公爵忒修斯統治的現實世界巧妙聯係起來。劇中出現的兩場夢並不僅僅是指普通意義上人們“睡眠時局部大腦皮層還沒有完全停止活動而引起的腦中的表象活動”,更是一種在超自然魔法作用下產生的幻象。莎士比亞通過夢來加強人物身份的塑造,展示現實與理想的衝突,化解主要矛盾。